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作家》2024年第10期|李浩然:荒園
二〇一二年,著名建筑設(shè)計師李震在獅城買下一塊地,建了一座私人花園,取名豪爾赫,花園建成后不久,李震神秘死亡。十年后,也就是二〇二二年,李震的兒子李巽找到我,希望能為他解開父親的死亡之謎。
此前我供職于獅城某新媒體公司,擅長跟蹤拍攝(或者說偷拍)和撰寫花邊新聞,年前因一則有關(guān)當?shù)仄髽I(yè)家的稿件遭到投訴,被迫辭職,在朋友的建議下,轉(zhuǎn)行做了商務(wù)咨詢調(diào)查員。李震死亡案是我接手的第二個案子,和前一個案子相隔一百零八天。
在著手調(diào)查李震死亡案之前,有必要對第一個案子進行簡單介紹,因我憑借前媒體人的敏銳直覺判斷,它們之間存在著某種微妙的關(guān)聯(lián)。二〇二二年一月二十八日,農(nóng)歷臘月廿六,距離春節(jié)還有五天,下午五點半左右,我正在電腦上玩消消樂,一名女子闖進工作室,直言有樁不能勞煩人民警察的案子需要我的幫助。事情是這樣的,她的老公,一家建筑公司的施工監(jiān)理,最近形跡可疑,女人懷疑他有了外遇。我原以為這是一樁極其簡單的偷情案,但是在接下來幾天的調(diào)查中發(fā)現(xiàn)事有蹊蹺,女人的老公——以下簡稱監(jiān)理——每天晚上八點準時出門,騎著電單車趕往位于獅城東郊的豪爾赫花園。豪爾赫花園作為私人財產(chǎn),在李震死后關(guān)閉,早已成為一座荒園?;▓@占地兩畝,四周以高約三米的水泥墻圍筑,有東西兩門,西門焊死,東門鎖著一把體積巨大的銅鎖。監(jiān)理從東門進入,在里面逗留約兩個小時,而后返回家中。我在花園外蹲守了一天一夜,除了監(jiān)理外,沒有發(fā)現(xiàn)其他人員進入或者離開。我苦于沒有鑰匙,又不具備梯云縱般的輕功,無法進入園內(nèi)探查,只能繼續(xù)蹲守。幾天后我得出結(jié)論,豪爾赫花園里不會有人居住。我把調(diào)查結(jié)果報給女人,女人顯然有些失望。我只好向她解釋,監(jiān)理作為一名建筑從業(yè)人員,可能對豪爾赫花園的建筑風格頗感興趣,希望能從中獲得啟發(fā)或者靈感。只是對他從何得到花園的鑰匙感到不解,但這已經(jīng)不屬于我的調(diào)查范圍。這個案子讓我獲得了三千五百塊錢的回報,不過在春節(jié)期間已揮霍一空。
我曾跟李震有過一面之緣,當時我剛參加工作,而李震因為參與了某大型國家博物館的建設(shè),成為獅城家喻戶曉的名人。我跟隨前輩對李震進行專訪,地點定在獅城壹家茶樓,它的名字就叫“壹家茶樓”。如果不是提前做了功課,我完全沒辦法把眼前這名中年男子的形象與知名設(shè)計師聯(lián)系在一起,他看起來更像一個街頭擺攤的小販。他個子很高,卻有點駝背,一頭蓬亂的灰白短發(fā),胡子拉碴,臉上皺紋縱橫,鼻毛支棱出鼻孔,似乎從未修剪過。他抽煙很兇,幾乎煙不離手,右手幾根手指被熏染成了黃色,像是熟食攤上擺放的鹵雞爪。他是個寡言的人,除了回答前輩的問題和必要的互動外,不會多說一句話。那天的采訪被一種尷尬的氣氛籠罩,結(jié)束后,前輩說,就怕碰到這種人,累死。我事后回想,只有在前輩問起他喜歡的作家時,李震才提起興趣,臉上顯露出興奮的神情,語氣也隨之高亢起來,他說他很推崇阿根廷的一位作家,名字叫做豪爾赫·路易斯·博爾赫斯,最喜歡的一篇小說是《小徑分岔的花園》,那座迷宮一樣的花園令他著迷。這也就不難理解他為什么執(zhí)意要建造一座花園,而且取名豪爾赫了。
