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2024年第5期 | 朱輝:蝌蚪(中篇小說 節(jié)選)
1
上面是晚霞,下面是波光粼粼的湖水。晚霞與湖水的交界處,是一條傾斜的長堤,或者說,是公路。晚霞彤紅,從云彩的裂隙處,可以判斷出夕陽的位置。夕陽下的水面是整個湖面最明亮的地方,稀疏的蘆葦依稀可辨,再細心一點,能看到那一叢蘆葦間,浮游著幾只野鴨。
這是初夏的景致,是相機抓取的景色。拍人像老秦算個老手,但拍景色玩攝影,他還是個新手。就是說,老秦手上并沒有更新過許多從入門級逐漸升高的相機,出門拍照片時,還不至于面對一大堆各種型號的鏡頭,左挑右選拿不定主意。相機他只換過一個,現(xiàn)在這臺相機是佳能R7,一萬出頭買的,只配了兩個鏡頭。業(yè)余愛好嘛,足夠了。
相機很稱手。還有很多功能,什么連拍啊,防抖啊,這些老秦并不在意。他雖然有點歲數(shù)了,但手一點不抖。倒是快門速度,說是達到了1/8000秒,柜臺的營業(yè)員說,你拍跳高運動員過桿都沒問題的,老秦說是的,拍人打架棍子都不帶拖影的。營業(yè)員又說,3250萬像素哩,手機絕對沒法比。這3250萬像素的景色此刻正托在老秦手上,他把今天拍到的照片一張張過,挑來挑去,就這一張還過得去。
構圖、色彩、光線都沒有大問題。以那條長堤為界,綺麗的晚霞反射在湖水上,形成了一種襯映,如果說還有瑕疵的話,那就是整個畫面缺了一點活力,每一張照片都應該有生命——想到這里,老秦心中一動,從取景屏上移開了視線。墻上掛著一頂警帽,舊的,退休時沒上交,留作紀念。他是退休警察,具體來說是一個退休法醫(yī)。一年之前,他出警時也總是帶著相機。拍現(xiàn)場,拍痕跡,如果是命案,他要從各個角度拍下受害者的尸體,死去的生命……老秦晃晃腦袋,愣了一會,換了一副老花鏡。這張照片的亮點無疑是那一叢蘆葦,可惜,蘆葦間的野鴨太小了,幾乎看不見,如果正好張開翅膀就好了。這也難怪,他當時從取景器中注意到了那里似乎有幾只野鴨,可是,他更舍不得當時絢爛的彩霞和盈盈湖水。那一叢蘆葦,位于整個畫面的中間,也許它可以偏一點,偏到黃金位置。好在這景色、這水泊又不會走,他明天可以重拍幾張。
一夜無事。天剛麻麻亮,他就起了床,挎上相機出了門。太陽還沒露面,東面的柔光斜照在水面上,波光粼粼。水邊的樹木倒映在水面上,樹干依稀可辨。昨天拍的是夕陽,今天他面對的是朝霞。這景致也不錯,老秦拍了幾張。水泊像一片巨大的樹葉,圍繞著水泊的任何一條路都是弧線。老秦沿著水泊往前走了一段,尋找著角度,忽然聽見斜對岸的公路上,砰一聲,是車子滑倒的聲音,繼而傳來了爭吵。那邊離這里還有幾百米,看不清是什么事,他也沒什么興趣。但那聲音越吵越大,還伴著隱約的叫疼聲。因為角度關系,能看見公路上并沒有汽車來往,顯然這不是車禍,而只是騎車的人之間的小刮擦,要么就是騎車的剎不住車碰到了行人。那個斜坡以橋為起點,有一公里多長,剎不住車是正常的。
那邊吵得越來越兇。是兩個模糊的人影在爭吵。有人騎車經(jīng)過,又有一輛汽車駛過,他們都沒有停車。老秦舉起了相機。
