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百家》2024年第12期丨劉學(xué)剛：明月幾時有
車經(jīng)過一個叫橋上的村莊時，內(nèi)心一顫：兩棵粗壯的柏樹枝葉纏繞，相與為一，自有一種安靜端莊、沉穩(wěn)富足的氣象。它們的位置十分含蓄，不在兩條大街相交的中心，而是和屋舍依偎著?？拷值囊患业赇仯T開著，燈光從容不迫地瀉到街面上。人們?nèi)给B一般翔集，自在歡喜，不論日子疏朗還是稠密。
兩棵千年古柏，有著一個讓人心動的名字：情侶樹。
在路上，默誦著明月，我的內(nèi)心漸漸敞亮起來。千年以前，一粒種子與另一粒種子奇跡般相遇了，如同一位北宋的失意文人遇見了密州（今山東諸城）的明月，在他與明月對視的瞬間，半壕春水、一城花突然有了一種平靜溫和的表情。一個村莊是兩棵古柏不斷繁衍生息的結(jié)果。古柏讓周邊的土地顯現(xiàn)出質(zhì)樸溫情的模樣?；蛘撸环N務(wù)實、堅韌、澹定的生存方式，一旦扎根，就不再遷徙，只是通過枝條樹葉向更加遼闊高遠的空間輻射。
月亮升起來了。
北方的小鎮(zhèn)，房屋像黃土地上生長著的莊稼，井然有序，質(zhì)樸沉定，在格局和底色上深得月色之美。屋舍上的窗，方方正正地敞開，回應(yīng)著月光的慷慨和坦蕩。在北方的月夜，放眼望去，房屋、河流、植物、高山，一切是那么的安詳自足，守著自己的顏色，鄭重自持。月光蕩蕩，如銀似水，月光下的事物顯得安寧但不呆滯，明凈而又豁達。在路上，不止一次，想起蘇軾，想起他的《水調(diào)歌頭·明月幾時有》，在密州的月夜吟詩作賦，聲音自然起伏跌宕，如月光飄飄蕩蕩，翻過山嶺，穿越叢林，順著四坡的屋頂，流瀉，成為脈脈的流水?！暗溉碎L久，千里共嬋娟”，在此時此刻，感受山高水長，覺得時間慢慢靜止下來，只有宋時的明月，照亮眼前的道路，平靜，坦然。
一個人，如果在生命的伊始就接受古典詩詞的啟蒙，那么他以后的腳步，也必定會踏著這些詩詞的韻腳。
《水調(diào)歌頭》呈現(xiàn)著這樣的人生之旅：少年輕狂，對陌生地域抱有幻想；青年迷茫，在紛擾塵世里沉陷倒塌；中年超然，風(fēng)清月朗。
此刻，我在馬耳山。一杯酒在一首詩里涌現(xiàn)，一首詩在一杯酒里舉起，在我的直覺里是同一件事情。月亮是一個心靈的磁場。它的光芒耀射到哪里，哪里就聚集著一群偃仰嘯歌的人。馬耳山，依然是一闋逸懷浩氣的宋詞，它的聲音一經(jīng)傳達，就像主峰并舉的雙石，你能看到聲音里的一種峻拔挺立?！端{(diào)歌頭》，有著這樣的空間形象：一位須發(fā)飄飄衣袂飄飄的文人，他用一樽舉起明月，在一杯琥珀光里，看到了內(nèi)心和外部的光亮?！端{(diào)歌頭》，宋詞的新春氣息，連綿不絕的綠，超拔挺秀的山。吟誦著這首詞，仿佛置身山之巔，植物的墨綠枯黃，山石的豎立斜倚，無遮無攔，盡收眼底。
“明月幾時有”。酒杯之上，是馬耳山；馬耳山之上，是“青天”。“把酒”，我們復(fù)原著千年以前的這個舉動，通過這種儀式，能否完成生命的舉輕若重？所謂的悲歡離合陰晴圓缺，被一杯酒輕輕溶解，在酒杯之上，期待獲得高于現(xiàn)實的美感。
今夜的馬耳山，疑似天上宮闕。在這個酒香與山色相融合的冬日的夜晚，對于內(nèi)心敞亮的人，許多往事被激活，飲月光，問青天，似乎只有在密州，沿著《水調(diào)歌頭》的平平仄仄，才能領(lǐng)悟生命的篤定和超脫。起舞弄清影。這樣的夜晚，一杯美酒的在場，使得我們棲身于瓊樓玉宇。它是現(xiàn)實的一個支點，讓我們得以站在心靈的高處，眺望明月。
寫作《密州是個洲》的時候，正是春天，我的目光在一片又一片溫潤嫩綠的水域里，游動。在密州的日子，仿佛行走在宋詞里，遼闊的平靜，連同一叢一叢碧綠的驚喜，讓我的目光有了不易察覺的改變。我覺得，諸城稱作密州，似乎更能蘊涵宋詞的意境，不曾想，諸城的得名源于上古的名君舜帝，他就出生在城北的諸馮村?？戳瞬┪镳^里的“巨大諸城龍”（世界上最高的鴨嘴恐龍，高9.1米，長16.6米），目光一下子蕩遠了，像水波遠去，又像是從中生代望過來一樣。
