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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蔣子龍:賢亮往事
來源:《朔方》 | 蔣子龍  2024年12月17日08:34

張賢亮兄在病逝前一個月,或許還要更早一些,記不太準確了——他來到北京,想見幾個老朋友。我接到電話,心中一震,莫非這是最后的告別?

英國有一種專治肺癌的針劑,當時五千元一針,打了針有反應,肺癌就無虞;打了針無反應,肺癌無治。賢亮打了針后身上癢,有反應,就說明他的病能治好,朋友們都很高興。

后來的情況卻不是這樣。我放下電話就往北京趕,趕到北京后賢亮卻因病情有變,緊急住進醫(yī)院,且不許朋友探視。我們便沒有見上最后一面。

他去世的當天早晨,游泳館里談論的主題就是他。游泳館類似大茶館,許多人在岸上活動的時間比在水里游的時間還要長,因為池邊有各種專業(yè)運動員訓練用的器具和墊子。大家一邊做著適合自己的動作,一邊聊天。

我記得最清楚的,是一位五十歲左右的旅游公司經(jīng)理的話:“張賢亮功德無量,像我這個年紀的性啟蒙,就是讀了他的小說……”還有其他泳友,相繼說出了張賢亮一些小說中的人物和情節(jié)。

近幾十年來也有一些作家去世,沒有一位在游泳館里能引起過這么大的反響。可見張賢亮在民間的影響之大。此后相當長的時間,網(wǎng)絡(luò)和報刊上發(fā)表了許多自發(fā)悼念張賢亮的文章,在文化界和群眾中,可謂備享哀榮。

這有兩個原因:一是他的作品影響力很大,二是他風標獨具的個人的魅力。他的魅力來自命運和時間的磨礪,是個有故事的人。有些故事或真或假,但流傳不可謂不廣泛。不是有這樣一句話嘛:“對一個男人來說,沒有故事就沒有魅力。”

我熟識的一位雜志女編輯,去寧夏采訪張賢亮回來,相當長的時間口不離張賢亮,喜歡拿張賢亮做比喻……把張賢亮風貌俊逸的照片壓在辦公桌的玻璃板底下,揚言看一眼張賢亮的照片,比跟一些作家面對面交談更有味道。

我結(jié)識張賢亮是1979年的冬天,有一次晚飯后在京西賓館的院子里散步碰在一起。那時我們都是第一次參加文藝界的大會,都還沒有可以散步聊天的朋友。他器識清爽,不像其帶著濃重自身經(jīng)歷色彩的小說,一點看不出命運刻刀在他身上留下的痕跡。我們彼此都讀過對方的作品,他問我“喬廠長”為什么挨批,話題于是就扯開了……

我在“特重體”車間的生產(chǎn)第一線,被監(jiān)督勞動七八年,精神上的磨難跟他被打成右派發(fā)配到西北有相通之處。他講了自己的一個細節(jié),一下子讓我喜歡上了他的心性和才情——

有一次被卡車拉著去批斗,“地富反壞右”中他排在最后,得以背靠車幫坐在卡車上,但不能抬頭東瞅西看?!白镄小眹乐氐?,則背插牌子或頭戴高帽站在卡車上。正是夏天,他低著腦袋,眼前竟是一雙裸露的雖不整潔卻很好看的女人腿,或許處于那樣的境地,只要是女人的腿就好看。他根據(jù)這兩條腿開始想象這個女人的容貌、經(jīng)歷、為什么會成為今天批斗的重點對象……他講那天的游街批斗成了一次美妙的經(jīng)歷,造反派喊了多少口號,批判詞如何激烈,他幾乎沒有在意,低著頭完全沉浸在自己對眼前這個女批判對象的想象里……他還說要把這次批判經(jīng)歷寫一篇小說。

我驚奇于他的描述,坐在卡車上被游街批斗,竟然還有這份情致和胸臆。心靈自洽,歷經(jīng)世味卻不究詰,安其所,遵其生。更重要的是通過這件事所表現(xiàn)出來的真實。唯其真實,才可信。這樣的性格,令人尊重和喜歡。

以后天津作協(xié)和百花文藝出版社多次請他來天津。他生病后,百花文藝出版社社長鄭法清,千方百計尋覓到好藥,親自給他送到寧夏。朋友們是真的盼他快點好起來。

1984年夏末,第二次中美作家會議在北京竹園賓館舉行。休息時間,幾位中國作家和中國作協(xié)的領(lǐng)導在房子里喝茶聊天,不知怎么就談到了張賢亮。

那時候作家們湊在一起,很容易講起張賢亮的故事。

我口無遮攔,當著中國作協(xié)的領(lǐng)導發(fā)了幾句牢騷,為那時還不讓張賢亮出國抱不平,大意是以張賢亮的智慧和才華,到國外只會為中國作家的形象加分,甚至會讓外國人喜歡中國作家……

