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洲》2024年第4期|胡性能:圖木舒克筆記
世間一些道路,似乎是由阻礙與陷阱成全的。有如選擇題,只有避開那些錯誤的選項,才能獲得正確答案。遠古的時候,要穿越今天的新疆,穿越這塊連接東方與西方的廣袤土地,就得繞過那些死寂的沙漠與高聳的雪山。它們之間,是彼此尚沒完成同化與征服的過渡地帶,上面有水源、草地、城郭、灘涂……就像穿過一條湍急的河流時需要水中有落腳的踏石,將這些生命的依托之地聯結起來,無垠的曠野里,便有了隱約的道路在閃耀。
尉頭,就是這條道路上眾多城郭中的一個。只是,它如今的名字叫圖木舒克,維吾爾語“鷹面部突出的地方”。也許,從高空往下俯瞰,天山與昆侖山之間的葉爾羌河與喀什噶爾河形成的沖積平原,看上去的確有幾分像鷹的尖喙。我生活的云南,蒼洱大地有一座佛教名山“九曲山”,明初的時候,有人將這座山改名為“雞足山”,事隔六七百年,很難再查找這一更名的緣由。令人困惑的是,今天的人們借助現代化的拍攝工具,從高空俯拍,這座山看上去的確像一只站立的雞足?!安蛔R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泵鞒跄辏藗冑橘胗诖蟮厣?,他們是如何獲得這樣的視角,宏觀地目擊過這座山的外形,從而作出更改山名的決定?
一個地方,它改名換姓的歷史,一定包含了許多原因,包含了戰(zhàn)爭、遷徙、流轉、寄望,也包含著許多被時間遮蔽、人類永世無法再洞悉的秘密。
我抵達今天的圖木舒克時,這塊土地的前世:尉頭國,幾乎沒有留下什么確鑿的物理痕跡。隔著兩千多年的歷史,這個西域小國,像時間中的一顆流星,只在典籍中留下它的身影。《漢書·西域傳》載:“西域三十六國,元帝時五十余?!蔽绢^國名列其中。西域,是古時對玉門關、陽關以西地區(qū)的總稱,也就是今天中國的新疆。遼遠、廣袤、神秘,西域這個名詞,天然帶著空間的廣度和時間的長度。王維說“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李白說“長風幾萬里,吹度玉門關”。從古至今的地理詩歌中,沒有比寫西域的詩句更有沖擊力的。每一次,當我聽到后人用王之渙的詞譜寫的曲子,心中都會一凜。想象古人站在玉門關向西眺望,視野里是無盡的戈壁、黃沙以及橫亙著的層層雪嶺,那是怎樣的蒼涼與無奈?“黃河遠上白云間,一片孤城萬仞山。羌笛何須怨楊柳,春風不度玉門關?!币粔K闊大的土地,沒有春風的吹拂,沒有春雨的澆灌,你能夠想象出,那又是怎樣的荒寂與蕭瑟!
新疆,有著世界上最為高聳的雪山,也有著世界上最為死寂的沙海。阿爾泰山、天山、昆侖山……塔克拉瑪干沙漠、古爾班通古特沙漠、庫姆塔格沙漠……遠古的時候,難以逾越的天山山脈和無法蹚過的茫茫沙海,幾乎完全擠占了這塊土地,只在它們的接合部,留下一些沒能完全彌合的縫隙,留下星星點點可供人類繁衍生息的綠洲。于是在時間的加持下,一個又一個小國,在這塊土地上出現了。樓蘭、且末、莎車、焉耆、車師、龜茲、尉頭……上海辭書出版社出版的《辭?!逢P于尉頭國的條目里,是這樣解釋的:“絲綢之路北道小國。西漢時約2300人,300戶,養(yǎng)兵800名。王都在尉頭谷?!?/p>
這也許是中國大地歷史上存在過的人口最少的國家,小得像大風里的燭火,以至于今天,人們對尉頭國的王都遺址,一直爭論不休。的確,由于時光將尉頭國留下的痕跡幾乎清除了,后世的人們只能根據典籍中的記載和殘存的稀少物證,確定它的大概位置。至于尉頭國的王都,那早已熄滅的燭火,哪怕它曾經發(fā)出過光亮,現在也已隱入萬世的黑暗中。