立即就拉近了,一切仿佛近在眼前。老秦立即就看見了兩個當事人。一個小伙子,另一個年齡稍大,都齜牙咧嘴的,似乎還在爭辯著什么。相對于鏡頭里的清晰圖像,他們的聲音依然模糊,風把聲音截得斷斷續(xù)續(xù)。有兩個人步行路過,圍過去看看,勸幾句也就走了。老秦看見那兩個人先后彎腰,從地上扶起了車子,一輛是電動車,另一輛是自行車。他們兩個似乎還在罵罵咧咧,各自騎上車,歪歪扭扭地往坡上爬。老秦咧嘴笑笑,放下了相機。
這事情沒有任何意義。即使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用膠片,但連個新聞都算不上的小糾紛,并不值得摁一下快門。就在他放下相機的那一瞬間,天地亮了起來,太陽出來了。水泊變成了一面巨大的破碎的鏡子,反射著奇詭的朝霞。老秦頓時來了興趣,他不斷按動快門,終于拍到了那條高高的公路上,朝陽躍出的景象。
折騰了半天,天已大亮?;仡^看看水泊里的那叢蘆葦,略有遺憾。這個角度是逆光,很難兼顧朝霞、水面和蘆葦。只能算了。
他回到家,打開相機。今天可算是收獲滿滿。朝霞下的水泊令人滿意,抓得最好的是太陽露頭的那一張,朝陽像一只切開的紅鴨蛋,挑在筷子上,筷子就是那條公路,他這時已忘掉了那場刮擦事件。朝陽夕照,他的相機里,存儲了水泊的一日。他翻到昨晚的照片,一張張看過來,比較著取景、角度、光圈和快門速度。
又看到了那叢蘆葦,他琢磨著是不是可以剪裁一下。
蘆葦間,除了幾只野鴨,或許還有其他不知名的小水鳥,蘆葦?shù)暮竺?,隱約漂浮著其他什么東西,看不清。老秦心里突然涌起了隱隱的不安,不知道這是不是職業(yè)病。他苦笑一下,把照片傳到了電腦上。他從頭看起,一張張瀏覽,似乎在故意回避那一張照片。終于,那張照片又出現(xiàn)了,確實拍得不錯。他把畫面放大,再放大,眼睛突然定住了:隱約有一個人形黑影,浮在蘆葦叢中!再放大一些,他看見了一張人臉。即使畫面上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噪點,那個人的五官也不容置疑。
家里很安靜。還沒退休時,他最怕的就是半夜三更的手機突然響起來,詐尸一樣,那就是有情況了??涩F(xiàn)在,周圍一派安詳,他卻被驚到了。
這真是!這張照片作為風景照無疑是糟蹋了,它現(xiàn)在成了一個現(xiàn)場遠景。他記得剛才似乎還舉著鏡頭朝蘆葦邊比畫了一下的,可能是因為角度關系,他什么也沒有看見。忍不住他又朝屏幕觀察了片刻,那確實是個人,一個女人,長頭發(fā)籠罩在她頭顱邊。與蘆葦?shù)拇旨毢鸵傍喌拇笮Ρ?,他能斷定這具女尸還沒有呈現(xiàn)巨人觀,就是說,死亡的時間并不長。老秦嘟噥了一句什么,嘆口氣搖了搖頭,還是摸出了手機。
電話很快接通了。刑偵大隊的齊隊長熱情得不行。老秦嗯嗯哈哈地應付幾句,幾句話就說明了自己打電話的原因。掛掉手機前他有點幸災樂禍地說:“你們這下子又要忙起來啰?!?/p>
他把那張照片發(fā)到了齊隊長的微信上。
2
退休是死規(guī)定,六十歲,到齡即辦。退休后撿一個業(yè)余愛好,這倒不是死規(guī)定,而是生活的規(guī)律。有的人退休后常常要發(fā)揮一點“余熱”,在這個縣城里,當過局長科長的人不少,他們退休后還喜歡管閑事,指指點點的,卻發(fā)現(xiàn)人家并不買賬——這是何苦呢?有點專業(yè)技能的譬如教師,跑到私立學校去上班,要么就到培訓班補課,忙得顛顛的,老秦也看不上。何苦呢?吃了一輩子粉筆灰還沒吃夠?一定要吃出個塵肺病來才消停?倒是醫(yī)生退而不休可以理解,掛號限號,不累,坐著說說,開開單子比他們上班時的收入要高得多。只可惜,老秦不是醫(yī)生,雖也學過醫(yī),卻是個法醫(yī)。