今夜，一杯“密州春”的氣息，覆蓋了我關(guān)于密州的所有記憶，我的內(nèi)心洶涌著一條大河，它的支流遍布身體的每一個毛孔。時間可以改變許多事物，它可以把水和月光釀成醇香透明的液體。水和月光的融合，猶如兩棵柏樹的共生共榮，衍生著更多的美好事物。
作為一個美好的偏旁，在漢語詞匯里，“月”跟身體有關(guān)，它并不是一個不勝寒的高處物體，而是我們身體無法割裂的一部分。密州的許多民居在庭院里留了一個“月亮門”，用它來迎送日月，迎送過路的風(fēng)聲翅影。轉(zhuǎn)朱閣，低綺戶，月亮成為灶間的鍋，桌上的碗，甚至是精工細作的鎖扣，給四平八穩(wěn)的柜櫥平添了一分活潑三分鮮亮。月亮，是密州所有美好事物的總稱，它不是單一的，它涵蓋了人們的日常生活。
密州的月，透射的是一種恬淡、敞亮、祥和的生活方式和內(nèi)心信念。
那棵樹，讓我長久地仰視不已。清晨的山路，有風(fēng)，猶如一層涼薄的水，在流。路旁的豌豆苗長勢正好，走近了，它清冽的氣息刺激著我的嗅覺。那棵樹，木葉盡脫，卻觸摸不到一絲凄涼。一大一小兩個鳥巢，一上一下坐落在錯綜紛繁的枝丫上。同行的人都停下了腳步。有人眼窩發(fā)熱：這是一棵母子樹。那么多凋落的枯枝久別重聚，或者萍水相逢，業(yè)緣流轉(zhuǎn)，它們顯得親密無比。大巢看上去敦實沉穩(wěn)，襯托著那樹格外自信豁然。我是個過于迷戀細節(jié)的人。這種迷戀往往使人細膩敏感，易于受傷，也易于獲得幸福的暈眩。我迷戀著鳥巢，忽然有了新的發(fā)現(xiàn)，大巢有兩個巢口：一個朝南，迎迓大山；一個向下，貼近土地。一棵樹原來住著三家。這種格局有別于當(dāng)?shù)氐慕ㄖ苡兴暮显旱奈兜?。家家戶戶的生活，陽光一樣敞亮，東雀西鳴，青蟲的氣息越枝而入，一切是那么的明凈自在，安穩(wěn)踏實?；谢秀便?，覺得那樹在生長，在視線之外，綠色的葉子晃動著清潔的天光。
像一個美好的愿望，山居在我的視野里出現(xiàn)。車在山路上蛇行，蒼蒼翠翠的山色，迅疾地起承轉(zhuǎn)合，層次深深淺淺著，銜接自然妥帖。那幾間小屋散落在林木山石之間，猶如幾枚核桃，堅硬，內(nèi)蘊著時間的馨香。盤腿，上了土炕，端上來幾碟小菜：炸螞蚱、炒香菜、清燉山藥、酸辣土豆絲。新挖的苦菜，彌散著溫潤青澀的氣息。喝的是當(dāng)?shù)刈葬劦摹懊苤荽骸?。香脆的螞蚱，在咀嚼聲中變成音樂，抿一口白酒，整個人就處于一種沉醉燃燒的狀態(tài)，似乎乘風(fēng)歸去，惝恍迷離，今夕是何年？何似在人間。這的確是我眼里想象和渴望的生活模樣。像酒，有水一樣的清亮，又有自己多彩多姿的生存狀態(tài)。
長城在視野里延伸。一群鳥向西飛去。沿著鳥翅的弧線，那些遠去的歷史又被連接起來。長城，它是歷史和現(xiàn)實的線索。那些沉入歷史的人物，像一塊塊磚石，隔膜而溫和地注視著我們。
城門洞東側(cè)的偏房里住著一位老人。他黝黑的臉閃出，就像來自深深的歷史，眼睛里充盈著漆黑的光亮。他給車輛登記，只是登記，分文不取，只要我們安全離開，他就完成了任務(wù)。我決意要進入他的小屋。在門外，掀開蓋簾，我看到了一盆熟地瓜，可能是昨夜煮的，歷經(jīng)火熱沸騰的地瓜，已是質(zhì)樸安詳?shù)谋砬?。老人的屋里，碗筷旁邊，豎立著半瓶白酒，一種醇厚綿長的香氣，仿佛從時間的深處飄來。我覺得我看見了老人的一生。他是一塊磚石，深深地楔進兩千多年的歷史，堅定而又牢固，他的生命就和長城一樣綿延千里。
這座長城，它有一個深遠的名字：齊長城，是春秋時期齊靈公所建，后經(jīng)威王、莊王、景公、平公、宣王幾代國君增建。長城以南是一片青青麥苗，長城以北是一片麥苗青青，青青亮亮的，它們?nèi)荚诿苤莸倪@片土地上生長，城南城北共嬋娟。當(dāng)年齊楚對峙的長城，不過是一條寬寬又長長的田埂，從春耕延伸到冬藏，從容不迫地展開綿長而殷實的生活。
【作者簡介：劉學(xué)剛，中國作協(xié)會員，有作品在《詩刊》《天涯》《散文》《山花》《青年文學(xué)》《散文選刊》《散文海外版》等刊發(fā)表?，F(xiàn)居山東安丘?！?/spa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