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州文藝》2024年第12期 | 格致:呼喊
一條繩子,中間系一紅繩,地上畫一道白線。繩子很長,橫向;白線很短,縱向。繩子的一端十個小孩,另一端十個小孩。中間的紅繩、白線是界線。他們握著繩子,身體后仰,繩子繃緊了。常老師站在中間,那根紅繩的位置,他要把紅繩和地面的白線對齊。兩邊都在悄悄用力,都希望紅繩離自己的一邊近一厘米。這導(dǎo)致紅繩忽左忽右,剛剛對齊了,又發(fā)生了微小的錯位。常老師費了好大勁才把紅繩與地上的白線勉強對齊。地上的白線靜臥不動,它是規(guī)矩,而紅繩垂掛在中間,在跳動,它被兩邊爭奪。有二十顆心臟的跳動,通過二十雙手,傳輸?shù)嚼K子的纖維里。紅繩的跳動,就是二十顆心臟各自跳動又互相干擾的狀態(tài)。紅繩慌張,身不由己,它是紅色的一團(tuán),在兩邊力量的搏斗中無助掙扎。最后它被哪端爭奪過去,它不知道,也說了不算。命運在別人的手上。
紅繩系在中間,誰也不能跑過去搶奪,而是通過把力量注入手里的繩子,使繩子向自己移動的方式得到紅繩。兩支隊伍方向相反,而目標(biāo)一致。為了得到中間的紅繩,一個班級三十多個孩子,要選出長得高大、壯實、看上去有力氣的上場。關(guān)鍵是兩邊都選了高大、壯實、有力氣的孩子,一時難分勝負(fù)。紅繩被撕扯著,在中間白線的上方顫抖、左右為難。紅繩的位置,快速反映著兩邊力量相較的差值。
在一年一班,我長得既不高大又不壯實,因此我沒有被選中。我浸泡在沮喪中,看著自己略單薄的胳膊腿,煩惱叢生,就聽薛老師說:“我們的拔河比賽是由兩支隊伍組成的,一支十人,握住繩子用力拽;另一支二十人,站在場邊,用你的呼喊,加入比賽。我們是個整體,缺誰都不能勝利?!痹瓉砦艺驹趫鲞?,也能加入比賽。我立刻有了精神,站在場邊悄悄做深呼吸,我要把我的肺用氧氣充滿,我要把我的肚子用氧氣充滿,為即將開始的比賽儲存氣力,為即將開始的呼喊儲存能量。
我沒有場上的小麗個子高,沒有場上的趙玉石胳膊腿粗,可唱歌他們就不是我的對手了。那歌中的高音,我能一路飛奔上去,而小麗則爬在半山腰,就泄了氣。我的聲線天生就高,能在高音區(qū)里舞蹈,能在音樂的浮力上沖浪。
薛老師帶領(lǐng)著場外的眾多同學(xué)呼喊。老師一邊喊,一邊高高地舉起他的手臂。他的手臂舉起來,我們吸氣;他的手臂落下來,我們大喊加油。他用手臂的起落,漸漸地把雜亂的呼喊,統(tǒng)一到他手臂揮動的頻率上來。我們是一支管弦樂隊,老師是卓越的指揮,場上的十人是弦樂手,他們的琴弦扭結(jié)在一起,成為一根粗壯的麻繩;我們這二十人是管樂,長號、小號、圓號,我們的聲帶和肺還有爭取勝利的心。我們的呼喊聲勢浩大、氣勢磅礴。很快,一浪一浪的呼喊,與場上同學(xué)拉拽的力氣合上了拍,我們的呼喊拽住了繩子,使拉拽的力氣忽然翻倍。在老師手臂的統(tǒng)帥下,場上場下同頻共振,我們的呼喊是風(fēng),是呼嘯,那十人組成的小船,在我們的呼喊形成的山呼海嘯里,鏗鏘穩(wěn)健,向著勝利的方向一步一步邁進(jìn)。
我看見場上的同學(xué)在我們的呼喊聲里,一步一步,一聲一聲往后退——往后是勝利的方向。向后就是向前。競技比賽大多是向前,勝利的終點在前方,甚至是在遠(yuǎn)方,而拔河是向后,是回來,是帶著勝利回來,帶著紅繩回來。我看見那中間的紅繩,像漂泊在我們聲浪中的一葉小船,它向我們漂過來了。它也喜愛我們的演奏,在向我們靠近,加入我們的樂隊;再看對方場上的十個人,似乎是沒有得到場外同伴呼喊的加持,或者那個加持很雜亂,沒有借上呼喊的力量,場上和場外的力量沒能找到扭結(jié)的螺絲,在我們這方強大力量的沖擊下,一個摔倒了,兩個摔倒了,然后呼啦啦幾乎都摔倒了,兵敗如山倒。