李震的兒子李巽與我年紀相仿,他沿襲了父親的身高,此外再難從他身上尋覓到與李震的相似之處。李巽身材挺拔,談吐文雅,交談中時不時會迸出一兩句充滿冷幽默的言辭,令人會心一笑。據(jù)他自己講,他完全背離了父親為他規(guī)劃的成長路線,沒能成為學者,而是當了商人。他上大學時就瞞著家里用生活費做生意,三天兩頭曠課,導致沒拿到畢業(yè)證,李震得知后氣得要揍他,他從二樓跳窗逃遁,一個月沒敢露面,等到他的口袋再難維持基本生活,才不得不硬著頭皮回家。意外的是,父母都沒有責備他,家里一切如常。唯一的區(qū)別是,只一個月時間,李震好像老了幾十歲,頭發(fā)也白了一半。有那么一瞬間,他的胸膛里涌上一絲懊悔的情緒,但是馬上消散——母親給他做了他最愛吃的糖醋里脊,桌上還擺了一瓶李震珍藏了十幾年的五糧液,這證明父母已經(jīng)向他妥協(xié)。他大獲全勝。從今往后他終于可以完全按照自己的意愿行事,怎么說也是一件值得高興的事。直到父親去世,在母親只言片語的追憶中,他才了解到父親花了多大力氣才說服自己接受兒子的叛逆。他一直覺得愧疚,甚至想,如果當初遵從父親的意旨,父親也許不會那么早過世。最后,他嘆了口氣,總結(jié)道,人這一輩子吧,就這么回事,只能往前走,沒有回頭路。感慨過后,他終于坦言自己的種種疑惑:我之前就覺得不太對勁,我爸體格一直挺好的,而且每年都要做兩次體檢,除了血壓有點高外,各項指標都正常,怎么才五十歲,毫無征兆地,說死就死了呢。我給他沏了杯茶,他喝了一口,講起李震去世當天的情形。
那天是個周末,外面下著雨,李震一早就起床了,不知在書房里搗鼓什么。書房挨著李巽的臥室,他被器皿在地板上拖動的聲音吵醒,起身上廁所,迎面碰上走出書房的李震,他發(fā)現(xiàn)李震穿得整整齊齊,還很罕見地刮了臉。早飯過后,李震把妻子和李巽叫到客廳,開了一次家庭會議。李震坐在沙發(fā)里,努力挺直腰板,雙手緊緊壓在兩個膝蓋之上。氣氛很莊嚴,李巽捕捉到彌漫在空氣里的一絲傷感的味道。李震以一聲咳嗽作為開場白,接下來,他對妻子二十多年來為這個家庭做出的貢獻和犧牲予以充分肯定,又對兒子進行了一番鼓勵,并囑咐他今后面臨人生抉擇時一定要慎之又慎。父親的行為反常,但當時他的心思還在不久之后的一樁生意上,并沒有多想。直到中午,母親做好飯,叫了李震幾遍,沒有得到回應(yīng),李巽推開書房門查看情況,看到父親趴在書桌上,像一塊石頭。他以為父親睡著了,拍了拍父親的肩膀,父親沒有動,手掌奇怪的觸感令他不安,他試圖抬起父親的頭,發(fā)現(xiàn)父親身體僵硬,早已成為一具尸體。
更奇怪的事在后面,葬禮那天,在殯儀館,遺體告別儀式結(jié)束,李巽把父親推進火化間,工作人員在父親身體上淋著汽油,發(fā)出感嘆,老爺子跟活著睡著了一樣。李巽這才注意到,李震臉色似乎比生前還要紅潤,但他依舊沒有多想,把李震推進了火化爐。一個小時后,工作人員打開火化爐,拉出火化床,眼前的情景令他們大為驚異,火化床上除了一顆綠色的珠子外,空無一物。目瞪口呆中,工作人員結(jié)結(jié)巴巴地解釋,一定是老爺子生前積了善業(yè),死后身體化為舍利了。我喝著茶,一片茶葉卡在喉嚨里,劇烈咳嗽起來。李巽描述著那顆珠子,它通體碧綠,表面隱約能夠看出縱橫交錯的紋路,形狀和大小都像一顆桃核,或者,李巽思索了一會說,更像一顆縮小了的人腦。我終于將茶葉咳出口腔,吐進了垃圾桶,那你們怎么處理這個——舍利子?李巽說,我父親死前留下遺言,之前忘了說,他死后,我在他的胳膊下發(fā)現(xiàn)幾頁稿紙,其中一張就是遺言。我說,那他早就預知到了自己的死期?可能不僅是預知,李巽沉吟了片刻,說道,我覺得,他可能親手策劃了自己的死亡。
李震留下的幾頁稿紙里,最上面一張是遺言,遺言的前兩行羅列著幾個銀行卡密碼,密碼之下,他勸慰家人不要為他難過,他只是去了一個和這個世界隔絕的地方(李巽首先想到的是極樂世界),最后,他言明,自己已經(jīng)提前購置了骨灰盒,就放在書桌抽屜里,接下來只需要將他的尸體火化,然后把骨灰盒放在豪爾赫花園正中心涼亭的石板下面,他在石板下預留了一個一米見方的石龕。
