送南瓜
這幾天在村里老家三樓書房重讀《西游記》。初冬時節(jié)，我們村屋瓦上有霜，霜粒上是藍天，天上鳥類一群一群飛過，先是烏鴉，接著是八哥，接著是喜鵲，接著是家平家的鴿子，黃鸝、鷹、麻雀則是獨自出沒，與池塘里的魚是一樣的，每一種魚鳥，都按自己的作息慣習來往水云間。村里的老人們是天亮就起床，去繁霜點點的菜園里鼓搗摸索，直到太陽自東邊澴溪堤上升起，才收起鋤頭椅娃（方言，小椅子）回塆生火做飯。一打霜，紅蘿卜，白蘿卜，上海青白菜，黑白菜，大白菜，包菜，菠菜，紅菜薹，萵筍，滋味都會變好，好像白霜是天然的白糖與豬油。他們經(jīng)過我家門口，知道我回來了，就會由提簍里分一點菜給我，聾子婆婆送菜薹，申如大叔送紅薯黑白菜，云英嬸媽是菜園里的最后幾顆西紅柿。他們拍拍一樓的鐵門，通知“快遞”到達，就會離去，堪堪將我由唐僧師徒即將開始的，自東徂西，天上地下，降妖伏魔的旅途里拉出來片刻。我心里想，唉，悟空八戒他們以后化齋飯，要是來我們村，遇到這些善人婆婆，善人爹爹，紫金缽哪里裝得下，恐怕得借金角大王銀角大王的紫金紅葫蘆才行。
去年聾子婆婆他們常投喂的是南瓜，南瓜秧、南瓜花，老南瓜、嫰南瓜，歷歷排放在門前的宜家晾衣架上，他們聽我媽說我愛用南瓜秧、南瓜花煮面條，南瓜又放不壞，經(jīng)吃。但今年清明節(jié)我媽由南寧回來，興致勃勃地在門口種了三棵南瓜苗，果然是陽春布德澤，萬物生光輝，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棵南瓜爬滿園，現(xiàn)在我們家屋前屋后，已經(jīng)是南瓜的天下了，矯矯南瓜藤，低低南瓜花，大大小小的南瓜，環(huán)肥燕瘦，姚黃魏紫，二十八星宿拱衛(wèi)東西南北天門一般，守護著我家的房子，吃得完？就是借它們去過萬圣節(jié)，造南瓜車，也夠的，只是我家的南瓜是長柄的，不是圓丟丟的，可能會被王子公主們嫌棄？我媽這一勤快，聾子婆婆的樂趣就少了一項，她本來可以向我用雙手比劃，她種的南瓜是多么長，多么大。話說回來，要是悟空八戒兩個雷公臉、耙子嘴，持紫金紅葫蘆化齋飯，她可以將南瓜送給他們啊，我也愿意放下《西游記》下樓，送南瓜給師父們當干糧，由沙和尚擔著往西天走。問題是，嘗過蟠桃、交梨、火棗、人參果的取經(jīng)五人組，他們會在降妖伏魔之余，打開手機玩《黑神話：悟空》的游戲，一邊啃南瓜嗎？我的結論是會。他們名義上在唐王的天下出游，實際上風土中行走的，是吳承恩引導的大明王朝，那時候，南瓜自南北美洲傳到南洋，傳入中華，稀罕得很，又名金瓜。
第十一回，“還受生唐王遵善果，度孤魂蕭瑀正空門”里，李世民因為涇河龍王的告訴，被崔玨判官接引到地府，十代閻君聽取了唐王的解釋，同意他由“轉輪藏”游地府，回人間，繼續(xù)當皇帝。辭行前，李世民說：“朕回陽世，無物可酬謝，惟答瓜果而已。”十閻王一致同意：“我處頗有東瓜、西瓜，只少南瓜?！崩钍烂窕貋砗?，征求到了自愿下地獄進瓜果的志愿者均州民劉全，他想去探望負氣自殺的妻子李翠蓮（不知道是不是《快嘴李翠蓮記》中的那個李翠蓮）。劉全“去金亭館里，頭頂一對南瓜，袖帶黃錢，口噙藥物”，一點靈魂，飄飄過鬼門關，到森羅寶殿，出色地完成了任務，還將妻子由地獄接回，有意想不到的好處。我估計等劉全、李翠蓮走了，十個閻王就會團團圍住這一對南瓜（應該是由長安郊外的菜園里千挑萬選出來，彎曲得像北斗七星一樣的金黃好南瓜），你摸摸，我摸摸，然后叫來鬼廚子，切絲吃？切片吃？切塊吃？清炒吃？炸著吃？煮著吃？大擺南瓜宴？他們知道南瓜籽炒熟好吃，還對前列腺很友好嗎？會留幾顆種籽，明年在奈何橋邊種一大片南瓜嗎？畢竟在陽間村落的墳地間，已經(jīng)爬滿了南瓜藤子。如此奇妙的葫蘆科南瓜屬一年生蔓生性草本植物，從此可在冥河的灘涂爬藤生長，冥河岸，“沙沃地”，沒有問題，但不一定向陽，月亮光下，南瓜長勢估計堪憂。比較起來，南瓜更適合在銀河兩岸，在嫦娥仙子的月宮，在增長天王們守候的南天門前的云海里種種。