不知怎么的,他就玩上了攝影。他拍傷情,拍死人,銳器傷、鈍器傷,索溝、破碎的甲狀軟骨……拍了一輩子,實在是怕了,退下來后,一不留神卻又拿起了照相機。不過照相機和照相機可不一樣,他現(xiàn)在拍的是活生生的天地人間,街市小巷,是熱騰騰的油鍋和油條,糖葫蘆,是夢里水鄉(xiāng),朝陽夕照下的河流和田野,是人間美景。
玩攝影也才半年多。原先他什么都拍,并不只拍風景。他拍了大半輩子面目呆滯、表情猙獰的面容,幾乎所有的尸體都躺著或者趴在地上,即使是自縊死亡的人,最后也要把它們放到解剖臺上,它們總是與地平面呈現(xiàn)一個固定的關系?;钌娜司筒灰粯恿?,不管他們是在走動或者是站立,哪怕是坐著,他們都垂直于地面。這是活潑的人生,多姿多彩的表情。從這種巨大的差別中,老秦明確地感覺到以往的日子已一去不返了,一張張生動的照片為他的退休生活注滿了活力。只可惜,他才拍了幾個月的人物,老伴兒就死了。她坐在小凳子上擇菜的時候,他突然發(fā)現(xiàn)光線明亮,而且角度合適,他樂呵呵地端起相機,拍到第二張時老伴兒發(fā)現(xiàn)了,她抬起臉笑著揚起了手,他及時摁下了快門。她揚起手是想阻止他,臉上還有些羞澀,晚飯后看到照片時她還是滿意的,照片確實抓拍得好。她笑呵呵地還在老秦的肩膀上捶了一拳。萬沒想到,當天夜里,她突然心臟病發(fā)作,送到醫(yī)院也沒有救回來。
不能說是他拍死了老伴兒。但她從坐著擇菜到平躺到病床上,直到咽氣,這個90度的角度變化,確實從他的鏡頭對準她開始。老伴兒至死都沒有責怪他,但他自己不想抵賴。這個鏡頭不吉利,是晦氣的死亡之眼。老秦把那只35毫米的廣角定焦鏡頭扔到了墻角的木箱里,從此不再碰它?,F(xiàn)在他外出拍照,只帶著那只100~400毫米的變焦鏡頭,他只拍遠景,原野、飛鳥、荷花之類。
沒有想到,你想躲的依然躲不開,遠距離的鏡頭里,還是出現(xiàn)了一具尸體。但他已退休,現(xiàn)在是個獨居老頭,把照片發(fā)給以前的同事,已經(jīng)盡到一個普通公民的義務了。
照片發(fā)出后,他就把蘆葦?shù)恼掌瑒h除了。
3
他現(xiàn)在住在老家的宅子里。一個縣級市的城郊。他把照片刪掉不久,就聽到了隱約的警笛聲。出村一看,水泊對面,有三輛車亮著警燈開過去了。他們這會兒應該才剛上班,這動作算是很快了。太陽已沖出朝霞,明晃晃地,水泊上閃爍著細碎的波光。他知道他們馬上就要忙碌起來,還會拉起警戒線。老秦忽然心中一緊,生怕他們會拐到這邊來找他,了解案情。這是通常的程序,第一個報案的人,免不了被東問西問。老秦把手機關掉,回了自家的宅院,把院門關上了。
有什么好問的?他只是拍了一張照片。他也沒有什么好說的,對破案絕不會有什么幫助。他與案子唯一的關系,就是那道射出鏡頭的光,鏡頭蓋一蓋上,他就是個局外人了。從退休那一天,他就已經(jīng)是個局外人。領導也曾挽留過他,說他經(jīng)驗豐富,眼光厲害,可他謝絕了。