然而,人類并不因為一個王國的寂滅,而放棄對它的尋找??脊?、查證、研究,有人認為“尉頭谷”在今天新疆烏什縣和阿合奇縣一帶,因為那兒有看似來歷不明的古城遺址,也有學者認為“尉頭谷”的所在,應該就是今天圖木舒克山麓的“唐王城”。千年時光的遮蔽,讓一個曾經的西域小國,像沙粒一樣,被時間的大風吹得無影無蹤。2023年10月上旬,我站在喀什噶爾河的舊河道里,眺望北岸孤石山上的唐王城,我看到消失在風中的廟宇,看到山頂早已荒涼的烽火臺,想象兩千年前,尉頭國消失之前,這個國家最后剩下的那幾個人,站在我今天所處的位置,如何坦然面對那末日蒼涼的景象?國家的確太小,巨浪中的小小孤島,隨時隨地會被海水覆蓋,它能夠在《后漢書》中留下一行文字,已殊為不易。尉頭國的消失,史書上并沒有明確記載。這個僅有兩千余人的小國,在面對氣候變化及沙漠擴張的嚴峻形勢下,的確難以維系。更何況,還有周邊強鄰虎視眈眈,為了存活,整個族群被迫不停地搬遷,但遠方焉是天堂,前行的路上,還有無數天災、欺凌甚至殺戮在等待。隔著上千年光陰,我仿佛看到一個小國,在時光的沙海里艱難掙扎,最終,這個小國的身后,卷起的塵土將它的歷史掩埋,只留下早先種下的幾棵胡楊,作為留守者,它們忠貞、堅韌、默默將根須扎進更深的土壤,讓自己活得像一個古國最后的悼詞。
張 騫
對于我的故鄉(xiāng)云南,于堅在《高山》一詩中寫道:“一輩子也望不見地平線/要看得遠就得向高處攀登/但在山峰你看見的仍然是山峰/無數更高的山峰?!钡谛陆蟮?,我獲得的是另一種體驗,這兒既有高聳入云的雪峰,又有望不到盡頭的沙海,它是一個用時間與空間搭建的迷宮,藏著秘密,也藏著未知,激發(fā)著人類探求的欲望。
在張騫之前,人們對這塊神秘土地的探尋幾無記載,直到漢建元二年,也就是公元前139年,張騫奉漢武帝之命,率領一百多人的使團出使西域,才讓這塊土地正式進入人類的史書。然而,在張騫出使西域之前,受利益和好奇心的驅使,人類已經借助駱駝或其他工具,在沙海與雪山之間,探索出了一條若隱若現的道路來。英國史學家杰弗里·馬勒克拉夫在其著作中談及,公元前3世紀,大夏(今天的阿富汗)就已存在著重要的國際貿易中心。事實上,中西方的商貿往來比這還要早得多,否則就不會有公元前5世紀凱撒大帝身著東方絲綢盛裝的記載。也就是說,在張騫出使西域之前的數百年間,民間為了穿越東西方這
道自然屏障,已經進行了年復一年的生命接力與探尋。那條沙海與雪山之間的道路,見證了無數無名的靈魂長眠于塵土之中。
張騫當年出使西域,算是國家行為,所以他可以率領一百多人的保障團隊,而且身后還有一個“明犯強漢者,雖遠必誅”的強大帝國,即便如此,他也“風沙霜雪十三年,城郭山川萬二千”。一次出使,張騫便從意氣風發(fā)的少年到了年近不惑的中年。我們今天得感激這位偉大的探險者,他配得上史書上為他蓋棺論定的形容詞。追求客觀陳述的史學家司馬遷,在看待張騫出使西域這件事上,也忍不住要用“鑿空”這個大詞。這個詞的意思是“開通大道”,在他看來,因為張騫,原本隔絕的東西方文明得以氣血貫通,古老的中華文明像一條看不見的大河流向了西方,絲綢、漆器、玉器、銅器……也許還包括漢代就已燒制出來的青瓷;而從西方,張騫也帶回了今天與我們生活息息相關的一些食物:葡萄、核桃、石榴、大蒜、黃瓜……沒有他帶回的這些東西,中國人今天的食譜會單調得多,甚至一些讓我們耳熟能詳的詩句也無出世的可能,比如,“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飲琵琶馬上催。醉臥沙場君莫笑,古來征戰(zhàn)幾人回?”