原來場外有效呼喊還是場上同學(xué)不摔倒的支撐。他們是傾斜的、失重的,沒有呼喊的支持,就會失去平衡,就會摔倒,而摔倒就失去了給手里繩子注入力量的能力,失去了地面給予的反彈力和摩擦力。他們被我們拖拽著,在地上掙扎了幾秒,就被迫松手了。那條繩子沒有了反抗,像一條死蛇,在地上成為一條直線。這時,我的十個同學(xué)也摔倒了,但他們是獲得紅繩后的摔倒,是勝利的摔倒。他們不急于爬起來,覺得此時此刻跌坐在地上無上光榮,他們要把這光榮延長幾秒。誰不想停留在榮耀里?而我們的呼喊已經(jīng)停止,那前一秒升空的呼喊,因為沒有持續(xù)的呼喊跟上去,空中的喊聲也忽然跌落了,我們也在跌落中體會著勝利的迷醉。
無數(shù)次呼喊,無數(shù)次用呼喊的力量拉拽紅繩,那些勝利紛紛落入我記憶的口袋,成為滋養(yǎng)我意志的蛋白質(zhì)。當(dāng)我再次遇到相似場景,我的呼喊不需要老師的指揮,就會脫口而出,上升、再上升,連成一串力量的彩虹。
我媽突然嘔吐,然后昏迷,隨著我按響床頭的呼叫鈴,一支隊伍魚貫而入。帶隊的是位中年女醫(yī)生,黃色的頭發(fā)燙著大波浪。讓人感到她頭重腳輕,走路不穩(wěn)。身后四五個應(yīng)該是她的學(xué)生。一色女生,個個纖細(xì)、白凈,白大褂遮著里面的細(xì)腳伶仃。她們更像一串紙片人。大波浪為我母親做心肺復(fù)蘇。她顯然沒什么力氣,按了沒有兩分鐘,就停下來,示意她身后的學(xué)生繼續(xù)做。學(xué)生比老師還瘦弱,也沒有力氣,又換第二個學(xué)生,不記得換了幾個學(xué)生,在她們有氣無力又?jǐn)鄶嗬m(xù)續(xù)的救助中,顯示屏上的波瀾消失了,被里面看不見的手拉直了,一條直線橫貫屏幕。我知道,她們失敗了,都摔倒了。她們素白的手,不是屏幕里看不見的手的對手,她們甚至沒有大幅度的掙扎,沒有人因努力而流下汗水。宣布失敗后,她們靜悄悄地走了,對于剛才的失敗,沒有絲毫遺憾。我母親的心臟就在那條線的中間,無助地抖動,最后被死神拽走了。就在剛剛,躺在病床上昏迷不醒的我媽,成為一場拔河比賽中的紅繩。
這是一支什么隊伍???拔河上場是要選高大壯實的,她們剛好相反,纖弱、輕盈,手無縛雞之力。她們這樣一支隊伍怎么能拽得過死神呢?她們曾無數(shù)次地敗給過死神吧,她們沒有取勝的心。對于輸贏不走心、不關(guān)心。她們特別像在做一件日常小事,和生死無關(guān)。為什么在我媽性命攸關(guān)的時刻,出現(xiàn)的是這樣一支隊伍呢?這支上場的隊伍是誰挑選的呢?
只有我在意這場輸贏嗎?那么我是怎么做的?
我退到大夫和她的實習(xí)生的身后,我把搶救最有利的位置讓給她們,我把比賽場地讓給她們,因為她們手握與死神爭奪對抗的武器,因為她們被選擇上場,我把希望寄托在她們身上。這一次,我又被迫站在了場外,成為觀者。我以為會是一場醫(yī)生與死神的艱苦卓絕的較量。她們?nèi)硕鄤荼?,一定會贏的。我站在死神與醫(yī)生角力的場邊,我緊緊閉著嘴,悄悄握著拳頭,我收縮自己,沒有發(fā)出任何聲音。我不敢干擾她們比賽的節(jié)奏。我沒有資質(zhì),沒有武器。
大夫率領(lǐng)的隊伍撤走后,我和我媽被留在那里,留在了一個荒原上。對于剛才醫(yī)生和死神的較量,我一直迷惑不解。她們盡力了嗎?她們面對死神的時刻,有那種要戰(zhàn)勝死神的信心和執(zhí)念嗎?從她們的神情和身體動作上,我沒看出來,反倒看出來她們沒上場呢就認(rèn)為自己不能贏。這是一支被無數(shù)次打敗的隊伍。我清理掉她們在我媽口鼻放的酒精棉球,打了一盆溫水,我給我媽洗澡。她出了很多汗水,皮膚濕冷。我忙著,不說話,也不思考。
當(dāng)時我是對醫(yī)生不滿意的,她們沒用力。她們沒力氣。她們沒信心。那被救助的不是她們的母親!
