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南文學(xué)》2024年第12期|李訥言:古鎮(zhèn)騰空而去(節(jié)選)
霧,自湖面升起。
你在湖岸邊坐著。
“八叔,你不能老坐這兒,你把門堵住了?!?/p>
說話的中年男子,黑皮,圓寸,一雙牛眼,是胡三,鎮(zhèn)干部,也是鎮(zhèn)上僅剩的幾個壯年人之一?,F(xiàn)在,獨鎮(zhèn)已是一個空鎮(zhèn)了,除了幾位干部,常住人口只有三十八個老人和一個小孩。家家戶戶大門緊閉,只留小門開合。
你慢慢把頭別過來,人老了,骨頭就會生銹,咔咔響動,好像提線木偶。你用手頂著脖子,協(xié)助它,擺正。
“我在找飛船?!蹦阏f。
“???”胡三沒聽明白。
“我們這個鎮(zhèn),要飛走了?!蹦阌终f。
“你講的什么呀!”
“快看,湖水要翻天了!飛船一定藏在那里!”你突然站起來,手指前面。
胡三嚇一跳,瞪大一雙牛眼,轉(zhuǎn)頭去看湖面——風(fēng)平浪靜。
“啊呸,神經(jīng)病呀你?!焙艘豢?。
“呸,你才神經(jīng)病,把真正的老房子拆了,造了這么個新不新、舊不舊的玩意兒,傻子才會來參觀!還蓋什么五星級酒店,誰來???誰愿意來住?”你也啐了一口,梗著脖子跳起來。
你背后,張家大院赤紅色仿古大門敞開著。張家大院背后,挖掘機在轟鳴。
獨鎮(zhèn)在搞旅游開發(fā),要打造國際范旅游景區(qū),五星級酒店是下一個啟動項目。宣傳單頁已經(jīng)印刷好,也在鎮(zhèn)子里派發(fā)了。按其描述,你們這個鎮(zhèn)子有一個宏大且高級的規(guī)劃,總投資十幾個億。目前完成的,就是背后這座嶄新的張家大院。
靠譜嗎?你很懷疑。
“你個沒見識的老倌子,曉得個屁!不破不立懂不?”胡三一張黑臉泛著紅,末了,又咕嚕一句,“那老宅子又不是我拆的,那是特殊時期嘛……”
你閉住嘴,坐回去,像一尊雕像鑄在了屁股底下的石頭上。
“你就找你的飛船吧,懶得管你……”胡三氣呼呼要走,走兩步,又回頭,沒好氣道,“英俊打電話到我這兒來了,讓我叮囑你,早晚別忘了吃藥!你手機是不是又幾天沒開機了?”
你摸了摸褲兜,手機兩天前就沒電了,你懶得充,兩片嘴唇干巴巴動了動,終是沒再說什么。
獨鎮(zhèn)的變化是突如其來的。你腦殼里那個關(guān)于“飛船”的念頭也來得突然——早起時,一拍腦殼,就骨碌出來了。搞不懂為什么會生出那樣的念頭,難道是讀書之后有所感悟?一定是有所感悟。而不是像兒子在電話里說的,沒按時吃藥所以胡思亂想。
藥在桌子上。小白瓶,一次一小片,早晚各一次。兒子不久前帶你在城里做檢查開的藥,在你看來純屬浪費。哪個老年人的身體沒點毛???你體格強健,能吃能睡,還能思考復(fù)雜問題,一般人都沒你有活力。
桌子上還有一只塑料水壺,用了很多年了,每日一壺大葉子粗茶,走到哪里都提著。那壺結(jié)滿茶垢,本是透明無色,現(xiàn)在是赭色。兒子讓你扔了,給你買了高級的水杯。塑料壺都有毒素,兒子說。你拒絕了。
你撥開水壺蓋子,抿了口濃茶,每日晨起你都會抿幾口濃茶,咽一口,呼一口長氣,再咽一口,再呼一口長氣,這是你吐故納新的方式。之后,坐床邊,指頭磨蹭席子的破角處,席子下墊著幾本舊書,你常讀。指頭下,現(xiàn)出半截發(fā)黃紙張,一行被蟲蛀過的文字:
“采藥人□□□沿江南下,□突見一圓盤自西而來,光焰耀天……”
你還沒能把自己的念頭跟這樣的文字關(guān)聯(lián)到一起。但你在往這個方向思考。
貓橫臥桌子下,一雙琉璃綠眼懶洋洋半睜半閉。你喂了它兩條魚干,它仍懨懨。你的貓向來是上躥下跳,精氣神十足的,這幾天卻總是大白天睡不醒,你曉得,它必定是晚上沒睡,它偷窺了你的夢。
一連七夜,你做了同一個夢,那夢濕涔涔水淋淋,氤氳中有龐然大物若隱若現(xiàn),又有一瘦小身影踩著水踽踽而行。那身影似曾相識,看起來是個跟你一般老的老人,甚至比你還老,但絕不是鎮(zhèn)子里的任何其他老人。是誰呢?你也踩著水,跟了上去,想打個招呼,如果是個迷路的外地客,帶個路你還是做得到的,你到底是個熱心人。那人轉(zhuǎn)過身來,一張狀若卵石的臉,閉著的眼睛如兩條濕漉漉細(xì)線,殘破朽敗的唇齒松松張開,沖你吐出了兩個字。哪兩個字你沒聽清,只聽得雷聲在耳邊轟。你是被轟醒的。每一次醒來你都會在黑暗中駐坐良久,汗順著脊椎骨一節(jié)一節(jié)往下淌。那雙緊閉的眼睛似乎仍在暗中某處盯著你。它們穿透了那個夢。
那夢跟你的念頭有關(guān)嗎?