李巽說到這里,我猛然想起十年前采訪李震時的情形,李震談起自己喜歡的作家和小說,提到一篇《小徑分岔的花園》,于是我打斷李巽,問他是否知道這篇小說,作者是西班牙還是阿根廷的,我記不清了,叫什么斯,同樣印象模糊。李巽說知道,他在父親書房里見過這本書,但是不清楚這本書和父親的死有什么聯(lián)系。我提示李巽,李震建造豪爾赫花園會不會受到了小說的啟示?而他死后又要求家人把他葬在花園里,這怎么看都像經(jīng)過周密策劃的。李巽沉默,慢慢啜著茶。我打開手機,搜索這篇小說。李巽放下茶杯,繼續(xù)他的講述,他意識到事情不同尋常是在不久前的清明節(jié),他照例去給父親掃墓,發(fā)現(xiàn)石板旁邊出現(xiàn)了一道手指寬的縫隙,此前并沒有,他心生好奇,撬開石板,父親的骨灰盒安然躺在那里,上面布滿灰塵,他正要將石板復位,目光一瞥間,看到骨灰盒上有一片淺淺的印痕,呈楓葉或者手的形狀,他取出骨灰盒,小心打開,里面是空的,珠子不見了。如果事情到此為止,這樁意外將很容易被定性為失竊,但是接下來,李巽又有新的發(fā)現(xiàn),洞口一側(cè)的石壁上有一塊圓形凹陷,直徑可以容納一根手指,他忍不住伸手按上去,手指與凹陷接觸的瞬間,石龕底部的石板在咯吱咯吱的聲響中緩緩開啟。
一條暗道?我越聽越吃驚,忍不住問道。是的,暗道,李巽點了點頭。我又問暗道里有什么,李巽掏出一把鑰匙,放在桌上,說,你最好親自去看一下。隨后看了眼手腕上的勞力士,說,我還要見個客戶,就不叨擾了,有什么情況給我打電話。走到門口,又回頭說,我總覺得我爸可能沒死,一定幫我查清楚,拜托。送走李巽,我坐在沙發(fā)上,拿起李巽留下的鑰匙,在手中翻看,鑰匙長約十公分,黃銅所制,齒牙長短不一,像是一把斷齒的梳子,我收起鑰匙,陷入沉思。我決定,先從那篇《小徑分岔的花園》入手,這可能有助于了解李震建造豪爾赫花園的目的和他策劃死亡的動機;第二步當然是到豪爾赫花園進行實地勘察,特別是那個神秘的暗道,它通向哪里?里面有什么?監(jiān)理或許也是一條重要線索,只是要他開口可能比較困難。定好行動計劃,開始讀《小徑分岔的花園》,小說晦澀難懂,饒是我在幾年的新媒體工作經(jīng)歷中培養(yǎng)出一定的文學素養(yǎng),仍然看了兩遍才大致理清故事內(nèi)容,但還是無法勘破它與李震的死存在什么關(guān)聯(lián)。
我抓起鑰匙,準備到豪爾赫花園一探究竟。我到達豪爾赫花園時是上午九點三十分,天有些陰,透過云彩縫隙漏下來的一縷陽光正好照射在花園東門的左上角,斑駁的銹跡中顯現(xiàn)出一個八卦圖形,我對五行八卦沒有研究,但馬上由此聯(lián)想到豪爾赫花園的外形,它一共八面墻,圍筑起來,組成一個正八邊形,難道是按八卦建造的?將鑰匙插入鑰匙孔,擰了兩圈,銅鎖彈開,鐵門異常沉重,用力推開一條縫隙,側(cè)身進入,目之所及一派荒涼?;▓@正中立著一座涼亭,綠色頂蓋如同一把半張的傘,傘下支著幾根原木色的柱子,數(shù)了數(shù),一共八根,除了涼亭外,花園完全被青草覆蓋,多是狗尾巴草,半米來高,微風中輕搖著穗子,還有一種長著鋸齒葉的草,稍矮一些,叫不上名字,草間隱約可見幾條青磚鋪就的甬路,從各個方向通往涼亭。沿著腳下的甬路走向涼亭,草穗拍打著我的小腿,時不時有蚱蜢和蟋蟀從草叢間跳出來,從路的這邊跳到路的另一邊。涼亭建在一石頭底座上,底座呈八角形,八個方位各刻著八卦圖形,是一塊完整的石頭,只中間割開,上覆一塊石板,想來暗道就在石板下面。
打開石板,果見一石龕,內(nèi)置一方形骨灰盒,灰塵已被擦去,表面晶瑩剔透,似某種玉石。取出骨灰盒,手感溫潤,放在一旁,仔細觀察洞壁,在左側(cè)找到那塊硬幣大小的凹陷,我深吸一口氣,將食指按了上去。正如李巽所言,石龕底部的石板緩緩打開,露出一個黝黑的洞口,暗道深不見底,只陽光照射到的地方能夠看到十幾級臺階,一直延伸到無盡的幽暗當中。洞口涌出一股氣流,隱隱藏著花香。確認暗道里空氣流通后,我走了下去,下行五六米,目不能視,只好打開手機手電筒照明,再走十來米,石階消失,出現(xiàn)一扇半敞的石門,花香愈加濃郁。進入石門,內(nèi)是一石室,同樣呈八角形,每面墻壁上均刻著八卦圖形。石室內(nèi)空無一物。我照射腳下,發(fā)現(xiàn)地上錯落不一的腳印,應(yīng)該屬于兩個人,想來是監(jiān)理和李巽留下的。腳印在其中一面墻壁下比較集中,我走過去,一邊照著一面撫摸墻壁,在居中的位置,發(fā)現(xiàn)一個小孔,手指可入,插進去并沒反應(yīng)。逗留了一會,再沒其他收獲,只好退出石室。