歷史視角下,張騫堪稱我國探索外部世界的“首位使者”。他的西行不僅帶來了外部世界的諸多信息,還使?jié)h朝統(tǒng)治者認識到經營西域的緊迫性與重要性。
查看古代西域的地圖,會發(fā)現有不少小國就位于塔克拉瑪干沙漠的南北兩端。而由張騫正式開啟的絲綢之路,也因塔克拉瑪干的阻隔,被迫西出陽關和玉門關之后,分為南北兩條線往西前行。南路經過的小國分別是婼羌、樓蘭、且末、小宛、于闐、莎車……北道則是焉耆、危須、烏壘、龜茲、姑墨、疏勒……尉頭國就處于北線接近尾端的地方。上蒼在塔克拉瑪干的北沿,讓出一塊由喀什噶爾河和葉爾羌河形成的沖積平原,供蒼生在其上繁衍生息,又讓西北東南走向的麻扎塔格和圖木舒克山成為沖積平原上兩道巨大的屏障,護佑著東往西來的商賈、兵士、僧侶、旅人……由此說來,當年張騫出使西域,大概率是經過尉頭國的。絲綢之路的開通,在溝通東西方文明的同時,也讓原本躲藏在雪山與沙海之間的小國,再無秘密可言。當一個只有兩千多人的小國暴露在人們的視野中,它的結局就不難猜測。
位于北道的姑墨國,東通龜茲,西與尉頭相接。相對于尉頭來說,姑墨可算得上是個大國?!稘h書·西域傳》載:“姑墨國,王治南城,去長安八千一百五十里,戶二千二百,口二萬四千五百,勝兵四千五百人?!蔽绢^是否由姑墨吞并,歷史上無詳細記載,但姑墨與溫宿接壤,并有用鐵血手段吞并溫宿的記錄:“王莽時,姑墨王殺溫宿王,并其國?!睖厮迖任绢^國大得多,人口有八千四百多,軍隊一千五百人,所以堅持的時間應該比尉頭國長。王莽生活在公元前45年至公元23年,但他真正掌握權力是公元8年以后的事。如此計算,在張騫出使西域,打通東西大通道一百三十年之后,絲綢之路上的古國溫宿滅于姑墨國。
《漢書》談到“姑墨國王治南城”,有關學者通過查找資料和地理考察對比之后認為,姑墨國的南城,應該在今天圖木舒克市境內的托庫孜薩萊村西端,也就是今天的“唐王城”遺址。這兒就有了沖突:既然考證唐王城是尉頭的王城,它怎么又會成為姑墨國的都城呢?是否有這樣一種可能,當姑墨國吞并了尉頭國之后,見唐王城既位于圖木舒克山麓,有險可據,又緊臨喀什噶爾河,有水可滋養(yǎng),是一處靠山面水的絕佳之地,因此把王城遷過來?時光層層遮擋,歷史大霧彌漫,人世的許多真相很難尋找到真正的答案。
唐王城
《新唐書·地理志》有這樣的記載:“‘據史德’城,龜茲境也?!币辉挥纛^州,在赤河北岸孤石山。
古代的許多地名,因歷史的變遷而改變,留下無數懸念等待后人破解。歷史上的姑墨國,在滅了溫宿之后,西與疏勒國相連,東與龜茲國毗鄰。相對于姑墨來說,龜茲國又要大得多,班固在《漢書》中稱:“龜茲,國都延城。其國東通焉耆,西通姑墨,北通烏孫,人口8萬余,兵2萬余?!痹谌祟惖膮擦謺r代,與一個大國毗鄰未必是幸事。大魚吃小魚,小魚吃蝦米。姑墨國在滅了溫宿之后,于北魏年間也沒有擺脫被更強大的鄰國吞并的命運,最終成為龜茲國的屬地。也就是說,唐代安西都護府轄下的龜茲西境“郁頭州”,州府所在的“據史德”城,極有可能是尉頭王城、姑墨南城和后來郁頭州的州城。赤河北岸孤石山,如果不受地名變化的干擾,這樣的描述其實是很清晰的。唐王城所傍的喀什噶爾河,亦名克孜爾河。克孜爾在維吾爾語中意為“紅色”,也即“赤色”之意??俗螤柡蝇F今雖已斷流,但古河道的遺跡仍然可見,北岸山上所建之城,與《新唐書·地理志》所描述的郁頭州完全相同,應該就是“據史德”城。
生活在這一帶的維吾爾人,還將這座城稱之為“托庫孜薩萊”,意為“九座宮殿”或者“九座驛站”。也許是由于戰(zhàn)略位置的特殊,唐王城故地在公元前后一直陷入龜茲與疏勒無盡的爭斗中。那個時候,這個天生的王城遺址,也許還曾叫過槃橐城。之所以說也許,是因為槃橐城的遺址,學界一直有兩種說法:一種認為它位于喀什市吐曼河岸邊,那兒的遺址至今保存著高達3米的殘破城墻;第二種認為槃橐城就是托庫孜薩萊古城。但《后漢書·班超傳》記載:“班超和疏勒王忠互為犄角,首尾呼應,據守槃橐城?!笔枥占唇裉斓目κ?,班超既然與其互為犄角,那喀什吐曼河邊的古城遺址,很可能是疏勒王固守之地,而非槃橐城。是或者不是,都有待歷史學家進一步地考證。