真要躲開那是不可能的,他們肯定會找到他,盤問加請教。不過那是后面的事,總之他現(xiàn)在不想被煩。照規(guī)矩,他們第一步肯定是勘查現(xiàn)場,打撈尸體,說不定還要解剖。然后就是尋找尸源,就是說,要盡快明確死者身份。這個搞不清,其他的都無從做起。他們一定要開會,說不定還會成立專案組,分頭尋訪群眾。運氣好的話,三下五除二就能把案子破了,可也說不定從此成為懸案,一直掛著??偠灾@些跟他一個退休老頭都沒有什么關系。
退休后的生活十分清閑。清閑其實就是無聊。以前靠攝影打發(fā)時間,可今天,他連拍照片都打不起勁頭。好多退了休的迷上了打牌,說是小賭怡情,他坐不住,腰吃不消。還有人釣魚,弄輛摩托車或者電瓶車,早出晚歸,曬得比農(nóng)民還黑,釣的魚還不如他們?nèi)拥舻臒燁^多,真不知他們蹲在水邊耗個啥。不過老秦今天倒蠻想釣魚,周邊河灣港汊縱橫,到處都有水面,只可惜他沒有魚竿。他在水泊邊轉了一會兒,貌似在觀察魚情,實際上,他的目光還是忍不住朝對面眺望。他晃了晃腦袋,承認自己積習難改,還是有點關心案情。
這不對!除非你是吃飽了撐的!他回家,背上攝影包,出門去了。門鎖上后卻又掏出鑰匙開了門,找出了以前常用的那個35毫米的鏡頭帶上了。他今天不拍風景了,就拍街景,拍馬路??h城離家十幾公里,騎摩托車正好。
縣城里有個東關,主要就是個“八字橋”,是老城區(qū),拍照片還有點意思。他以前跟著一個號稱“老年攝影家”的小集體在城里郊外亂跑,老秦那時候最愿意去的就是八字橋。他年輕時在八字橋派出所干過兩年,這里的格局變化不大,但街景顯得簇新,看得出才刷過油漆。八字橋南面是四牌樓,四牌樓東邊就是派出所。大門顯然翻新了,仿古的,好與周圍的景觀相配。老秦裝好35毫米的鏡頭,沿著小街踱著步子,打算拍幾張照片。竹器店門前擺著一個石盆,里面游著一條金魚,還有一群小蝌蚪,他覺得有趣,端起相機拍了幾張。一個小女孩跑出來問,爺爺,它們什么時候能變成青蛙呀?老秦說,天熱了,它們就成青蛙啦。小女孩說,我給它們喂魚蟲,它們不吃,都被金魚吃掉了,這怎么辦啊?老秦一愣,說,蝌蚪不要吃東西的,你還可以把它們和金魚分開養(yǎng)。小女孩拍手叫好,朝店里喊,爸爸,我要一個水盆子,你快給我找!
老秦笑笑離開了。他這是多嘴了。呵呵。他繼續(xù)往前,找角度拍了幾張市井生活照片,就返回了。他坐在四牌樓的石基上,看看自己拍的照片,覺得沒什么新意。派出所就在四牌樓北面,他這樣子有點滑稽,太像個舍不得單位的退休老頭兒了,頓時覺得沒意思。他把鏡頭卸下來,正要走,突然肩膀被人拍了一下,一看,是老李,大概還當著八字橋派出所的所長。老李很親熱,樂呵呵地請老秦進去坐坐。老秦不肯。老李笑道,這里有啥可拍的?我這里平安得很啊。老秦覺得他話里有話,抬眼看看他。老李笑著說,你可別在我這里再拍出個什么兇殺案來。
看來,那張水泊的照片他也知道了。這也對,要查尸源,各個派出所必須配合。老秦氣哼哼地不說話,把剛才拍的幾張街景又調(diào)出來,放大了看。老李是個話癆,他湊在邊上,嘴里還絮絮叨叨地夸獎,說老法醫(yī)的眼力就是不一樣,毒辣。老秦忽然促狹了,他指著相機里的照片說,還真有死尸,你看!老李嚇了一跳,伸頭一看,除了磚墻,啥也沒有。老秦嗤笑道,你眼力不行——這不,這兩張照片里它動都沒動,體位不變,不是睡著了就是已經(jīng)死亡了。這下老李看清了,是一只壁虎。他捅老秦一下道:你還真嚇著我了。剛才局里來電話,從我這里抽走了兩個人,去專案組了。媽的,還是退休好。我下個月就二線啦!