幾十年后,我把那個搶救現(xiàn)場再次播放出來。這次我仍然是個旁觀者。我發(fā)現(xiàn)了那個站在醫(yī)生身后的我的錯誤。首先,我的站位沒有錯。我不能上場——我還是不能上場——站在搶救的場邊。在我媽命懸一線的現(xiàn)場,我有什么作為?醫(yī)生畢竟還是做了一番努力的,而我做了什么?我看見我什么也沒做。我站在應(yīng)該為我媽呼喊助力的位置一言不發(fā)。我不但沒動手,連呼喊都沒有進(jìn)行。我忘了我和醫(yī)生的隊伍是一個整體,我們可以形成合力;我忘了呼喊。我忘了薛老師的話:你可以用呼喊加入比賽。在醫(yī)生和死神較量的時刻,我媽命若琴弦的時候,我選擇了沉默。我沒有幫助醫(yī)生,沒有幫助母親。她們有氣無力,我則站在場外,沒有發(fā)出一個音節(jié)。那些能撕破空氣的呼喊,被我死死卡在咽喉的下方,它們沒有沖出來,被我扼殺了。
呼喊,再呼喊,那中間的紅繩向我飄來,用呼喊緊緊握住我生命中的紅繩,童年這樣的事發(fā)生了多次啊!我是什么時候忘記了紅繩與呼喊的關(guān)系的?我是什么時候,面對世界選擇沉默不語的?我發(fā)不出聲音了嗎?我的肺和聲帶都報廢了嗎?還有我的心,不能正常跳動了嗎?當(dāng)我的母親成為那中間顫動的紅繩時,我安靜地站在場邊,我沉默不語。我沒有拉動那條生命的繩索,沒有用呼喊緊緊地拽住她。我站在場外,咬住嘴唇,默默地看著,直到看見我媽在屏幕上成為一條直線。
在我媽和死神拔河的時候,我站在我媽旁邊,沒有為我媽加油呼喊,她最后不敵死神,被拖拽走了。我為什么不呼喊?為什么不把呼喊的力量給予我媽?如果我大聲的呼喊,不停地呼喊,那死神還能贏嗎?我曾多次用呼喊把中間的紅繩拽過來,我只要呼喊,大聲地呼喊,我就會贏,我媽就不會失敗。我站在我媽的生死場外,一言不發(fā),保持著文明和風(fēng)度。我沒有喊也沒有哭,我已理智得不會表達(dá)。在該哭的時候不哭,在該喊的時候不喊。童年、少年、成年,我一路奔走,一路遺失,我把呼喊的能力遺失掉了,我把呼喊的能力退化掉了。我把后背的翅膀退化掉了。當(dāng)我的人生需要呼喊的時候,我轉(zhuǎn)不過彎來,我找不到那個原始的力量了。我學(xué)會了沉默,習(xí)慣了承受,習(xí)慣了袖手站在場外。
如果我呼喊,大聲、持續(xù)地呼喊,那條直線完全可以在我的聲浪里掀起波瀾。
許多年了,那條失去跳動的、放棄了的直線,一直在那里,沒有人能把它收拾去。那是我生命中的錯誤,致命的錯誤。像我演算本上的一道錯題,那個鋼筆的紅叉,橡皮無法擦掉。
當(dāng)我身處險境,我媽卻沒有忘記呼喊。我是在我媽對我的呼喊聲中長大的。我媽用呼喊編織了一張網(wǎng),我被罩在里面,誰也別想把我拿走。這張網(wǎng)是不能落地的,我媽用呼喊的氣流,托舉著網(wǎng),托舉著我的生命。命懸一線,誰的生命不在一條繩子上?我媽靠持續(xù)的呼喊,牢牢地握住了我的生命之繩。
我是個懂事的小孩,細(xì)心而穩(wěn)重,一般不丟什么東西。比如我媽讓我給后院的二嬸兒送去一小籃子雞蛋,我拎不動,但我能抱動。抱著也是最安全的運送姿勢。我抱著一籃子易碎物,從家里出發(fā),輾轉(zhuǎn)到后院,要走一百多米。路上并不平坦,懷里的雞蛋又擋住了我低頭看路的視線。我知道我不能摔倒,如果一定要倒的話,只能往后倒,犧牲掉我的后腦勺和脊柱。后街小麗迎面跑來,她說你干啥去呀?我緊張得不敢說話,怕一分神,腳下步伐就亂了,亂了就絆倒了。