中國歷史上,班超是一個大寫的名字,在他七十一年的人生中,有三十一年生活在西域,并成功讓西域諸國歸附漢王朝,為中國多民族國家的形成,立下大功。公元95年,漢和帝為了表彰班超的功勛,下詔封他為定遠侯,食邑千戶,后人稱之為“班定遠”。
我到唐王城的時候已是十月,天氣干燥,灰藍色的蒼穹像一個巨大的無字表盤,時間仍舊執(zhí)著地擦除著這座古城曾經留下來的一切。二十世紀五十年代,唐王城還依稀可見,它西高東低,呈長方形,共有三重城墻,分核心區(qū)、內城、外城和大外城四個部分,面積達七十余萬平方米。城址的一面,利用了圖木舒克山的自然斷崖為屏障,險峻,的確是個易守難攻的要地。西側的山頂上,很遠就還能夠看到一座土筑的烽火臺,體量應該不小。曾經有著實用功能的烽火臺,如今成了一個時間符號,遙望著它,我忍不住陷入懷想,不知它最后一次燃起狼煙是什么時候,又是什么原因讓它行使烽火臺的功能?歷史總是忽略細節(jié),對我所關心的問題沒有記載。二十世紀五十年代最后一年,新疆博物館考古隊曾來此發(fā)掘,出土了四千多件文物,有漢文、古阿拉伯文、龜茲文的文書以及大量漢代錢幣。而唐王城的來歷,就與在這兒發(fā)掘到的“開元通寶”有關。《新疆圖志·建置志》說:“今城(巴楚)東北一百五十里,圖木舒克九臺北山有廢城,樵者于土中掘得開元錢,因呼為唐王城。”
今天,視線里的唐王城已經面容模糊,抬眼望去,山體上只剩下些隆起的土埂,像是時間的廢墟,大量的秘密被土層掩埋。我抵達的時候,有考古人員正在山下作業(yè)。事隔多年,國家對這座王城的考古仍在繼續(xù)進行。相對于六十多年前的那次考古,眼下正在進行的考古發(fā)掘要嚴謹和專業(yè)得多。王城下面的土地被認真劃分為許多地塊,有些地塊插有用于標識的小旗。在內城與外城之間,考古隊發(fā)掘了數十平方米,出土了幾百件文物,有陶罐、銅錢、玉石及牛馬的骨頭??脊抨爢T用放射性C14測定,唐王城遺址距今已有2225年。也就是說,在張騫出使西域之前近
百年,這座王城就已經聳立在喀什噶爾河邊。兩千年前流水潺潺的喀什噶爾河,今天已在兩米的塵土下深埋,時光確實如塵土。
站在古河道里眺望曾經的唐王城,我大腦里浮現出當初人們筑城的情景。繁盛的時候,這座王城生機勃勃。傳聞玄奘去西天取經時曾路過此城,但我查閱當年玄奘取經的路徑,雖然他西出玉門關后,走的是北線,經過高昌、焉耆和龜茲,但玄奘到了今天的阿克蘇和溫宿一帶,便轉向西北凌山進入大清池,也就是今天吉爾吉斯斯坦境內伊塞克湖。多年之后他從印度返程,抵達了與唐王城近在咫尺的疏勒國,但因得知結拜兄弟高昌王已死,為避免睹物思人的傷痛,便放棄了原計劃的北線返途,選擇從塔克拉瑪干沙漠的南沿,經過于闐、敦煌返回了長安。雖然史料無法證實玄奘抵達過唐王城,但他西行的時候,佛教正在西域一帶廣泛傳播,且信仰者眾多,否則他的西行之路不會如此順利。當時的唐王城,周圍有六座寺廟拱衛(wèi)著,其中的唐王城佛寺規(guī)模龐大,僧侶眾多,佛事頻繁,佛經整天傳誦,加之考古發(fā)掘出不同時期的錢幣,說明唐王城一度商賈往來,貿易繁榮。只是沒有想到延續(xù)了上千年的一座王城,會在大約十世紀突然陷入沉寂,有關它的記載,史書上再也不見蹤影,仿佛一夜之間從大地上消失了。所以,望著千年前的王城遺址,我總是覺得看見的是海市蜃樓。從時間的角度去看,如今大地上的一切,森林、高山、河流、城市,誰又不是時光中的海市蜃樓?