老秦哈哈一笑,擺擺手,背上攝影包走了。
這個鏡頭不吉利。老秦定定神,想城里是不是有什么地方,可以把這個鏡頭轉出去。剛玩攝影時,“老年攝影家”里就有認識他的,知道他是個老法醫(yī),表面上客客氣氣,但有點躲他。開始時有人指指點點,老秦還不怎么在意,后來就明白了,人家是忌諱他,躲他的鏡頭,生怕被他拍進去。老秦心里笑話他們少見多怪沒見識,當年多少都還有點身份的,居然也這么迷信!他佯裝不知,繼續(xù)跟著隊伍拍東拍西。沒想到后來有個張老頭兒,自認“老年攝影家”副家長的,有一天不來參加活動了,用傳出的話來說,他不跟專拍死人的人為伍。這話很有殺傷力,老秦混不下去了,他單獨行動,繼續(xù)拍街景,拍人物、花鳥。他一向認為自己是護法之神,降妖伏魔還差不多,怎么會沾晦氣?直到老伴被自己拍死了,才對自己也起了疑心。
他想起了城西那個舊物交換市場,去把35毫米的鏡頭寄售了。
出來有點怏怏的,心里不得勁。當然不是舍不得那只鏡頭,問題是,鏡頭可以寄售,他這個人,想把自己寄售都找不到去處。他就是個退休法醫(yī),這身份,改不掉了。當年做法醫(yī),他上班穿的是普通警服,下了班就是便衣,沒有多少人知道他是個法醫(yī)。只可惜縣城太小了,即使他出現(xiàn)場時墨鏡口罩帽子地把自己嚴嚴實實裹起來,圍觀的群眾偶爾還是有人會認出,還生怕人不知道他跟警察熟,大聲與老秦打招呼。老秦談不上熱愛自己的職業(yè),認為這只是一個工作,在他眼里,尸體就是一堆肉和骨骼、血管,就是蛋白質。無奈別人不這么認為,他年輕時找對象都遇到了困難,不得不有所隱瞞。老伴——那時還是個小媳婦——對他的潔癖還特別滿意,認為他從來不穿警服回家,一回家就先洗澡,是一種很高級的講衛(wèi)生。直到她在電視上看到丈夫因為參與一樁大案立了功,這才知道他原來干的是法醫(yī)。
她也偷偷哭過幾回,但反悔已經(jīng)不可能了,因為生米已經(jīng)煮成熟飯,肚子都大了。生產(chǎn)的時候難產(chǎn),老秦的身份卻發(fā)揮了作用,他的一個醫(yī)學院同學就在縣醫(yī)院,十分盡心。老婆肚子上的刀口幾乎看不出,這本來是件好事,不想她卻開始反攻倒算,說都是學醫(yī)的,你就不能改行嗎?老秦好說歹說也沒用,只好拿出絕招,就是把她推到床上,手往她褲腰帶里伸。老婆拗不過他,躺著不動了,卻像個死尸。老秦長嘆一口氣,瞬時沒了興致。
很久以后才解決了這個問題。老婆畢竟是個賢惠女人,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嫁個法醫(yī)總不能躺在丈夫邊上還扮個死尸不是?不過老秦的憋屈并沒有就此消失,人生在世,總免不了親朋交往,他的同事們還好,遞煙喝酒都沒什么膈應,但遇到外面人,老秦就不敢率先伸手去握手,怕人家嫌臟;偶爾外出吃飯,也怕有不知就里的人來赴了席,曉得了他的身份又中途溜掉。所以他沒有什么朋友,親戚間來往也少。他退休后不打牌,哪里是不喜歡啊,是怕找不到牌搭子。
退休時他長舒了一口氣。老伴沒了,他大哭了一場。哪能想到,拍照片還會發(fā)現(xiàn)個死尸呢?這攝影,簡直也玩不得了。
4
縣城與小村之間隔著一條河,有一座大橋。過了橋是一個很長的下坡,連著朝北的公路。老秦在橋上就看見一輛警車還在那兒,有不少人圍成個弧線在圍觀,老秦知道是警戒線擋著他們。他毫不猶豫,車頭一拐就朝西去了。向西的路不是柏油路,是水泥路面,略有些顛簸,通往他住的小村。可是,他眼一晃又看到一輛警車停在村口。不用問,這是警察們來尋訪了。
警車里沒人。老秦剛進家門不久,兩個警察就上門來了。一個是老相識,姓馬;另一個還是個青皮小伙子,老秦不認識,他朝老馬咧嘴笑了一下。
老馬說,能找到的差不多都問了,就差你啦。
老秦請他們坐,一邊說:我有什么好問的?我只拍到一張照片,發(fā)給你們了,其他的我一無所知。他見小伙子掏出個筆記本在記,笑道:這算不算做筆錄?