我用下巴指一指雞蛋,又用目光指了指我二嬸家,算回答了她的問題。她風(fēng)一樣從我的身邊刮過去,說一會兒去大河玩啊,小江、小海和趙玉石都在那兒抓河蚌呢。我沒有回答,努力堵截著思維向河里游戲的方向奔馳。我的目光一直盯著我懷里的籃子,我的雙臂環(huán)抱著籃子,而我用目光提著它?;@子里的雞蛋,它們一個壘著一個,牽一發(fā)而動全身。我移動,但雞蛋不能動。這有多難,難到我不敢說話,因說話會擾動我身邊的氣流,被擾動的氣流會撬動壘卵。一個被撬動,平衡就會失去。我像盲人那樣走,先伸出一只腳,找到可靠的落點,再邁出另一只腳。我到達(dá)的時候,懷里的雞蛋,還都好好地壘著,看樣子,連它們被移動了一百多米這事兒都不知道呢,連它們換了主人這事兒都不知道呢。二嬸兒表揚我,說這丫頭行,做事小心。給了我一個碩大的西紅柿作為獎品。返程我可就跑啦,我也是個愛跑動的小孩,我一分鐘就跑回來了,把情況向我媽做了匯報,我媽沒有表揚我,也沒有給我什么,只是說,沒事了,玩去吧。
我媽沒給我獎勵,但我家的菜園子給了。此時黃瓜翠綠,蟈蟈嘶叫,吃著小黃花。我摘了一條半彎的黃瓜,頭頂?shù)狞S花里還有一只小昆蟲在里面睡覺,看樣子是吃多了花蜜,醉過去了,或者干脆甜蜜得死過去了。
左手是那個又大又紅的西紅柿,右手是鮮嫩的小黃瓜,左邊吃一口,右邊吃一口,一邊吃一邊走,我找小麗去,我屬龍的,愛玩水里的游戲。
河蚌把自己埋在河底的沙子里,以為我們就找不到它了,以為自己就安全了,但它們有破綻,有軟肋。它們得呼吸,就把開口的那面朝上,小心地露出沙子一點,偶爾喘一口氣。吐出一個氣泡。就是這個小小的動作,暴露了它們的行蹤。我們用腳在河底沙上細(xì)細(xì)地踩,沙子是軟的,如果踩到一條硬的東西,那就是河蚌正在喘氣。河蚌被我們的腳踩到后,立刻閉上了嘴,咕嘟一聲,哪個該死的踩了我的嘴唇?并打算逃跑,但是已經(jīng)晚了。我扎猛子,頭朝下,腳朝上,伸出兩只手,把河蚌從沙子里抱出來。從我的腳離開,到我手趕到,不會超過三秒。河蚌很難在三秒的時間里逃出生天,一個個被我抓到啦。當(dāng)河蚌被我舉出水面的時候,當(dāng)我們四目相對的時候,它們一個個緊緊地閉著嘴,閉著眼睛,對于剛才踩了它的嘴唇的家伙也不看一眼,記住仇。它們怕陽光,就像我們怕核輻射。對河蚌來說,我們是從天而降的,它們遭到的是空中打擊。它們不會飛,也不會在水里游,只會在沙子里走,又沒有腳,走得很慢。從被我踩到,到我扎個猛子抱住它,它連五厘米都沒跑出去。
河蚌有的是長條狀的,有的是半圓狀的,我們喜歡圓形的河蚌,出水后陽光一照,河蚌殼五光十色,像一件稀世珍寶。里面已經(jīng)沒有珍珠了,所有的光彩都在外面的殼上。我們的終極目的是吃里面的肉。那個抓捕的過程也比跳繩、躲貓貓等游戲更刺激有趣。因為這已經(jīng)不是單純的游戲,而是狩獵,會有收獲。成年后,我看到了家譜,在某一代上,某一位祖先的職業(yè)是珠軒達(dá)。珠軒達(dá)就是清朝的采珠人。珠軒達(dá)是采珠人的領(lǐng)導(dǎo)。普通采珠人叫珠丁。我生來就會游水,無師自通會采河蚌。只是輪到我鉆到水里抓河蚌的時候,那些蚌殼里都空空如也,只剩下了肉。那珍珠,早被前朝眾多珠丁洗劫一空,然后分出大正珠、小正珠等不同等級,紙包紙裹送進(jìn)皇宮。鑲到皇冠上,鑲到后冠上,穿在臣子的朝珠上,為皇權(quán)閃耀光芒。我沒有遺憾,因為到我能下河抓河蚌的時候,我壓根不知道這個世界上有珍珠這一寶物。不知道我從河底捧出的河蚌,曾是孕育珍珠的母床,不知道成千上萬的河蚌曾托起皇權(quán)的榮耀。