我給李巽打電話,電話里聲音嘈雜,簡單詢問了兩個問題,關(guān)于豪爾赫花園的更多信息,李巽不知,稱可以去找他媽,隨后把地址告訴了我。我在街上簡單吃了點東西,打車前往李巽家,城東的一個老小區(qū),某銀行家屬院,想來李巽母親退休前在銀行上班。五棟六層樓房,李巽家在中間一棟的二樓。我敲響房門,大約過了半分鐘,一名干瘦的婦人打開了門。婦人臉上毫無血色,貌似電影里的僵尸。我說明來意,婦人將我讓進客廳,房間里布置極簡單,一張沙發(fā)(藍色沙發(fā)罩洗得掉了色),一個茶幾(上面布滿細微的劃痕),一臺老式大肚子電視機(屏幕上覆著灰塵),再有就是電視機上方墻壁上掛著的石英鐘(上面顯示十三點過五分)。茶幾上放著一面尚未完成的十字繡,沙發(fā)有一處凹陷,大概久坐所致。我坐在沙發(fā)沒有凹陷的一端,婦人給我沏茶倒水,我發(fā)現(xiàn)婦人一條腿微跛,雖極力掩飾,仍一眼可辨。婦人忙完,搬來馬扎,隔著茶幾坐在我對面,目光呆滯地看著我,樣子更像僵尸了。氣氛有些尷尬。我小心喝了口茶,還是燙到舌頭,吁了口氣,放下茶杯,重申了一遍此行的目的。婦人眨了眨眼睛,臉上泛起一絲活人氣息,緩緩開口說,老李都走了十來年了,不知道李巽還折騰什么。她顯然對我的來訪有些抗拒。我解釋說,李巽先生大概一直沒有擺脫父親去世給他帶來的心理陰影,老爺子也確實死得蹊蹺,李巽有疑惑,也正常。說完,我留意觀察婦人,發(fā)現(xiàn)婦人毫無反應(yīng),沉默了片刻,婦人說,他死沒死又有什么所謂呢,反正家里有他沒他也沒多大區(qū)別。這倒讓我頗感吃驚。
有一搭沒一搭聊了兩句,我請求參觀李震的書房,說也許能從中發(fā)現(xiàn)重大線索。婦人答應(yīng)得倒很痛快,只是說,里面這么多年沒人住,雖然李震的東西都還在,但也堆了不少雜物,容她收拾一下。書房在兩個臥室之間,婦人踉蹌進出,抱出一些被子和紙箱,我示意幫忙,被婦人拒絕,說你是客人,只管坐著喝茶。我被迫坐回到沙發(fā)上,看著婦人忙乎,有些窘迫,茶也無心再喝,只顧搓手抖腿。婦人把一些雜物搬到臥室,搬了五六趟,臉上現(xiàn)出血色,拍手說,好了,他的東西都在這兒了。我走進書房,被飛揚的微塵嗆到,打了兩個噴嚏。書房正對窗口擺著一張書桌,桌面被塵土劃出兩個四方格子,想來之前堆了兩箱雜物,一側(cè)立著書架,上面塞滿了書籍,另一側(cè)掛著一幅畫,大紅大綠的水彩糾纏在一起,相當抽象。查看書架,多是建筑類的工具書和一些古籍,在第二層找到《小徑分岔的花園》,挺薄的一本冊子,封皮業(yè)已卷邊,翻開看目錄,是一本小說集,《小徑分岔的花園》排在最后一篇,書頁明顯比前面的陳舊一些。里面有一段用紅筆標注了出來:在所有的虛構(gòu)小說中,每逢一個人面臨幾個不同的選擇時,總是選擇一種可能,排除其他;在彭冣的錯綜復雜的小說中,主人公卻選擇了所有的可能性。這一來,就產(chǎn)生了許多不同的后世,許多不同的時間,衍生不已,枝葉紛披。我取出手機,拍照,合上書,想,這或許是一個暗示。
書桌的抽屜鎖著,鑰匙插在上面,打開抽屜,看到卷著的幾張稿子,抽出來,展開,一一翻閱,大多是一些圖形,圖案潦草,很多涂抹痕跡,但也能夠看出是花園的設(shè)計圖,其中一張引起了我的注意,它看起來更像一張思維導圖,或者說,像一棵枝繁葉茂的樹,底部是樹干,中間開始分叉,兩個分支上面再度分叉,一直蔓延到頂端,數(shù)了數(shù),一共六十四個分支,頂端寫著兩行字,“人的一生會面臨很多選擇”“人生就是無數(shù)個單選題的總和”。最后一張稿紙上只寫了幾個大字,“小徑分岔的花園”,字體經(jīng)過加粗,而且全部涂上了陰影,使它們看起來好像立在紙上。聯(lián)想到小說中被標注出來的那段話,我心頭一震。