不曉得哎。
那人說的到底是哪兩個字?
不曉得哎。
或者,應(yīng)該去湖邊多轉(zhuǎn)轉(zhuǎn)。于是,每日里你都會去湖岸邊徘徊,數(shù)日之后,一無所得。你又覺得一動不如一靜,你要靜坐思考,就坐到張家大院門檻上去了。你屁股底下那道門檻石,長及兩米,高二十五公分,寬二十五公分,是從老張家大院原址拆過來的條石,厚重,沁涼,關(guān)鍵是利于思考。
湖邊多霧,總有潮氣爬上岸來,入侵你這雙老眼,洗濯你這雙老眼,時而混沌時而清晰,你于這混沌或清晰的轉(zhuǎn)換中獲取靈感,思路曲折踏進老張家大院的歷史云煙。那座宅院據(jù)說建于清代康熙年間,宅院主人不知何方人士,只知其姓張,是個富商,真容不可考,生平不可考,后人也湮沒于歲月,只留下八院六十四天井,以及兩座塔樓構(gòu)成的建筑群,孤獨守著這方湖岸。后來連這空無一人的宅院也湮沒了去。你莫名覺得,湮沒的只是表象,根還扎在獨鎮(zhèn)某處虛空。
你瞭望虛空,撥開那云煙,推開那褪色的大門,滴水檐,梅花窗,院落重重,荒草重重,你覺得宅院主人應(yīng)該就掩藏在虛空最深處,舉手投足間,幻化出多張面孔。他的來歷必然神秘,舉國上下姓張的大戶不知凡幾,名為“張家大院”的宅院也并非這一處,這眾人皆知的身份必然只是障眼術(shù)。只可惜,那宅院幾十年前就被拆除,讓人無法實地踏勘破解玄機。
你蒼老的指頭一寸寸摩挲過石頭上的凹凸。唯一承載過真相的,就剩這幾塊石頭了吧。屁股底下這道門檻石,兩米遠(yuǎn)處那根拴馬柱——那也是老張家大院的舊物——這就是你要坐在這里,而不坐在其他地方的緣故。你干瘦的臀深陷于門檻石曲折凹凸的紋理,干瘦的軀體泛出老舊青銅般的幽光,好像你是被鑄在了石頭上,又好像是一塊石頭上長出了另一塊石頭,你探究的目光與歲月時空凝神對峙。
而那個你每日里醒來必溫習(xí)一次的念頭,你把它搓揉成了一粒種子,塞在門檻石一側(cè)的磚縫,一陣風(fēng)的工夫,它發(fā)了芽,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一根指頭大小的藤蔓了。若有心之人看見,必然驚嘆:石縫里居然長出一株綠色植物,這是何等的生命力!