太陽直奔西山,離我們遠(yuǎn)去,水溫開始下降,手臂上起了一層小顆粒,我們幾個各自回家,相約明天再來。我們用衣服兜著從河里捕獲的獵物,蹣跚著往家走。走幾步就掉下去一個,裝好了,走幾步又掉下去一個。河蚌這是不愛和我回家啊,它們用這個辦法拖延時間,把自己的死亡盡可能往后拖延。我步履蹣跚,走走停停還是把那些河蚌都帶回了家。我把它們都放在一個大盆子里,又放了些水。雖然有水了,但那些被捕獲的河蚌誰也不肯呼吸,都閉著嘴,只求速死。河蚌是滿滿的一盆,它們一動不動,散發(fā)著大河的腥氣。我知道它們都活著,只是在生氣,在怨恨。
后來我才知道:事情不那么簡單,我收獲了大河給予我的河蚌,那沉默的河水也悄悄從我身上拿到了它需要的東西。大河等于和我進(jìn)行了交換。我們拿走了河蚌,大河是知道的,并且暗中數(shù)了數(shù),記了賬;而河從我身上拿走的,我是不知道的,也看不見的。我拿走河蚌并沒征求河的同意,河雖然不說話,但河有可能很不愿意。河蚌的不愿意我是看得出來的:它們緊閉嘴,不喘氣、不說話。那么河蚌不愿意就是河不愿意,河蚌是河的孩子。河蚌的態(tài)度就是河的態(tài)度。我拿走河的孩子,河很生氣,它也拿走了我身上的東西。河用看得見的河蚌和我進(jìn)行了交換,我還以為我只有收獲而沒有付出。
安頓好河蚌,還沒有開晚飯,要等哥哥姐姐們放學(xué)回來一起吃。我不餓,就是困倦。就在等待的過程中我坐在椅子上睡著了。
我媽警覺了起來,我是不到天黑不睡覺的,有無窮的精神頭。晚飯后我要幫我媽洗好碗才肯上炕,然后還要聽我媽講些故事什么的才能睡著。睡覺是我實在沒事干的時候才做的事情。
天還亮著我竟然睡著了,這在我媽眼里是危險的信號。她看了我一眼,又看了我?guī)Щ貋淼暮影鲆谎郏椭腊l(fā)生了什么。就知道這些河蚌我是用什么換的。她不同意這種交換。我媽不同意用自己的孩子和河交換孩子。雖然河的孩子是一大盆,有十多個,那我媽也不同意。
我媽照顧完一家人吃飯,我則是怎么叫都不醒。我媽把我放到火炕上,蓋上被子,就著手處理我突然昏睡這個偶發(fā)事件。我媽拿著一個飯勺,一個搪瓷的洗菜盆。這兩個日常生活用具,此刻在我媽手里,搖身成了法器。我媽穿上一件外衣,攏了攏頭發(fā),左手持盆,右手拿勺,打開家門,回頭告訴我姐,她回來之前不要關(guān)門,并要求我姐守在門口。我媽出了院子,來到大街上,向右拐——向右就是去大河的方向,我回來的腳印還清晰地印在哪里呢。我媽往右一拐,就開始了對我的尋找。
我媽認(rèn)為,此刻在家炕上躺著的我,只是我的一部分,我還有一部分沒回來,也許在路上迷了路,也許就在河里還沒上岸,還在水里抓河蚌呢。她的孩子,晚上回來的時候,是完完全全地回來了,還是某個孩子只回來了一部分,我媽搭眼便知。我媽并不能用肉眼看見,她是通過對一些蛛絲馬跡的分析得出的結(jié)論。我媽會動用視覺、嗅覺、聽覺等知覺做出大致判斷。我丟落的部分是肉眼不可見的,因此尋找起來難度很大。這可難不住我媽,她尋找我就像尋找晚上沒回家的大鵝一樣。鵝天黑了就看不見路了,因此用呼喊給它們指引方向是很必要的。我經(jīng)常聽見我媽站在大門口呼喊鵝們回家。我和鵝有啥不同呢?我也經(jīng)常迷失,全靠我媽呼喊,不然我也找不到家。