迷 宮
在新疆屯墾歷史博物館里,我看到了一尊復制的菩薩頭像,面部飽滿、圓潤、祥和,她低垂著眉眼,微笑著,仿佛心中藏了世上所有的喜悅。這尊菩薩的表情,是陶器燒制時期的濃縮,我在那微笑的表情上,看到的是一個時代的放松與從容??拷豢?,展品的說明文字表明,這尊菩薩頭像的泥塑時間是公元六—公元七世紀。難怪,那是盛唐時代,王朝強大,影響力突破山川、沙漠和大海的限制,抵達遙遠的歐洲和太平洋中的眾多島國。遺憾的是,這尊菩薩頭像的真品并非為我們收藏,而是藏在法國巴黎吉美博物館。一個叫伯希和的法國人,于20世紀初來到圖木舒克,他在唐王城附近的佛寺發(fā)現并帶走了它。
那是1906年的10月,伯希和一行從喀什來到了圖木舒克,他在托庫孜薩萊佛寺舊址——路旁隆起的一片小高地上,看到幾堵站立在風中的殘垣斷壁,伯希和走上去一看,發(fā)現廢墟間有一些小房間的地基,他以為這是一處伊斯蘭建筑遺址,因為這種地基在穆斯林古建筑中常見。不僅是伯希和,著名的探險家、瑞典人斯文·赫定來到這個地方時,也認定這處遺址與穆斯林有關。早在伯希和來到新疆之前,英國人、俄國人、德國人已經趁大清國勢衰微來到新疆,它們瘋狂發(fā)掘,把大量的珍貴文物運回了他們各自的國家。相比較,法國人伯希和來得稍晚些,這讓他更加珍惜并不愿錯過任何與文物相關的線索。就在那些殘垣斷壁中,當他用馬鞭撥開地面的土塊時,立即眼睛一亮,他看到了泥土下一個屬于希臘-佛教風格的陶俑。這種半希臘半印度風格的佛教藝術,誕生在印度河上游,之后通過西域,緩慢地從印度河、阿姆河與帕米爾高原,傳入中國中原以及地處遠東的日本。伯希和意識到,這樣的陶俑應該不會出現在伊斯蘭的古遺址上。果然,他隨后又在廢墟的泥土下陸續(xù)發(fā)現了一些佛教文化的陶片。伯希和在印度生活多年,受教于印度學家列維和著名漢學家沙畹,又曾擔任過位于越南河內的法國遠東學院漢語教授,扎實的東方文化知識,讓他立即斷定這是一處佛教文化遺址。于是一座消失在時間大風中的佛寺,再度引起了人們的關注。
我到托庫孜薩萊佛寺同樣是十月,天氣干燥,我在佛寺殘存下來的墻體里,看到了泥土中夾雜著用于增加牽扯力的麥秸,上千年了,這麥秸竟然沒有腐爛。我想起幾年前在西藏布達拉宮路邊的墻體里,看到同樣夾雜著麥秸的土墻。雨水豐沛之地,不會有這樣奇特的建筑方式。布達拉宮與托庫孜薩萊佛寺相隔數千公里,出現同樣的建筑工藝,也許是一種巧合,也許在遠古的時候,這兩座佛寺,曾有我們今天不曾知曉的聯系。
當年,伯希和在唐王城佛寺發(fā)掘到的物品足以支撐起一個小型的博物館:雕塑、壁畫、陶器、雕刻品、版畫及雜物。僅雕塑品中,就有豐富的佛陀、菩薩、天神、公主、僧侶和苦修山僧的頭像……雜物更是品種繁多,宗教法器、金箔、舍利盒、還愿物,其中還有許多日用品,比如珍珠、首飾、骨制品、青銅器、布帛……盡管伯希和的考古團隊是西方列強搜刮中國新疆文物的遲到者,但因為他們來到了圖木舒克并發(fā)現了托庫孜薩萊佛寺,便相當于盜寶者找到了阿里巴巴的山洞,東方大地千百年來結下的藝術果實讓他目瞪口呆,他不惜花重金雇用了30多位民工,持續(xù)工作了半個多月,把從佛寺發(fā)掘出來的大量文物打包悉數帶回了法國。
伯希和挖出的大量文物,揭示了圖木舒克的這座佛寺,曾經是中國與印度文化交融聯結的紐帶。文物運至法國,立即引起法國乃至整個西方世界的轟動,大量觀眾涌入當時展覽這些文物的盧浮宮,觀看東方土地上的藝術瑰寶。此后,這些文物才運至法國吉美博物館珍藏。