日頭漸升,霧色漸褪,湖色漸淡,粼粼波光爬上了岸,爬上了三十六級小臺階,從你的腳趾頭爬到了臉。拴馬柱上那只康熙年間的小石獅子被湖光照得晃了眼,趁人不備,打了一個大大的噴嚏。你卻不動如山。
鵝在叫。還有孩子的聲音。鎮(zhèn)上唯一的那個孩子走過來了。他光著腳板,趕著一只白鵝走過來了。鵝是聽話的鵝,從不亂跑,比你養(yǎng)的貓討人喜歡多了。小孩手里用來趕鵝的竹竿子無用武之地,路邊的花草就遭了殃。撲打,掉落。撲打,掉落。
“莫打,莫打,花花草草也怕疼哩!”看到小孩,你動了。你趕緊喊。你臉上的皺紋舒展開,像一把醬色的面條徜徉在湖水的粼光里。
小孩也是聽話的小孩,趕快將竹竿收起,嘎呀!嘎呀!嘴里叫喚著,指揮著鵝,神氣活現(xiàn)往你這邊走,兩只臟兮兮的小腳板拍打光滑泥土地,啪啪,啪啪。很快,小孩就抱著鵝與你并排坐下了。大鵝沉重,小孩輕,小孩坐下之后,長長喘了口氣,又嘆了口氣。這是一個有心事的小孩,他的心情比鵝更沉重。
“八爺爺,我要去城里讀書了?!毙『⒄f。小孩的鼻子和額頭上布滿細(xì)密汗珠。
“啊,那真好,可以天天見到爸爸媽媽了?!蹦阏f。你用袖子幫他擦汗,又打開水壺蓋,請他喝一口。小孩咕咚灌了一大口。
“我不太想去?!?/p>
“為什么呢?”
“爸爸媽媽好忙,很少回來,回來了也不跟我玩,我去了他們肯定還是忙,又不能把大白帶過去。我喜歡這里?!毙『⒚嗣牙锏涅Z,這只叫“大白”的鵝溫順極了,歪著脖子任他撫摸。
“只有讀書才能好好長大,等你長大了,再回來?!蹦阏f。
“可是爸爸媽媽他們都已經(jīng)長很大了,英俊叔叔也長很大了,為什么他們都不回來呢?”
為什么呢?
你摸了摸兜里的手機。關(guān)機兩天了,你仍然不想打開。不知道該怎么回答這個問題。那天在城里做完檢查,英俊就說要接你過去住,你斷然拒絕。但你雖拒絕,卻說不出為什么要拒絕,如同此時,你沒辦法回答,他們?yōu)槭裁床换貋?。都是太?fù)雜的問題,一句話兩句話說不清楚。你以前是鎮(zhèn)子里最聰明最有文化的男人,現(xiàn)在老了,腦殼里好像攥了一鍋粥,總在晃蕩。沒辦法回答的問題多著呢。
鵝掙了掙,從小孩胳膊底下探出頭。
“嘎嘎,走,嘎嘎,走……”
萬物皆有靈性,這鵝難道是來點撥你的?你眨眨眼睛。腦殼里那鍋粥又晃蕩了一下。
“總是要走的?!蹦阏f。
“什么?”小孩沒聽明白。
“英俊已經(jīng)走了?!?/p>
“嗯,英俊叔叔走了?!?/p>
“你也要走了。”
“是的,我要走了?!?/p>
“這鎮(zhèn)子也是要飛走的。”
“???鎮(zhèn)子也能飛走嗎?它是飛機嗎?它有發(fā)動機嗎?爸爸說要有發(fā)動機才能飛起來?!毙『⒃桨l(fā)好奇,問出了一連串問題。
腦殼里再次晃蕩了一下,粥被大力攪動,蚊蚋一樣的東西涌現(xiàn),在視網(wǎng)膜上,排列,組合,最后變幻成一個巨大圓盤的虛影。你按住兩邊額角,待粥湯靜止,才接小孩話頭:“它不是飛機,它是一只飛船。它有發(fā)動機?!?/p>
鵝叫了起來。
“嘎嘎,飛船!嘎嘎,發(fā)動機!”