一轉(zhuǎn)彎我媽就開始喊:黃花(我小名)——來家——!她不斷重復(fù)這句簡單的呼喊。只呼喊是不夠的,只用肉體是不夠的,天都黑了,只用肉體是不夠的,還需要金屬。就像一個戰(zhàn)士,上戰(zhàn)場他不能赤手空拳,他的手里要有金剛武器。我媽難道不是上戰(zhàn)場嗎?她在尋找拯救自己的孩子,在和隱藏在暗處的邪惡勢力爭奪自己的孩子,多么正義的戰(zhàn)爭!我媽手里的武器好著呢。一只盆,一個飯勺,雖形狀怪異,但都是鐵的。這兩件武器,都是圓的,沒有鋒刃,沒有咄咄逼人的殺氣,根本就不是武器。但這就是我媽的高明之處。她不需要鋒刃,因為對手沒有肉體。對于這樣的敵人,聲音就是最具殺傷力的武器。我媽喊一聲敲一下盆。肉體和金屬聯(lián)合了起來,我媽的喊聲就像穿上了鎧甲。她走一步喊一聲,喊一聲敲一聲。我媽就不是一個人,而是一支用鐵武裝的隊伍出征了。
道路不平坦,且暗藏岔路口,這樣的路對我來說危險四伏,很難準(zhǔn)確地回到家。我媽的呼喊,一出口就紛紛墜落,像一片片葉子和花瓣,剛好填平了道路上的坎坷;我媽敲盆的聲音清脆響亮,聲音在空中畫出一個弧線,然后跌落地面,成為一塊塊磚石,我媽把它們擺放在岔路口,阻擋我走上歧途。就這樣,我媽一路走一路鋪,鋪好了指引我回家的路。
走到下一個路口,大河的水汽已經(jīng)彌漫了上來,能聽到河水流動的聲音。在那個路口,我媽遇到了另一個敲盆的女人,一看是趙玉石他媽。他媽也在喊石頭來家,手里拿的物件和我媽的一樣。兩人不說話,一同向大河走去。各自喊著自己孩子的名字:黃花——石頭,石頭——黃花……她們認(rèn)真地敲著喊著,人命關(guān)天,誰會馬虎。
我和趙玉石在水里玩呢。一下午抓河蚌很累,現(xiàn)在可以自由玩了。我們比誰在水下憋氣時間長,比誰吐出的水泡大、聲音響。旁邊還有人當(dāng)裁判,卻不是小麗、小海、小江,而是幾個不認(rèn)識的小孩。他們的身體是藍(lán)色的,光溜溜像魚一樣。這時,我聽見了我媽的喊聲,像一只水鳥鉆進(jìn)水里,直抵我的耳朵。石頭他媽喊出的水鳥也抵達(dá)了他的耳朵。我發(fā)現(xiàn)那些藍(lán)色的孩子怕敲盆的聲音,他們停下游戲,僵直地站在水里,堵住了耳朵,臉上的神情有點像我們聽到狼嚎的聲音。
我忽然感到河水冷,一些水草佯裝和我的腳玩耍,卻暗暗挽起手想纏住我的腳。我用腳蹬了一下沙子,往上升,水草紛紛斷開,一個孩子拉了我的腳一下,說你別走啊,還有更好玩的呢。我說我要回家了,我媽來叫我,不回去她會打我的。你媽不來喊你回家吃飯嗎?天都黑透了。藍(lán)色女孩搖頭,扭頭往水的深處游走了,為沒有媽媽來喊她而難過。她也許哭了呢?我只看到她游走的后背和擺動的雙腳。如果沒有我媽的喊聲持續(xù)傳來,她是不會放我走的,她還沒玩夠呢。她以為我也沒有媽媽,正好留在水里大家一起玩。
我從水里出來,看見我媽站在岸邊,我向她跑過去,我從水面向她跑過去,這可真神奇?。∥覐膩頍o法在水面跑,總是陷落到水里去,我得手腳滑動,才能漂在水面上?,F(xiàn)在我在水面上跑,一回頭發(fā)現(xiàn)趙玉石也在水面上跑。他媽也站在岸邊喊他呢。我問他:“小麗、小海、小江他們呢?怎么就剩咱倆了呢?他們回家怎么不叫咱倆一聲呢?”趙玉石說:“多玩一會兒不好嗎?你看咱倆能在水上跑,他們肯定不會?!?/p>
雖然跑很快,但好像也跑了很久才到岸邊。我們喊著媽媽媽媽我們來啦!可兩個媽媽都像沒聽見,沒看見。石頭落到他媽的頭發(fā)上,在發(fā)梢打著秋千;我落到我媽的衣襟扣子上,抱住坐穩(wěn)。我們揮手告別,相約明天再來。兩個媽媽轉(zhuǎn)身,一邊喊著一邊往家走。我看見石頭他媽咳嗽了幾聲,他就從他媽的發(fā)梢掉到了地上,摔得四腳朝天。多虧他媽咳嗽完又接續(xù)上呼喊,他抓住喊聲攀爬才又跳到他媽頭發(fā)上了。我看見他抓著他媽頭發(fā)上的別針,怕自己再掉下去。我忍不住大笑,我媽沒咳嗽,也沒停止呼喊,我穩(wěn)穩(wěn)地坐在扣子上,跟著我媽回到了家。