因為地域遼闊,也因為古時這塊土地上存在過的國家眾多,還因為文化多樣,新疆對于許多人來說,就是一個迷宮。西域三十六國,僅它們的國名,就沒有幾個人能夠記全。不僅是記不全,就是連它們的讀音,也許都會是一些陷阱。比如西域歷史上的“大國”龜茲,它的發(fā)音估計就有不少人讀不準。至于它的歷史,對于非西域歷史研究的人來說,更是一團亂麻。有史料記載,龜茲西漢時屬于匈奴,公元前77年臣服于漢,王莽時期又重新隸屬于匈奴。到了5世紀前期,龜茲又一度被柔然控制,而448年,北魏攻占龜茲,但幾十年后,它又隸屬于當時的西方強國嚈噠。對于嚈噠這個所謂的強國,在我翻閱西域的歷史之前,聽所未聽,也聞所未聞,感覺它就像是一個存在于火星上的國家。到了隋代,龜茲又有新主,直到唐貞觀十四年,也就是公元640年,唐軍收服高昌,設置安西都護府,之后包括龜茲在內的西域諸國,才陸續(xù)納入唐王朝永久的版圖。
即使是把空間縮小到唐王城所在的圖木舒克,這個由喀什噶爾河與葉爾羌河沖擊形成的綠洲,關于它的前世與今生,如果要厘清它的每一個真相,也會是一個浩大的工程。從地下發(fā)掘的文物來看,這塊土地3400年前就有人居住了,然而誰曾生活在這里?他們后來的命運如何?是融入其他民族,還是遷徙遠方?這是一個謎,也是歷史學家待解的哥德巴赫猜想。圖木舒克地處塔克干瑪干大沙漠的西北邊緣,是古絲綢之路北線必須經過的地方,特殊的地理位置,注定它必然要成為東西方文化的交匯地。數千年來,多民族在此聚居,多宗教在此傳播,多語言在此融匯,而這片土地也走馬燈似的隸屬于不同的政權。如果說圖木舒克像一本攤開在新疆大地的歷史書,它的許多章節(jié)至今仍然晦澀難懂,就拿唐王城來說,人們到現在都沒有完全弄清楚它的來龍與去脈,它因什么而興,又因什么而滅,它度過了怎樣不凡的一生,時間的大海里,這座古城若隱若現,只留下一些文物無聲地訴說著一座王城曾經的芳華。
沉 默
新疆大地有一種讓人陡然一沉的力量。這是它闊大的地域、純樸而無人工痕跡的地貌以及與內地迥異的風景所帶來的。我來自萬綠之宗的云南,來自每一平方厘米都有生命蓬勃生長的土地,在新疆這兒,我感受到永恒和蒼涼背景下生命存在的美。我能夠想象,一個人在茫茫沙漠里走至絕望時,看到視野盡頭一片綠洲時的那種驚喜。這是一種完全陌生的體驗,它讓我意識到,無論你走過世界多少地方,面對人類寄身的大地,永遠有著你難以抵達的盲區(qū)。
就像唐王城附近的馬蹄山。這座不高的山裸露著,沒有地衣,它直接呈現的是山的肌體,數千萬年前,或許更久遠,當它從海水中隆起的時候,一定經歷了某種類似嬰兒難產的曲折,使得這座山上的巖石,至今保持著尋求出路的力量,就像是一塊壓縮的海綿在有限的空間放開,不能夠完全舒展的身體,看上去像是一座力學博物館。我在巖石上看到直線的力,曲線的力,拋物線一樣的力,心電圖一樣的力,放射狀一樣的力,這些放縱而又壓抑的力量凝固下來,讓山體的某些部分,看上去像是抽象畫家筆下的太陽。山體下,有九棵粗壯胡楊,它們是樹中的老祖父,最粗的樹干要四五個人拉手才能合圍。有人把它們當作神樹。一千年的長齡,會讓附近的一切生命自卑,所以人們紛紛趕來,在此頂禮膜拜,在樹枝上系上謙卑的紅色布條,乞求生命之神的保護。