婦人站在我身后,突然說,他生前在家的時候,大部分時間窩在這間屋子里,不是看書就是寫寫畫畫,就算關(guān)著門,從外面也能聞到很濃的煙味,家務(wù)事他從來不帶管的,就算油瓶子倒了都不會扶一下。婦人抱怨著,退出書房,我把稿紙歸位,跟出來,關(guān)上了書房門。婦人已經(jīng)坐在沙發(fā)的凹陷里,又給我續(xù)了杯茶,看來還沒有逐客的意思。我說,像李震老師這種大學者是這樣的,心思都用在做學問上,家庭就顧及得少了。婦人說,何止少呢,他就是討厭這個家,一分鐘都不想多待。我預感到婦人的牢騷里可能包含著李震之死的重要信息,引導道,阿姨,李震老師生前對你和李巽不好嗎?婦人就此打開話匣子。在婦人看來,李震當初和她結(jié)合完全是看中了她的家世,她的父親是某銀行的行長,事實上,他們結(jié)婚之后,她父親也確實在事業(yè)上給予了他很多幫助。而他對她的態(tài)度卻一直不冷不熱,雖無矛盾,也無交流,吃完飯他就把自己關(guān)進書房,一直到半夜才返回臥室,偶爾還會在書房過夜。他就像一架機器,設(shè)定的程序似乎只有工作。十幾年前,他投入大部分精力用于設(shè)計一座花園,但是設(shè)計好之后,卻沒有一家開發(fā)商愿意投建,他們一致認為這座花園毫無商機,可是李震并沒有因此放棄,他決定自己出資。自己的錢不夠,他又向她開口借了二十萬,她像往常一樣,無條件支持了他。這幾乎耗盡他們的全部家產(chǎn)?;▓@建好后,她有一種奇怪的預感,他馬上就要離她和兒子而去了,他越來越超脫物外,變得像一個不食人間煙火的神仙。他要么在書房,要么就在豪爾赫花園,有一天,他很晚才回家,她忍不住抱怨,你還回來干什么,就在花園里搭個帳篷,在那安家得了。李震回復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話,令她感到不安,他說,你不知道,豪爾赫花園就是一個宇宙,我們都在那里,所有人都在那里。他的語氣非常認真,根本不像開玩笑,實際上,他也一直是個一板一眼的人,從來不會開玩笑。不久之后,李震死了。他不過是為了躲開我們罷了,婦人這樣總結(jié)道,他花光所有積蓄,就是為了給自己買一張離家的車票。他留下的幾張銀行卡里,加起來不到一千塊錢,我用這錢買了臺微波爐,這就是他為這個家創(chuàng)造的全部價值。
那您也覺得他并沒有死嗎?我試探性地問道。也許死了,也許沒死,婦人說,我根本不關(guān)心,但他肯定是有預謀的。說完,婦人拿起十字繡,繡針從上至下狠狠穿透布面。我知道從婦人嘴里再難得到有效信息,于是起身告辭。走到門口,被婦人叫住,如果你找到他,麻煩替我?guī)€話,就說他欠我的,欠這個家的,不是當了縮頭烏龜就能一筆勾銷的。我感到一股寒意由尾椎升至頭皮,快步走了出去。
約到監(jiān)理老婆會面頗費了些周章,起初女人稱自己出差了,歸期未定,在我再三堅持下,又改口說和監(jiān)理已經(jīng)離婚,兩人再無瓜葛,請我莫要煩她。我只好蹲守在監(jiān)理家門口,希望能來個“甕中捉鱉”,兩天后終于看到女人提著行李箱走下出租車。我?guī)追埱?,女人才同意在團圓餃子館共進午餐。當女人在我等候了半小時后走進餃子館時,我發(fā)現(xiàn)她換了一身更具青春氣息的休閑裝,臉上還化了淡淡的妝。我起身沖女人招了招手,女人緩緩走過來,坐在了我對面。我聞到一股幽香。女人說,不好意思,今天風大,刮了一身土,到家就先洗了個澡。我說沒關(guān)系,能讓美女屈尊大駕,別說半小時,就算等一個小時那也值得。顯然我違心的夸贊對女人相當有效,女人笑起來,說印象里做我們這一行的人都是冷冰冰的,擺著一副撲克臉,沒想到我如此油腔滑調(diào)。