他就是隨便記記,老馬笑笑說,那你是幫不上我們了——不想幫?
老秦說,不是不想幫,是不關我事。他不再說話,半晌,忍不住開口道,反正我看那照片,死亡時間不長,沒泡多久,也就一兩天。老馬在椅子上動動屁股,坐得更舒服一點,說,死者是個女的,二十多歲,頭上有兩處鈍器傷,棍子打的……老秦搖手笑,別說了,你可別忘了規(guī)矩,搞刑偵的可不是什么都能對法醫(yī)說,會誤導他的。
老馬撲哧笑了,你現(xiàn)在又不干法醫(yī)了。老秦的阻止反而讓他的話多了,雖然案發(fā)才一天,但一個縣城出了殺人案,顯然不是小事。據(jù)他說那個女的是溺水死的,挨了兩棍子并沒有立即死亡,又被人踹到了水里。身上什么值錢的東西都沒有,也沒有找到能表明死者身份的東西。老秦知道,這就是手機身份證之類的都沒有,但是他不插話。
局里讓我做專案組副組長,壓力大啊,老馬說,我們這不就出動了嗎?周邊的幾個村鎮(zhèn),還有縣城,都去了人查訪,群眾路線。他苦笑一下,意思就是現(xiàn)在還沒有結果。
這思路也是套路,并無不妥,一直就是這么干的。老秦干的是法醫(yī),刑偵、痕跡那一塊他一般不插手,但有時人手不夠,他也經(jīng)歷得多了。忍不住問,這姑娘身上有沒有什么值錢的東西?那小伙子接口道,有啊,至少有一根項鏈,被人扯掉了,斷了一小節(jié),金子的。
基本確定為搶劫,老馬說,如果是偶爾見財起意,隨機下手,這案子怕是不好破了。那地方又正好是個監(jiān)控死角,什么也看不見。
老秦的手攤在桌子上,輕輕彈著桌面,這是他的習慣。這案子看起來沒有多大意思,大概率就是個搶劫案,死了人。那地方他當然是熟悉的,公路下面就是水泊,那個案犯搶劫得手后,把人搞到水里,再正常不過了。警察肯定還會到各處金銀店排查布控,手機的線索他們也不會放過。他老秦并不比他們高明。忽然他心念一閃,問:現(xiàn)場的血跡你們提取了吧?
老馬說,那當然。還在分析。很快就能出結果了。
小伙子說,至少查被害人的身份又多了個線索,我們可以去失蹤人口庫里去比對。
老秦本來已經(jīng)打算不再多話,可這小伙子太年輕了,老秦忍不住堵了他一句:恐怕不用等你們?nèi)ケ葘κй櫲丝趲?,她家里人很快會來報案,這女的可能只是該回家還沒有回家。
小伙子翻著眼睛似乎反應不過來。老馬說,有道理,我也估計就是這周邊的人。
被害人有沒有被強奸,這是個問題,但老秦不想問?,F(xiàn)在的那個小法醫(yī)再笨,也會想到這個問題。老秦說,我有個建議,聽不聽隨你們——現(xiàn)場血跡肯定是四散分布的,因為受害人必定要反抗一下,你們可別放過任何一個血跡,血泊狀、噴濺狀、甩濺狀、滴落狀,全都不能放過。
老馬說,哦。這個我還真不知道情況。怕是要再來一遍。
小伙子說,說不定兇手也受了傷?