在圖木舒克平原,橫臥著一些灰褐色的山梁,其中就包括唐王城所在的圖木舒克山和附近的麻扎塔格山,它們凸出地面并不太高,從遠處望過去,會感覺這些山脊是當年大地的板塊與板塊對沖后留下的傷痕。汽車從唐王城返回市區(qū)時,我看見車窗外有一座不知名的小山,巖石斜向生長,像是無數個平面重疊在一起。它的剖面,呈現的是密集的線條,堅硬、直接,寧折不彎。隔著幾百米的距離,這座小山的對面,另外一座荒寂的石山令我大吃一驚。這座石山呈現出一種近乎永恒的土褐色調,就像是一座死亡的宮殿,我看見沙粒的尸體累積在一起,幾乎快爬上了山頂。那些密集擁擠在一起的沙粒,讓粗糙、堅硬的山體下部,有了幾分柔和甚至豐腴,它們看上去就像是一種有生命、有意識的古怪生物。隨后我意識到,沙粒執(zhí)著地攀爬,告訴了我,風在這塊平原,吹拂的方向。
從圖木舒克沿著當年伯希和進來的路線往喀什方向走,左邊是延伸出去的幾十公里的平地,右邊則是往兩側延伸的綿亙山體。大風,這曠野里自由行走的雕刻師,讓堅硬的山體看上去,仿佛里面被囚禁著一些獅子、駱駝、巖羊和奔馬,那些活力無限的動物,定格在之前的某一瞬間。有時,因為距離的原因,右側的那道山梁,像天空之城聳立的城墻,它的存在意味著哪怕是地球,太多的地方你一生也無法抵達。這的確是一段流動著的風景,色彩斑斕的山體,可以根據你的意愿,組合成不同的圖案。只要你愿意,你能看到有一萬頭牦牛在奔跑,能看到像神一樣的垂降的大鷹,看到風中掠過的巨虎,看到懸空于頭頂的密集馬蹄……
在公路與山梁之間,分布著零星的綠地,然而在大部分時間里,這片區(qū)域呈現出荒涼的戈壁景象。上面有一簇簇色澤正在變深的駱駝刺,它們星星點點朝遠處鋪陳和延伸。這些駱駝刺的存在并非為了證明生命的堅韌、頑強和執(zhí)著,相反,它們像時光中殘存的溺水者,身體已被深埋,只留下即將消失的頭顱。有那么一會,我覺得眼前所看到的一切,皆是時光的玩偶,望著戈壁上那些掙扎的植物,我想起了佩索阿的詩句:我們生活的剎那,前后皆是無邊的暗夜。
在新疆,巨大的山中盆地可以把風囚禁,也可以讓生命遁形,讓瞬間凝固成永恒?!吧n茫”這個詞,仿佛是為這片土地而生,是一個專屬新疆的詞匯。因為只有新疆,才配得上這個詞所隱含的巨大空間與無盡時間。
在上百公里的旅程里,除了駱駝刺,我沒有在車窗外看到任何生命。僅有兩只烏鴉,它們像世界上最后的入殮師,正低頭在戈壁上空逡巡,尋找生命殘存的痕跡。
輪 回
從北疆的烏魯木齊到南疆的圖木舒克,飛機從高聳的天山山脈上飛過。機翼下,連綿的白色雪峰一直往西延伸。作為世界上最大的獨立緯向山系,天山從東到西橫跨了中國、哈薩克斯坦、吉爾吉斯斯坦和烏茲別克斯坦四個國家。這條兩千多公里長的巨大山系,橫亙在亞歐大陸的腹地已達數百萬年,這兒遠離大海,是世界最為干燥的區(qū)域。白色的山脊,夾在準噶爾盆地和塔里木盆地之間,在黃褐色的沙漠映襯下格外醒目。莊子在《逍遙游》里說道:“北冥有魚,其名為鯤,鯤之大,不知幾千里?!蓖鴻C翼下綿亙的山體,我仿佛看到遙遠的時間深處,海水退去,天山隆起,幾千里長的那條大鯤,困在沙海,肉體風化,留下令人觸目驚心的白色魚骨。
置身于圖木舒克,我在麻扎塔格和圖木舒克山體的下端,看到了大海退縮的痕跡。那是極為緩慢的退縮。鹽堿,我懷疑是海水風干后留下的水漬。車窗外,不時能看到平地中隆起的灰色山脊,山體是堅硬的巖石,上面有雨水自上而下流淌形成的密集溝紋,而在那些堅硬的巖石里,深埋著大量白堊紀海洋生物:桿菊石、矛齒魚、長頭龍……它們以速死的方式實現了永生。抬頭仰望藍色的蒼穹,那藍色猶如滄海,天空純凈,朗夜所看到的那些繁星隱沒得無影無蹤。為何璀璨的星河只出現在夜晚?陽光本為照亮,為何懸浮的群星在它的照耀下反而看不見,只留下月亮作為地球的陪伴?