點了一份皮蛋豆腐,兩盤餃子,我將話題切到正軌,問起監(jiān)理。女人收斂笑容,問我找監(jiān)理做什么,我直言受人之托調(diào)查豪爾赫花園和李震的死。女人嘆了口氣,說她和監(jiān)理確實離婚了,就在一個月前。事情是這樣的,監(jiān)理一直瞞著她在網(wǎng)上賭博,輸了不少錢,最后家底都搭進去了,他還不甘心,挪用了公司一筆項目款,企圖翻本,結(jié)果可想而知,項目款也很快被他輸光??吡虏簧?,他只好向她坦白,希望她能給予他幫助。她失望至極,果斷跟他離了婚。根據(jù)女人描述,監(jiān)理一直是個眼高手低好逸惡勞的人,當初她能和他結(jié)婚完全是被他的花言巧語和還算過得去的外貌蒙騙。那時候他擔任學校的舞美社社長,跳得一手好倫巴,腰肢扭得絢爛多姿,被學校一眾女生戲稱為腰王。她剛加入舞美社就遭遇他的猛烈追求,三個月后,她做了他的女朋友。一畢業(yè)他們就結(jié)了婚,他的一些小毛病也逐漸顯露出來,諸如懶惰、愛貪小便宜。她一直包容他,直到他掉進賭博的深淵。某種程度上說,他落到如今的下場,也有我的責任,女人抿了一口皮蛋豆腐說,是我太縱容他了,是我高估了他的自制力。我說,主要還是他自己的問題,那他現(xiàn)在怎么樣了?女人放下筷子,說,進去了,我們離完婚,他就被抓進去了。
吃完飯,送走女人,我馬上打了輛車,直奔獅城第一看守所。看守所位于獅城北郊,翻過大堤,就看到無邊的青黃色麥田中屹立著一座孤零零的建筑,像是大海中的一座小島?;税雮€多小時辦理完探視手續(xù),在獄警引領(lǐng)下進入看守所。正對大門延伸出一條筆直的柏油路,兩側(cè)分列著一座座鐵柵欄門的小院落,門口墻壁上用紅漆寫著數(shù)字,這跟印象中的監(jiān)獄不太一樣。我突然就想到小徑分岔的花園,看守所的路跟花園不同,它的路只有一條,不會分叉。走到09號院落前,獄警停下腳步,敲了敲柵欄門,說,王坎,有人探視。隔著院門,我看到一間灰色水泥墻的房屋,只有一扇門一葉窗,窗口下立著空調(diào)外機,大概久不曾開啟,外機網(wǎng)罩上滿是灰塵。房門打開,一名身穿黑色囚服滿臉胡子的男子走出來,我仔細辨認一番,確認此人正是監(jiān)理。監(jiān)理雙手抓著鐵柵欄,錯愕地看著我。獄警看了看表,說,探視時間半小時,抓緊。說完向柏油路更深處走去。
我跟監(jiān)理打招呼,監(jiān)理問,你誰呀?我簡單介紹了自己,監(jiān)理似乎并沒感到意外,說,怪不得李巽生意不景氣,反應(yīng)這么遲鈍,十年了才察覺他爹的死有問題。我心中閃過一道光亮,想,看來沒找錯人,監(jiān)理肯定掌握著李震和豪爾赫花園的一些秘密。略過寒暄,我單刀直入展開詢問,監(jiān)理咂了咂嘴,說,我為什么要告訴你呢?有什么好處?我一時語塞,監(jiān)理笑了,說,我把秘密告訴你,你能不能半個月來看我一次,下次來給我?guī)l玉溪,不,兩條。我馬上點頭。于是,監(jiān)理肩膀靠著柵欄門,開始了他的講述。
十年前,李震聯(lián)系到監(jiān)理所在建筑公司,希望他們能接手豪爾赫花園的建設(shè),因為項目小,回報低,老板婉拒了李震,過了兩天,李震親自來到公司,將報酬提高了十萬,老板勉強答應(yīng)下來,將這一項目分派給監(jiān)理全權(quán)負責。在建設(shè)過程中,李震幾乎時時監(jiān)督,稍有偏差就要糾正,搞得監(jiān)理很是頭疼,后來監(jiān)理請李震吃了頓飯,希望李震能在工程把控上寬松一點,畢竟很多細節(jié)問題并不影響工程質(zhì)量。李震嚴詞拒絕了,說這個工程跟別的不一樣,一點馬虎不得。當時李震給監(jiān)理留下的印象是個非常偏執(zhí)的完美主義者,在日后更加密切的交流中,監(jiān)理發(fā)現(xiàn),李震不僅偏執(zhí),而且有點神秘,除了花園建設(shè)問題外,不愿跟人多作溝通。李震對于豪爾赫花園似乎傾注了很多心血,但是這座花園一不能盈利,二不能居住,監(jiān)理實在搞不懂李震不惜傾家蕩產(chǎn)建這座花園是出于什么目的。