我姐站在敞開的門邊,我從扣子上起飛,像一只蒼蠅飛進(jìn)屋里。哥哥在桌子上寫作業(yè),我看見了我,我躺在炕上,在睡覺。我想起來我也有作業(yè)沒寫呢,就落到我的額頭上,把我叫醒了。我一睜開眼睛,我就從我的眼睛飛進(jìn)去了。我立刻就暖和了,像穿上了大棉襖。
我吃飯,大米飯,土豆燒茄子。好吃得不得了。完了坐在我哥身邊寫作業(yè)。我不會做的題,我哥都會,他都上中學(xué)了。
這次,我自己警覺了起來。
我明明已經(jīng)睡了一個晚上了,為什么吃完早飯該干活的時候,我又困了呢?那些沒洗的碗伸出手阻攔我,那些臟衣服伸出手阻攔我,那些地上的灰塵、頭發(fā)也試圖阻攔我,我從這些沒干的活旁邊走過去,來到我的床上。雖然心里愧疚,但什么也阻擋不了我回到床上。我就是想睡覺,在我前往睡覺的道路上為什么這么多阻礙?在這個房子里,除了我自己,誰都不支持我睡覺,連家具、電燈都在反對。我繞過這些險阻,成功地回到了我的床上。我困倦,剛躺下就又睡著了。整個上午,我陷入睡眠的旋渦不能自拔。我被困在一潭睡眠里,睡眠的汁液黏稠、黑暗,越掙扎陷得越深。睡眠是那么迷人?。?/p>
而我的夢境險象環(huán)生。我做夢,我走進(jìn)了一座全木質(zhì)的小房子里,連頂棚都是木板做的。夢里彌漫著樟子松的香氣。我是走了一段下行的木頭臺階才進(jìn)入木房子。我進(jìn)去一看,我奶奶、我媽、我二嬸等都在里邊呢。她們穿著干凈的衣服,梳著日常發(fā)式。二嬸燙著頭,大波浪;我媽直發(fā)齊肩,用別針……奶奶坐著抽煙,不說話;我媽、二嬸在嘮嗑,說著日常話語。原來她們死了之后,都來到了這里!都好好地在過日子呢??磥硭懒艘膊豢膳?,只是換了一個地方繼續(xù)活著。
醒了之后,我清醒了之后,還是發(fā)覺了這個夢境的險惡。首先,那個木房子,就是用棺材偽裝成的。那個木房子在地下,我是走了下行的臺階才進(jìn)去的。我是走進(jìn)了一座棺材里。然后木房子里的生活,平靜、安逸、祥和,還有親人的團(tuán)聚。這個夢在說什么?這個夢在暗示我什么?這不是給了我一條退路了嗎?讓我知道,往后退一步,也很美好。
夢境告訴我盡可以睡下去,這不可怕,不是一件多么糟糕的事情。
盡管夢境引誘我,殘存的智力還是告知我危險,可我無力反抗了。這種狀態(tài)已經(jīng)持續(xù)了很久,像一個溺水的人,我需要外力的拉拽。需要我媽手持鐵器,全副武裝前來拯救。
我媽不在了,我靈魂的看護(hù)者和撿拾者不在了。三十歲,算長大了嗎?我的靈魂和肉體牢固地扭結(jié)在一起了嗎?我媽可以撒手不管了嗎?我還沒有學(xué)會怎么看護(hù)自己的靈魂,我媽就讓我畢業(yè),走進(jìn)荊棘叢生的人間。沒有我媽在身后,我身邊的妖魔鬼怪都圍了上來。事實說明,我還沒有長結(jié)實,基本和小時候一樣,守護(hù)和幫助不可或缺。讓我困惑的是,我不知道我還在不在,不知道我掉落了多少,還剩下多少,不知道那掉落的在什么地方,怎么找尋,然后怎么把自己撿拾起來,安放進(jìn)去。這些技術(shù)難題,我一個都不會處理。我媽沒有教,就匆匆下課走了。留下我面對考卷,滿眼都是難題??!