霧繼續(xù)消退。挖掘機的轟鳴聲再次響起。小鎮(zhèn)西邊的山坡正被削平,山體半裸,底層土干澀的氣味惶惶然四處竄動。那是康熙年間已經(jīng)存在的土,也是康熙年間留下來的氣味,它們穿越了歷史時空,蟄伏在小鎮(zhèn)不為人知的地底深處,現(xiàn)在被挖掘機翻了出來,一鏟子、一鏟子,斬斷,消融。
石縫里的藤蔓爬上來,輕觸你的掌心。你張開手,枯瘦如竹節(jié)的指頭撫摸這已成形態(tài)的念頭,在稀薄的、陳舊的、驚慌失措的土氣中,思路漸漸清晰,你悟得了——夢中那人所說的兩個字,你總聽不清楚的兩個字,是“離去”。
他要離去!這和你的猜測不謀而合。一切缺乏文字依據(jù)的推斷都只是譫妄,你說:“回家去,給你看看書上是怎么說的?!?/p>
你的家。大門緊閉,只開小門的家。桌子上,小白瓶孤單單立著。藥是兒子的安排。你自有分寸,不管它。桌子下,貓已不知去向。你的貓是只野性旺盛的貓,只要恢復(fù)了精神就會整天在外面浪,夜深方才回來憩息。但它也懂分寸,也不用管它。
你擱下水壺,掀開席子,露出那幾本你常讀的書。是幾十年前的書,說不上珍藏,只是一直被你保留著,被汗液漬過,被蠹魚啃噬過,被濕氣侵蝕過,紙張發(fā)黃發(fā)暗。其中一本封面還在,叫《飛碟探索》,另外幾本則連封面都沒有了,也不曉得是什么類型的書。你手指《飛碟探索》的封面給小孩看,斜上角,一個圓盤狀的東西在發(fā)光。
“呀,飛船!奧特曼的飛船!”小孩驚喜地叫起來。
“嘎嘎,飛船!”鵝也叫了起來。
你把書在竹席上攤開,穿透蟲洞和歲月的磨損,你要從這里尋找佐證。
第一本,是份小冊子,無封面,不知哪一年的,中間有一小段文言文,蠅頭小楷,字跡模糊,無出處,無標(biāo)注,個別詞語靠猜測方可辨認(rèn):
明神宗萬歷五年十□月初三夜,尾星旋轉(zhuǎn)如輪,焰照天,逾時乃滅□□□□行至西北方□□□□□□皆見之。
第二本,《飛碟探索》雜志,1993年第2期,也有一段文言文,來源可考,引用自《閱微草堂筆記》:
鐵蟾在西安,病數(shù)月。病愈□,入山射獵,歸而目前見二圓物如球,旋轉(zhuǎn)如風(fēng)輪,雖瞑目亦見之。
第三本,如第一本一般,來源亦不可考,顯示的正是那則采藥人的目擊記錄。
類似的文字還有若干。無須再翻下去了。這些都是無頭無尾的文字,正適合斷章取義,你是獨鎮(zhèn)文化水平最高的老人,也是斷章取義的大師。半截鉛筆在手,文字下畫杠,粗糙指頭磋磨著粗糙紙張,你神情專注。
“這是什么?”小孩指著書頁問,小孩還不識字。
“嘎嘎,這是什么?”鵝也不識字。
“古人寫的,關(guān)于飛船的記錄?!?/p>
你自言自語。多次發(fā)現(xiàn)飛船,且在不同地區(qū)出現(xiàn),說明什么?說明飛船一直在游走和飛行。第一次是在明神宗時期,你看你看,行至西北方,發(fā)現(xiàn)地必是西北;第二次是清朝時期的記錄,很清楚,發(fā)現(xiàn)地在西安,發(fā)現(xiàn)的時間嘛,必然是明清之間或者清前期;第三次應(yīng)該也是清代的記錄,肯定是康熙年間,沒有別的時間更合適了,那是多么完美的年代。沿江南下,則意味著發(fā)現(xiàn)地在長江流域了。
你合掌。你巧妙安排了這些記載的時間順序和地理順序,又做出更巧妙的組合和推論,斗榫合縫,得出了你的答案——
“我認(rèn)為,那艘飛船就是從西北邊往東南邊飛過來的,曾經(jīng)在西安停駐過,最后,它降落到了這里!之后就沒離開過,這就是我們獨鎮(zhèn)的來由!”
“來由?”男孩眼神懵懂。
“當(dāng)然,我們鎮(zhèn)子就是因此而產(chǎn)生的?!蹦阏f。
“哦?!蹦泻⑺贫嵌謫?,“西安是什么?”
“一個城市,大城市,很遠(yuǎn)?!?/p>
“比爸爸媽媽還遠(yuǎn)嗎?比英俊叔叔還遠(yuǎn)嗎?”
“還遠(yuǎn)著呢,”你說,“不過也不算太遠(yuǎn),也挺近?!?/p>
“到底是遠(yuǎn)還是近呢?”