浩瀚的天宇里,地球只是個袖珍的星球,但相對于寄生其上的人類來說,還是過于龐大。一萬多公里的直徑,數萬公里的周長,關鍵是它不但自我旋轉,而且還追隨著太陽,以每秒630公里的速度在宇宙里狂奔。這巨大的體量,又處于高速旋轉狀態(tài),哪怕是造物主,也很難保證地球在每次轉動中,不出現細微的角度偏移。如此大的球體,哪怕每次只偏移一微米,甚至一納米,在無盡時間的加持下,也可能讓今天南北的極地調整成赤道,而生命瘋狂繁衍和野蠻生長的熱帶雨林,沒準有一天會成為生命的禁區(qū)。既然五億三千萬年前的寒武紀,海洋里鮮活的生命會變成今天冰冷的石頭,既然海底的凹地會從水里隆起成為大地的山脊,還有什么奇跡不會發(fā)生呢?
曾經的西域三十六國,它們像人類歷史長夜里的燈盞,短暫明耀又歸于黑暗,就像那些從天宇里一晃而逝的流星。遙遠的古代,西域并非像后來那樣荒涼、干燥和枯寂。相反,它有過森林茂密的春天,有過水草豐美的盛年,渾身散發(fā)出新谷灌漿的氣息?!皽\草茸茸聞牧笛,輕帆獵獵送漁歌?!边@詩描繪的不是江南,而是新疆。盛唐時候,龜茲等地竟有水稻種植,聽上去像是一個神話。2016年秋天,我在新疆奇臺的將軍戈壁二號煤礦,看到地皮揭開之后,有深達百米的煤層。如果煤礦的形成與參天的大樹有關,那么要有多少棵樹木接力般的累積,才能形成奇臺煤礦如此巨大的埋藏體量?
像季節(jié)的更替一樣,大地也處于無盡的輪回中。所謂的滄海桑田,意味著地球是個變動的表盤,而雨水滋潤的綠洲,像大地上局促的錦緞,遮蓋住了這兒,就可能遺漏那兒,而人類,只是在滄海與桑田交替的狹窄時空,頑強地榮枯。
也許,地球變化的速度比我們以為的要快得多。在歷史典籍里不斷出鏡的唐王城,似乎隨著那個強大的朝代消失而消失,近千年來,再沒留下讓人眼前一亮的記載。一個重要的原因,就是西域闊大的土地持續(xù)干旱,沒有滋潤生命的水,人們只得遷徙,尋找可供生命繁衍生息的綠洲。但千年以后的今天,西域這塊土地在經歷令人沮喪的旱季之后,似乎迎來了生命重拾活力的春天。2016年秋天,曾一度干旱的哈拉諾爾湖重現
“汪洋”,甚至,湖水上漲后,向西流入了相隔一百多公里的哈拉濟湖。這兩個湖泊雖然不在新疆,但它們水面的恢復,表明曾經遠去的水又有了回流的跡象。
這樣的改變,除了地球或許存在的周期輪回外,還有人類的努力。盡管上千年來,從生命的角度來說,上蒼將西域一帶劃為不適宜人類大規(guī)模聚集生活之地,甚至讓生命賴以存活的土地越來越干燥,但人類的不凡在于,它以一種近乎固執(zhí)的態(tài)度和永不停歇的努力,證明了上蒼忽略的土地,也能夠生命繁衍,萬物生長。今天的新疆,已是中國最為重要的棉花、小麥、玉米、大豆、花生等農產品生產基地之一,更是中國最重要的水果生產地,每一年,都有大量的葡萄、杏子、紅棗、西瓜……從新疆運往中國人的餐桌。人們印象中那個西域小國一個個湮滅的新疆,替代為擁有絕美景色,牛羊遍地、瓜果芬芳的新疆。甚至,今天還有人在新疆的鹽堿地上進行海魚養(yǎng)殖,在阿圖什縣紅旗農場,我看到生長中的石斑魚、南美白對蝦、鮑魚、龍蝦……那些在此消失了幾百萬年的生靈,通過人類的手,重新回到遠祖的故鄉(xiāng)。
精誠所至,金石為開。也許是人類的努力感動了上蒼,近些年,潮濕的氣流每年都往新疆的腹地遞進式地延伸,天地和人類的共同合力,綠色的植物又開始覆蓋那些曾經荒涼的沙土,它們是雨水即將到來的信使,是新疆重新生機盎然的頌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