老秦抬眼看看他說,這話靠譜了。
老馬他們急匆匆地走了。老秦躺在堂屋的躺椅上,發(fā)了一會呆,看窗外的夕陽慢慢暗淡了下去,他起了身,還是去村外的水泊邊張望了一回。警車還在。正要轉身回家,幾個村民圍過來了,他們朝遠處指指點點,還問老秦,那邊死了個人知不知道。老秦說,那人是咱們村的嗎?那人說好像不是。老秦說,那不就得了?遠著哩。這時走過一個老太,往水邊去,她挎著個塑料籃子,里面是衣裳。村里不少老年人省水省電,習慣去水邊洗衣,說洗得干凈,洗衣機才一缸水,水泊里全是水。有人叫道,這水泊死了人啦,你還來洗衣裳!老太剛把一件衣裳浸到水里,抬頭說,我心臟不好,你別嚇我。那人說,真的,就在對面。你洗了衣裳還敢穿嗎?眾人哄笑起來。老太著急忙撈起衣裳,一路滴著水走了。
因為祖宅就在村里,老秦不算外人,不少人認識他,也知道他是個警察。老秦回家,還有幾個人跟著他,有一句沒一句地打聽案子的事。老秦懶得搭理,難不成退休了就得跟村民一起研究破案的事兒?不至于嘛。晚飯后他習慣性地圍著村子慢跑一圈,鍛煉身體。路過水泊邊的時候,他看見對面的現(xiàn)場那里的樹上亮著一盞燈,臨時拉起來的。老秦瞅了一眼,就回去了。他跑步的速度都沒有慢幾步,完全是個冷眼旁觀局外人。
沒想到的是,夜里,村里出事了。那個去水邊洗衣的老太,突然心臟病發(fā)作,她老頭兒半夜過來打門。老秦跟她家其實還隔了一家,不過卻有輛摩托車。老頭兒急乎乎地喊老秦去幫忙。那老太躺在床上,一動不動,嘴角還有白沫子。這個樣子老秦見得多了,習慣性地伸手在她鼻子上試一下,又伸出兩指摸摸她耳邊的動脈,知道人還活著。老秦當然也懂一點急救,卻不想多事,問老頭怎么辦。老頭兒說,送醫(yī)院!老秦這才明白,還是摩托車給他多的事。不過老頭兒不會開車,三個人,違章了,而且不安全,但救人要緊,也只剩下這一條路。幸虧老兩口都不胖,老頭子還利索,最后是老頭抱著老太坐在后面,老秦打起精神把他們送去了醫(yī)院。
路不好,好在不算太遠,一路上很順利。不過,第二天早晨,老太還是死了。老秦好不容易才打了個盹,一大早,那邊就哭起喪來了。老秦躺在床上不想起來,不一會兒,卻聽到那邊的哭聲里夾了爭吵,一個是老頭兒,另一個是年輕人,八成是老頭兒老太的兒子。這本不關老秦什么事,可他忽然聽到了自己的名字。凝神一聽,原來是兒子在責罵他老子,說老頭兒不該喊老秦幫忙。你老糊涂啦!他是個法醫(yī)呀,專門搞死人的你不知道嗎?你這是迎晦氣上門,我媽被你克死啦!你自己作死把我媽作死啦!
老秦騰地坐了起來,一肚子火直往外冒。想想,還是忍住了。村里的風俗,喜事是不請不到,白事不請自到,他本來應該要去看看,幫幫忙的,這下去不得了。他掛上相機,悄悄出了門,往村外去了。走出不遠,才想起沒騎摩托車,只能走到哪兒算哪兒了。
……
(未完,全文見《十月》2024年第5期)
【朱輝,畢業(yè)于河海大學(原華東水利學院)。江蘇省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已發(fā)表長篇小說《我的表情》《白駒》《牛角梳》《天知道》《萬川歸》,出版中短篇小說集《看蛇展去》《和辛夷在一起的星期三》《交叉的彩虹》《午時三刻》《夜晚的盛裝舞步》及散文集《紙邊閑話》等十余部和《朱輝文集》(十卷)。曾獲得魯迅文學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