李世民游地府的故事，首先見于中唐敦煌寫卷《唐太宗入冥記》，此入冥記中，還一庫金銀的約定有，進獻瓜果的情節(jié)尚無，而世德堂本《西游記》之前的《大唐三藏取經(jīng)詩話》與《西游記》雜劇中，都沒有編入唐王入冥的情節(jié)。也就是說，劉全受返陽之后的李世民之托，向閻王們饋贈南瓜的故事，可確定是世德堂本《西游記》的作者新加入的。當日南瓜與紅薯、玉米、辣椒、花生、土豆、棉花、煙草等美洲作物一樣，剛剛興起，作者覺得特別的珍貴，所以有必要動筆增補，替李世民將南瓜敬獻給閻王們。據(jù)李昕升《中國南瓜史》與程杰《我國南瓜傳入與早期分布考》中考證，各地方志自嘉靖、隆慶年間開始有南瓜種植的記錄，已發(fā)現(xiàn)的共十八處，以江西、安徽、浙江、福建較多，最早為河北《宣府鎮(zhèn)志》（1561年），安徽《亳州志》（1564年），河南《鄧州志》（1565年）。古籍中農書類所見最早是明代王芷《稼圃輯》（嘉靖、萬歷之間），本草類是蘭茂編、范洪整理《滇南本草圖說》（1556年，存疑），接著即李時珍《本草綱目》（1578年），筆記類是田藝蘅《留青日札》（1572年），飲食類元代賈銘《飲食須知》中所記南瓜存疑（1368年前），而第二是清代童岳薦《調鼎集》（1765年）。文學類，最早是吳承恩《西游記》（1592年），也就是說，正是在《西游記》里，南瓜首次作為物象、形象與意象，出現(xiàn)在中國文學作品中。
李時珍大概是1552至1578年二十七年間，在家鄉(xiāng)湖北蘄州撰寫《本草綱目》，卷二十八“菜部”有記：“南瓜種出南番，轉入閩、浙，今燕京諸處亦有之矣。二月下種，宜沙沃地。四月生苗，引蔓甚繁，一蔓可延十余丈，節(jié)節(jié)有根，近地即著。其莖中空。其葉狀如蜀葵而大如荷葉。八、九月開黃花，如西瓜花。結瓜正圓，大如西瓜，皮上有棱如甜瓜。一本可結數(shù)十顆，其色或綠或黃或紅。經(jīng)霜收置暖處，可留至春。其子如冬瓜子。其肉厚色黃，不可生食，惟去皮瓤瀹食，味如山藥。同豬肉煮食更良，亦可蜜煎?！贝_乎是南瓜本尊無疑。而據(jù)蔡鐵鷹老師的推測，吳承恩可能是在1568至1570年兩年間來蘄州客居，任荊王府紀善，在“玉華州”里完成《西游記》。吳承恩比李時珍稍稍年長七八歲，說不定他們兩個人果真在王府碰過面，談過植物，本草，醫(yī)術，也聊過南瓜？一邊喝茶，一邊看雪，一邊烤火，一邊吃炒南瓜籽？無論如何，彼時南瓜一定是出現(xiàn)在蘄州的麒麟山與鳳凰山的坡地上，讓兩位先賢看得滿心歡喜，不約而同地將之記錄到自己的著作里，一為《本草綱目》，一為《西游記》。
所以彼時南瓜初來乍到，正是與我們樂莫樂兮新相知的興頭上。有網(wǎng)友推測，南瓜在世德堂本《西游記》中的出現(xiàn)，可錨定這一偉大文本生成的時間，最早大概是在1560年前后?！段饔斡洝贰侗静菥V目》又是十余種極早提到南瓜的文獻中的兩種，他們的作者曾共同生活在一個長江邊的城市，同市井，共朝夕，做老師，當醫(yī)生。
回到飛廉村的《西游記》。要是取經(jīng)小組的師徒們來我們村化緣到南瓜，由沙和尚挑著走，東方天色微舒白，西路金光大顯明，十萬八千里，當然可作他們珍貴的宿糧。而對于食腸廣大，動不動就吃掉幾斗米上百個燒餅，完全可以當網(wǎng)紅，搞解壓“吃播”的二師兄八戒來說，一只南瓜當頓吃，多扛餓。他背釘耙走在行者旁邊，回頭看見這些挑擔中的南瓜，多安心。松林里打尖，恐怕也會像吃人參果一樣，大快朵頤，不知其滋味如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