我開始省察,在什么地方、什么時候,我把我丟失了的?我白天上班,寫工作計劃,寫工作總結(jié),開會、發(fā)言、買菜、做飯,吵架、生孩子、遛狗、洗衣服……我對這些事情不耐煩吧?厭倦了吧?嫌我跑不快,不會飛,一身紅塵,滿心俗念,于是乘我不備,悄悄丟棄我濁重的肉體,獨自前往仙境快樂去了吧?
我被我自己拋棄了,然后被拋棄的部分渙散一地,躺在床上站不起來,就這樣直到我遺失殆盡,煙消云散,成土、成灰、成煙氣嗎?
我睡覺,我不甘心。我用殘存的意識思考:我不應(yīng)該被放棄。我還有要強的心。我不想就這樣撒手。我不甘心!此生的俗務(wù)沒做完,肉體是同俗務(wù)綁在一起的,靈魂是不可以先逃走的。靈魂要對肉體負(fù)責(zé),不能一走了之。靈魂雖然可以飄走,但是如果肉體不同意,飛也飛不遠(yuǎn)的。我要把我逃逸的部分召喚回來,她沒走遠(yuǎn),有肉體的牽絆,有俗念拖墜,我應(yīng)該就在我的附近盤旋。
我還是警覺了起來,我不能再睡下去了。睡眠或已經(jīng)成為我的深淵,總有一天我會沒有力氣醒過來,被睡眠里的那只手拖拽走。我媽不在身邊,唯一有能量為我呼喊的人和我隔著山重水復(fù)。我要自救。我要把四散的我都喊回來。把自己收集起來,重新捏合到一起。我可以自己喊啊。我自己喊行不行???
終于,在一日夜晚的夢醒之后,我掙扎著推開南面的窗子,對著空中即將墜落的殘月大喊:黃花——黃花——快回來!快回來吧黃花!從打開的窗子飛回來吧!你都跑出去多少年了,游蕩在夜空就不厭倦嗎?還是回來吧。你看看我,都變成了什么樣子了?我這樣難道你就沒有責(zé)任嗎?你在外面飄蕩就好嗎?我們是個整體,誰也離不開誰。沒有誰都不能勝利,薛老師這樣說的,你都忘記了嗎?難道你連老師的話都不聽了嗎?我要好好鍛煉身體,每天跑步、做瑜伽、吃中藥,治好那些病。我們得好好活著啊!媽媽不在了,我們要懂事,要互相愛護(hù)互相珍惜!我們只有緊緊地抱在一起才有力氣活下去??!你聽到我的呼喊了嗎?
我看見對面樓的窗戶,一塊一塊地亮了。
回身我也按下了墻上的開關(guān),我也得點燈,不然,我回來怎么找到家呢?有聲音也得有光亮??晒饬吝@么多,知道哪個是自己的家嗎?我站在窗口,用手電筒對著深空搖晃。一道光柱,伸向夜空,多么筆直的道路?。《嗝垂P直的回家的道路?。∥野醋¢_關(guān),我得保持這道路的暢通。
幾分鐘后,別的窗口的燈都熄滅了,只剩下我的房間燈火輝煌,為迷途的我指引方向。我坐在敞開的窗口,為了第一時間迎接我的歸來。我們互相認(rèn)識,就算失散多年,我們還是能剎那認(rèn)出,我怎么能不認(rèn)識自己呢?雖然我們傷痕累累,但是我們要緊緊地?fù)肀?,再也不分離!
【格致,滿族。吉林省文學(xué)院專業(yè)作家。六十年代生于東北吉林烏拉。做過教師,公務(wù)員。2000年開始發(fā)表作品,在《作家》《人民文學(xué)》《十月》《民族文學(xué)》《廣州文藝》等雜志發(fā)表散文、小說 200 多萬字。出版有散文集《從容起舞》等5部,散文選集《女人沒有故鄉(xiāng)》等5部,長篇小說《婚姻流水》,報告文學(xué)《烏拉紫線》。作品曾獲人民文學(xué)獎、駿馬獎等獎項?!?/sp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