時隔不久,中國作協(xié)派團出國,就有了張賢亮的大名。國外對他個人的邀請也不少,從此后他出國跟在國內(nèi)出差一樣方便。

這其實跟我在中美作家會議上的幾句牢騷話毫無關(guān)系,堂堂中國作協(xié)不可能在意一個作家的牢騷,以張賢亮的影響力,也不可能老不讓他出去。后來賢亮不知怎么知道了這件事,出國要到北京集中,特意提前到京,跑來天津看我。

過去中國作協(xié)每年一次的主席團會,到晚上休會,有那么幾個人就聚集到張賢亮的房間里聊大天。會上下氣降心,晚上汪洋恣肆,基本以賢亮為中心,主要是聽他講。像說相聲一樣,負責引出話題“捧哏”的,多是鄧友梅。主要聽眾、偶爾起哄架秧的是陸文夫、陳國凱和我,有時也會增加兩三個人。聊得太晚,會到外面吃點夜宵,多數(shù)是賢亮做東。

有一年的主席團會在上海召開,巴金老先生坐輪椅出席開幕式,會后和大家合影留念。那幾天的會每有閑暇,賢亮就拉我陪他到上海一些重要的旅游街區(qū),考察漂亮而簡易的廁所。原來他的西部影城里,有些廁所還是“明代的茅房”。他想將影城的廁所全部更新升級。

有時他會告訴我,今天影城又進賬多少錢。他只要外出,影城的會計每天都要用電話向他報告當天的收支情況。他說在家的時候,每天早晨他都要站在影城明代圍墻的制高點上,數(shù)著一輛輛來影城參觀的大巴,每輛大巴上有多少人,大體就能算出當天的門票收入。

以后我去銀川,出機場一上公路,就會不斷看到影城的大廣告牌。它是寧夏的三大旅游景點之一,或許還是最火爆的一個。商業(yè)自由是精神自由的重要內(nèi)容,張賢亮可謂抓住了獲得自由后的全部機會,無往而不通,在文學界卓卓一時。

1985年我發(fā)表了第一部長篇小說《蛇神》。當年冬天的主席團會在國務院第一招待所,頭一天晚上聚會聊天,平時話不多的陸文夫突然說:“子龍的《蛇神》寫的是張賢亮。”

我心里一驚,吃夠了小說被人對號入座的苦頭,如果為此得罪了朋友,我寧可不寫這部小說。于是趕緊解釋:“實話實說,我寫《蛇神》的時候真沒有想到賢亮,不可能以他為原型?!?/p>

張賢亮接口說:“邵南孫(《蛇神》里的男主人公)是子龍心目中的男子漢。”

他一句話化解了我的顧慮。當時社會上跟小說對號入座成風,并為此訴訟不斷,賢亮的智慧和胸襟令我動容。他想必也聽到傳言讀了《蛇神》,肯定了邵南孫是我刻意塑造的男子漢形象,說明即使如傳言所說的是影射他,也無須怪我。

那天晚上的夜宵我主動埋單。

也是20世紀80年代中期,廣東舉辦筆會,在采訪一個鞋廠的車間時,生產(chǎn)線上多是女工。張賢亮一派紳士風度,善氣和存,見一女工面色憔悴,甚是疲憊,便上前采訪。

他擅長與人溝通,三言兩語那女工竟眼里含淚簡單講述了自己的故事:她的丈夫先來這邊打工,一年前不再給家里寄錢,失去聯(lián)系。家里老人治病沒有錢,孩子要上學了也需要錢,她只好自己出來掙點錢。

女工的故事并不稀奇,卻觸動了賢亮的神經(jīng),他轉(zhuǎn)身找同行的人借錢。幸好作為東道主的廣東省作協(xié)副主席呂雷,身上有四千元現(xiàn)金,張賢亮拿過來就塞給那位女工。他回到寧夏后立即將這筆錢寄還給呂雷。

豪爽有風概,這是大家喜歡他的原因。

夏天,在廬山,男男女女的作家們都熱得受不了。忽見路邊有一水塘,不知深淺,也不知水質(zhì)如何。張賢亮從后邊趕上來,穿著皮鞋、長褲、襯衣就跳下去了。從容愜意,暢然自爽,真實而絕特。令活得精細的作家們無不心生羨慕,卻無人能效仿。

他帶著行李箱要打車去機場,進京參加一年一度的全國政協(xié)大會。路上碰見一熟人,因家庭變故已無家可歸。他掏出自家的鑰匙扔給對方:“我到北京開半個月的會,至少這半個月你可以住在我家里……”

僅我知道的,這樣的小事還有不少。他的前半生,活得非常沉重;當命運解除了他身上的枷鎖,他便活得異常輕盈,活色生香。

(轉(zhuǎn)載時有刪節(ji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