更為神秘的是,豪爾赫花園除了很多地方遵循五行八卦外,似乎還融入了一些更為宏大的哲學思維。越到后期,監(jiān)理越覺得奇怪,幾次找機會套話,都被李震察覺,及時中止了談話。有一天,李震來到工地,臉色難看,情緒有點低落。監(jiān)理湊上去,小心詢問,李震長嘆口氣,說都是家庭瑣事。說完還罵了句臟話。這讓監(jiān)理意外,他意識到機會來了。中午,監(jiān)理邀請李震到附近小酒館喝點,李震爽快答應(yīng)。席間,監(jiān)理拼命灌李震酒,很快,李震舌頭打結(jié),身子也開始搖擺,主動說起生活中的各種不如意,娶的老婆腳有殘疾,還沒共同語言,湊合過了二十年,如今兒子大了,妻子好像也過了更年期,本以為就此輕松了,誰知麻煩更多了。監(jiān)理假意安慰兩句,開始把話題引向豪爾赫花園。李震在酒精作用下,完全卸下防備,說起豪爾赫花園,他手舞足蹈,精神隨之振奮起來。
起因是那篇《小徑分岔的花園》(監(jiān)理將小說的名字誤叫成《花園的分岔小路》,為了節(jié)約時間,我沒有予以糾正),里面提到一個概念,我們的普遍認知里,時間對于每個人來說都是一條直線,當我們面臨選擇時,只能做出單選,看似時間一直保持在這條直線上,實際上它已經(jīng)生出一條支線。舉個例子,當你猶豫走路去上學還是騎自行車去上學時,在你完全沒有感知的情況下,時間已經(jīng)在你面前分叉,你成為兩個你,一個走路去上學,一個騎車去上學,他們的遭遇不盡相同,其中一個可能因為這個選擇遭遇車禍,終結(jié)了自己的時間線;而另一個,繼續(xù)在不同的時間線上做出選擇,從而衍生出無數(shù)條時間線,這樣一個個體就可以形成一株時間之樹。李震又由此做出大膽猜想,一個人的時間和別人的無限相交,組成一張時間和空間交織而成的網(wǎng),這才是宇宙的真正構(gòu)成。簡言之,宇宙是所有空間上的時間線的總和。形成這樣的概念之后,李震突然靈光一現(xiàn),如果時間存在多個維度,那么,是不是可以在它們之間打出一條通道,讓他可以自由穿梭,隨意進入任何一條時間線,這樣就能夠掌控所有的選擇,從中篩選出一條最成功的人生道路。如果假定可以實現(xiàn),在這場時間旅行里,另一個難題是,如何避免在同一時間維度出現(xiàn)兩個李震,這有可能會引發(fā)當下時間線的崩塌,在無數(shù)時間維度里,這種事肯定時有發(fā)生,一條時間線的崩塌會導致其他時間線的震蕩,反應(yīng)為一次火山爆發(fā),一場地震,或者洪水、海嘯,他想到的唯一解決辦法是,他出現(xiàn)在另一個時間維度的方式是精神,而非肉身,精神的載體可以是無線網(wǎng)絡(luò),也可以是空氣。但他好像并不滿足于此,除了橫向跨越外,他還想進行縱向的跨越,既可以回溯到個體時間之樹的根部,又能夠無限接近時間之樹的頂端。換個好理解的說法,他并不滿足穿梭于無數(shù)個相同的時間,他還想接觸到自己的出生和死亡,由此尋找到一個面臨所有選擇都選出正確答案的李震,即擁有完美人生的李震,再將現(xiàn)有李震的精神投放到完美李震的身上,使之合二為一。
我越聽越覺得難以理解,但仍沒有打斷監(jiān)理——獄警的身影已經(jīng)出現(xiàn)在柏油路的盡頭,時間不多了。監(jiān)理繼續(xù)講道:
產(chǎn)生這樣的念頭之后,李震翻閱了很多書籍,都沒收獲,后來,他在一些道家典籍中尋到門徑。道家說,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又說,易有太極,是生兩儀,兩儀生四象,四象生八卦。這怎么看都像是在說時間分叉的問題,無數(shù)條時間線同時裂變,形成宇宙大爆炸。難道先賢們早就窺見了時間的秘密,將它暗藏在了典籍里?而后世的我們卻對它們進行了錯誤的解讀?這個發(fā)現(xiàn)令李震大為振奮,一切都有了方向。