你找出一本破舊的地圖冊,翻出中國地圖,鉛筆頭點了點西安,又在獨鎮(zhèn)所在的大概位置做了個標(biāo)記。
“這么遠(yuǎn),你看?!?/p>
小孩胖乎乎的手指頭在地圖上比了比,恍然大悟。
“呀,一根手指頭那么遠(yuǎn)!”
“時間緊迫。距離不是問題,我們先去探險,去尋找飛船。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戳四憔兔靼住!蹦惆驯恍『⒗@開的話題又引回來。是的,時間緊迫,從前天晚上起,你已經(jīng)不再做那個夢了。你知道這意味著什么。
“好的,找飛船去!” 小孩很興奮,丟開了地圖冊。
“嘎嘎,找飛船去!”鵝也興奮起來,再次撲動翅膀。
有趣味的征途總不乏好奇的同行者,出發(fā)不久,你的隊伍就擴大了,多了兩個老人,一個是啞老人,一個是聾老人。
還沒走出小鎮(zhèn),你們就遇到了啞老人。哇啦哇啦!啞老人熱情地沖你們二人叫喚,意思是說,探險?看飛船?帶上我吧。
你自忖為文化人,生性驕傲,啞老人是你為數(shù)不多的朋友之一。啞老人并非天生就啞,他曾是個技藝高超的捕蛇者,會捉蛇,會制蛇藥。蛇養(yǎng)活了他一家人。他有心將手藝傳給下一代,但孩子們毫無興趣,他們相繼去了外面的世界。捕蛇者成了孤家寡人。之后,景區(qū)施工的挖掘機挖開了山體,蛇的世界分崩離析,蛇四散奔逃,一條大蛇上了捕蛇者的門,在老人脖子上糾纏不走,“老伙計,你回報我的時候到了!”蛇的糾纏讓老人無法正常說話。但蛇的陪伴也讓老人不再孤單,他情愿放棄自己的聲音,從此與蛇為伴。
你在湖岸邊徘徊或者靜坐時,啞老人和蛇正從鎮(zhèn)頭逛到鎮(zhèn)尾。那蛇是條與眾不同的蛇,喜歡室外活動,喜歡看稀奇。為滿足蛇的需求,閑逛就成了啞老人每天必做的功課,家長里短,雞零狗碎,老人與蛇都聽得津津有味,蛇身因吞咽八卦之事而膨脹,結(jié)出碧綠的環(huán)狀花紋。啞老人常跟你在一起,你們有共同語言,有時探討蛇類適應(yīng)環(huán)境變化的方法,有時聊聊彼此的兒女。最近他也聽說了,英俊要接你去城里住,他來找你探聽消息,聽見了你與小孩的對話。當(dāng)然,蛇也聽見了。蛇興奮,它吐出分叉紅信,兩只綠豆小眼睛放出碧油油的光,富有彈性的身體繃出了一條指示方向的直線,向你拉伸,蛇頭就是箭頭——稀奇事,要去看!要去看!于是他們主動加入了你的探險小隊伍。
聾老人也是你的好友,跟你一樣,也喜歡探究未知世界。但他不研究文字,不研究不明飛行物,不會望文生義或者斷章取義,更不喜歡思考過于復(fù)雜的問題,他只喜歡蟲子。那些頭部長有觸角、復(fù)眼、單眼、眼點以及口器的小生物讓他沉迷。獨鎮(zhèn)周邊十萬大山,生活著種類超過十萬數(shù)的蟲子,聾老人身上就攜帶了一百零八種。它們在他的鞋子里、帽子里、衣服褶皺或者衣兜里。
聾老人本不聾,變聾只是因為遇到了兩只特別的蟲子。那是一對孿生兄弟,有金色的細(xì)小膜翅和柔軟潔白的軀體,是老人最愛的小寶貝。他允許它們占據(jù)他干燥寬闊的耳道,一左一右,越長越大,直至把兩只耳朵都堵住,從此老人只能聽到蟲子們翻身的窸窣聲、吃耳垢的咔嚓聲、睡覺的呼嚕聲,耳朵之外的世界是無聲的世界。聽不到別的聲音啊,也沒什么不好,清靜,我們這樣的老家伙,就需要清靜,聾老人這樣跟你說。
遇到你的時候,聾老人正游蕩在獨鎮(zhèn)外圍的香樟林。要不要加入?他猶豫了一下,他的好奇心其實并不強烈,挖掘機的迫近對蟲子們影響甚大,那些小可愛可能會因此而逃離小鎮(zhèn),對于他來說,研究一個不明飛行物與研究一只新發(fā)現(xiàn)的蟲子相比,后者更為迫切。但他耳朵里的兩只小寶貝在蠢蠢欲動,它們攜帶了昆蟲家族與生俱來的冒險基因,對認(rèn)識一個神秘天外來物有著極大的熱情。蟲子的思維簡單粗暴,不講道理,它們吱吱叫著,龐大的軀體在老人耳道里撒潑打滾,噪音強度超過100分貝。于是聾老人不得不繳械投降,跟隨了你的腳步。
啞老人和聾老人的到來充實了隊伍,也擴展了你的推斷。他們不識字,飛船是個什么東西沒概念,但他們盡力用他們貧乏干癟、小國寡民的想象力去構(gòu)建一只神秘飛船的存在——一只在明神宗萬歷年間就已經(jīng)出現(xiàn)過、可能在清康熙年間停留此地的飛船。多么神奇!
“可以確定,這只飛船比老張家大院的歷史還要久遠(yuǎn),它是獨鎮(zhèn)的根,而老張家大院不過是露出地面的表象,整個獨鎮(zhèn)都只是表象?!蹦阏f。
語畢你仿佛又見到那雙穿透夢境的眼睛,它們緊閉著,卻總能從虛空中準(zhǔn)確無誤找到你的位置。你不知道那雙眼睛的主人是誰,說不出他的名字,對他的感覺卻越來越熟悉。你覺得自己在接近真相。
“如果生銹了,打磨打磨,必然還是可以飛的。肚子在湖底下,有個發(fā)動機,發(fā)動的時候肯定沒有聲音,但是一定會有光?!眴“屠先送劾餐劾脖犬?,好像親眼看到過。
“馱著獨鎮(zhèn),到天邊去,到世界的中心去,想到哪里去就到哪里去,把所有的蟲子都帶上。所有人都來試坐,坐一次收五十塊錢,熱鬧得要死,不愁外面不來人。”聾老人也發(fā)出生澀的聲音。
“我要變成奧特曼,坐飛船!嘟嘟!起飛!”小孩大叫。
“嘎嘎!飛!”鵝在湊熱鬧。
如果飛船啟動,獨鎮(zhèn)會變得熱鬧,會重返當(dāng)年輝煌,這是你們的一致意見。
霧,自山林升起。青蕨和艾草瘋長。你的“念頭”也在瘋長。曾經(jīng),它一指長,離開石縫爬到你的掌心上;現(xiàn)在,它一臂長,它盤在你的腦殼上。
你們繞著湖走,走了有兩三個小時,走走停停。你把手掌搭在前額,打量那成片山林,高一座,低一座,那么多山,哪座是你要去的呢?
一只烏鴉正穿過前面的視野,黃色的嘴,黑色的琉璃眼。由那雙琉璃眼,你想起了你的貓,它偷窺了你的夢,肯定也在這附近盤桓。烏鴉在濕漉漉的黃土疙瘩上行走,一只腳高高抬起,再重重落地,另一只腳接著高高抬起,也重重落地,看起來它是在一蹦一蹦,最后它注意到了你們,不慌不忙,張開翅膀飛走了。你把手收回來,目送它飛遠(yuǎn)。你沒看到你的貓。
有點硌腳。你動了動左邊的大腳趾,摳了幾下。是沙粒。你脫了鞋子,翻轉(zhuǎn)過來,在地上敲了敲,倒掉了那粒沙,然后舉起水壺,撥開蓋,抿一口釅釅的茶水。
你舉著水壺站在那里。茶葉在赭色的茶湯中緩緩下沉。你回頭,眺望。如此寂靜。菜畦里,大腹蘿卜頂著碧綠的秧子。菜畦周圍,車前和馬齒莧貼地而行。四腳蛇悄無聲息趴著。再遠(yuǎn)一點,一道坡,兩頭牛,牛低著頭在吃草,吃得很香很愜意,你聽不到,但想象得到它們正在打響鼻。然后是香樟林。香樟林之間,溪流微光閃爍。溪流再過去,古城墻沉默著,古城墻的影子也沉默著,向東邊延伸。再遠(yuǎn)一點,視線就到不了了,但你知道,那里其實還有條路,通往縣城方向,比你們現(xiàn)在走的田間小路寬,比城市里的路窄。
那是離開獨鎮(zhèn)的路。是和你的探尋相反的方向。
……
(節(jié)選自《湖南文學(xué)》2024年第1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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