后面的話,因為李震喝多了酒,表述能力受到影響,加之有很多超越監(jiān)理認知水平的知識點,所以監(jiān)理聽得囫囫圇圇??傊?jīng)過不懈努力,李震終于找到打通時間通道并能隨意遨游其中的方法,這需要做到以下三點:1.建一座豪爾赫花園打開時間大門;2.將自己的身體轉(zhuǎn)化成另一種形式的存在;3.將2投入到1中?,F(xiàn)在1和2都即將實現(xiàn),他還少一個能夠推心置腹的人,來幫他實現(xiàn)3。聽到這里,監(jiān)理自告奮勇,拍著胸脯說,如果你信得過我,就讓我來做這件事。李震大為感動,抓住監(jiān)理的手,連聲道謝,眼圈竟也紅了。在李震火化之后,監(jiān)理按照李震的囑托,將他骨灰盒中的那顆珠子(我想,說它是舍利純屬殯儀館員工的敷衍之詞,道家根本沒有舍利的說法,現(xiàn)在看來,它更像一個容器)放置于地下石室的小孔中,同時按下啟動按鈕,一陣晃動過后,監(jiān)理吃下某種違禁藥物般,產(chǎn)生了幻覺,等他清醒過來,再去摸那個小孔,珠子消失了。
獄警的身影越來越近了,我不得不用眼神催促監(jiān)理。
直到不久前,監(jiān)理走投無路之下,想起這件事,取出當年偷配的鑰匙,來到豪爾赫花園,希望能進入時間之網(wǎng),好讓他逃過一劫,研究了幾天,卻毫無頭緒,他預感到憑借自己的知識儲備,根本沒辦法復制李震的奇跡,只好放棄。不久之后,老婆跟他提出離婚。說到這里,監(jiān)理發(fā)出一聲冷笑,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臨頭各自飛,當初她上趕著追我,現(xiàn)在說分割就分割,真夠絕情,等著,不讓我好過,她也別想好過,不是想要房子嗎,我讓她毛都得不到。我看了眼獄警,距離還有十幾米,急道,時間快到了,說正題。監(jiān)理突然把手伸出柵欄,抓住我的衣袖,你要是找到辦法了,千萬拉兄弟一把。隨后將啟動石室的方法告訴了我。獄警走到我身后。我點了點頭。監(jiān)理松開我,說,謝了,一看你就靠譜,我看女人看不準,看男人卻很準。
我再次進入豪爾赫花園時,天已經(jīng)黑了,一輪將圓未圓的月亮懸浮在涼亭之上,慵慵懶懶散發(fā)著一些微光。移開石板,下到石室,很快找到監(jiān)理所說藏在小孔下方的按鈕,手指放在按鈕上,眼前出現(xiàn)了許多幅畫卷,每一幅的主角都是我自己,它們囊括了我充滿謬誤的前半生:出生在一個農(nóng)民家庭,父親靠賣烤紅薯供我上學;上學時為買一臺聽英語的錄音機,和父親吵了一架,離家出走,堅持了半天,敗于饑餓;高考發(fā)揮失常,沒選擇復讀,上了個???;班上有名女生對我有意思,據(jù)說是某市領(lǐng)導的千金,因其容貌丑陋,選擇無視;畢業(yè)前夕有家國營企業(yè)招工,但實習期要下車間,沒去,后來某同學在廠里做到了副廠長的位置,年入百萬……
我狠狠按下按鈕,石室晃動起來,閉上眼睛,一道亮光在眼前劃過,點燃了一枚煙花,煙花升空,炸開,綻出一朵花,兩朵花,無數(shù)朵花,藍的,紅的,黃的,每朵花里都站著一個李震。荷著鋤頭的李震抬頭看天,罵老天爺為什么兩個月不下一滴雨;夾著公文包的李震擠公交時被人踩到腳,起了爭執(zhí),鼻梁上挨了一拳,血濺了滿臉;商人李震坐在辦公桌后,央求合作方訂單再寬限幾天;作家李震嘴里叼著半截煙,瞇縫著眼睛,手指懸在鍵盤上,半小時沒有敲下一個字;司機李震送客途中軋到釘子,車胎爆了,罵罵咧咧下了車,從后備箱里取出千斤頂……他們時而順序排列,時而平行,時而交疊,設(shè)計師李震穿梭其中,十年了,他仍沒找到安身之地。
【作者簡介:李浩然,80后,河北獻縣人。河北省文學院簽約作家,2020年開始文學創(chuàng)作,中短篇小說發(fā)表于《人民文學》《收獲》《北京文學》《長城》等刊;現(xiàn)居河北滄州?!?/sp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