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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膠東文學》2024年第10期|毛蘆蘆:冰蝴蝶(中篇小說)
來源:《膠東文學》2024年第10期 | 毛蘆蘆  2024年12月27日09:36

他終于過來了,身子輕輕搖擺著,沖風和陽光露出了一抹微笑,就像一株水杉,在靜靜舞動,一枝一葉,都透著自洽與歡喜。

虞喜夏躲在假山后,望著越靠越近的他,整個人不由得也輕輕戰(zhàn)栗起來。仿佛這個叫李清頌的男孩,真的變成了一株水杉。從他臉上抖下的笑沫,就像從水杉樹上飄下的針葉,刺在她心上,有些疼痛和酸麻。然而,這疼痛和酸麻中,又糅雜著一股蜜流,在她的血管里鉆來竄去。

她緊握著雙拳,告訴自己該沖出去問他話了,可她的腿突然邁不開步子了。每次想靠近他時,她都會這樣僵住。在他面前,她感覺自己實在是太渺小了,小得甚至都不如一根蒲公英的花羽??!

“虞喜夏,勇敢點兒!虞喜夏,沖??!”眼看著李清頌就要從墻角走過去了,虞喜夏舉起雙拳,狠狠敲了下自己的大腿。

不好,她的左胳膊肘碰掉了假山上的一塊浮土?!芭距?!”浮土落地時張嘴呻吟了一聲,害李清頌轉過頭來了……

“??!虞喜夏,你在這里干啥?”李清頌嘴角的笑意加濃了,陽光如瀑布一般,從他的臉上傾瀉而下,虞喜夏只覺得自己渾身上下都被那微笑之瀑濺濕了。

“我,我……”虞喜夏踉蹌著朝身后的角落后退了兩步,漲紅了臉說,“我在,在這里看,看假山呢!”

“哦,看假山?。亢门d致!”李清頌說著,朝虞喜夏笑了笑,身子又開始往前移動了。下課時間緊,他得趕著去廁所。而虞喜夏所在的那個角落,就夾在教學樓與廁所之間的三角形路邊。這個角落,空間利用得很好,假山石和上面的小竹子,自堆起來、種下去,就缺少園丁的打理,所以顯得頗為荒蕪和瘦削,倒是那纏絡在石頭、竹子身上的絡石藤和野雛菊反而呈現(xiàn)出一派野趣。就像虞喜夏的內心,野花雜草一派自然天真,她卻覺得自己像這角落風景,上不了臺面,比不上那些真正的花園。

“喂,等一下!”眼看著李清頌就要走出假山“視線”了,虞喜夏沖李清頌大叫,可惜沒有發(fā)出半點兒聲音,敢情是她的心在吶喊??!

她恨死了自己的怯懦,垂下腦袋,把額頭狠狠地抵在了假山石上。

“啪嗒!”不好,又有浮土和青苔被她碰落在地,發(fā)出了難堪的嗚咽。

“該死,虞喜夏!”虞喜夏把頭更緊地抵在假山石上,正在心里痛罵著自己,耳邊卻傳來了李清頌的聲音:“當心啊,這里很少有人進去,石頭可能都風化了!”

“??!”虞喜夏內心驚叫了一聲,慌慌張張?zhí)痤^——哦,她碰到一雙多么溫和的眼睛哪!那眼睛里,浮著笑影,含著關切,靜靜望著她,望得她霎時消了所有的煩躁和懊惱,忽然靜如秋水。

“李清頌……”她用心尖尖喚了他一聲。

不過他聽到了。他問:“虞喜夏,有事嗎?”

“哦,就是,就是想問一下,今天,你收到過邀請嗎?”

“是朱露露的吧?”

“對。那電影,你會去看嗎?”“也許吧?!?/p>

“聽說很好看的……”

“知道。不過我去電影院看電影很怕別人吵,聽別人在耳邊議論來議論去,覺得再好的電影也給糟蹋啦!我喜歡一個人在家里的電腦上看……”

“是嗎?”虞喜夏聽李清頌這么說,剛剛松開的手,又緊張得捏成了拳頭,“我其實也討厭別人吵,但是,但是……”

“我知道,大片還是得在電影院才看得出味道,對嗎?你放心,我基本上還是會去的啦!”

“噢,謝……”虞喜夏脫口說了一個“謝”字,驀然意識到自己已傻得幾乎把自己全出賣了,于是,趕緊捂住嘴,飛快逃離了李清頌和假山。

“等一等!”沒想到,李清頌竟喊住了她,而且,還朝她伸出了手掌。

天哪,虞喜夏的心一下子跳到了喉嚨口。要不是她抿著唇,那心,一定早蹦到路邊草叢里去了。

她的臉燙得厲害,仿佛李清頌那越伸越近的手掌,就是一片烙鐵。

但她沒有后退。她幻想這一刻的到來,已經(jīng)幻想了整整一年。她愿意被那烙鐵烙烊,甚至熔化成灰燼。

可是……可是她想錯了,因為李清頌說:“你額頭上有青苔哦!”

然后,他的手指碰到了她的額頭,抹掉了她額心的一點苔痕,也將她抹成了假山上的一塊浮土、一簇青苔、一塊風化的巖石,在陽光下,瑟瑟發(fā)抖,飄飄欲飛。

“謝……謝……”她艱難地朝他笑了一下,立刻撒開雙腿,逃了。起先,她的腳有些軟,待她頓頓足、咬咬牙,拼命發(fā)力狂奔時,卻又跑錯了方向,差點一頭扎進男廁所。哎呀,真是倒霉透了!

不過,待虞喜夏跑回教室時,她的眼角,還是漾開了一朵甜笑——他說了,他基本上是會去看電影的,那就好,那就好!

更好的是,他的手指,竟在她額頭上點了一下——哇,她感覺自己這只丑小鴨,已經(jīng)被他點成了白天鵝……

放學回家時,媽媽正在廚房里炒青椒土豆絲,這是虞喜夏愛極的小菜。

“哎,快去你房里看看!”媽媽聽到虞喜夏開門的聲音,從廚房里探出頭,興沖沖地說。媽媽說話嗓門大,很輕易就蓋過了油煙機的聲音。

“又裝神秘!房間里有什么,快說嘛!”“你自己去看看不就知道啦,哈哈!”

媽媽說著,“嘭”的一聲,關上了廚房門,把一個懸念拋給了虞喜夏。

“不會又是個紅發(fā)箍吧?”上回,媽媽說藏了禮物在她房間的抽屜里,可她打開一看,竟是個大紅色鑲小兔的發(fā)箍,惹得她哭也不是笑也不是,因為那玩意兒給幼兒園大班時的她戴戴還差不多,而她都上初三了呀。沒有多少文化的媽媽,就是如此沒有審美眼光??!

由于心里墊著那個尷尬的紅發(fā)箍,虞喜夏在推開她的房門時,眼里并沒有盛著多少期待。

可是,這回她又錯了。

有套荷綠色的衣裙,正靜靜地躺在床上。虞喜夏的目光一落到它們身上,它們就像真正的荷葉那樣,朝她搖開了手臂,搖得她一下子就跳上了一艘采蓮小艇,在夏季的碧水長天間,在萬頃的荷塘中,劃呀,劃呀,自由自在,身輕如燕,快樂無限……

“老媽,老媽,謝謝你!”虞喜夏抱起那三件套的衣裙,抱起那夾克衫式的小夾襖,抱起那元寶領口上繡著小白花的羊毛衫,抱起那小格子綴綠紗花邊的呢料小短裙,沖到廚房門口,隔著黃色的木門沖里面的媽媽大叫,“老媽,你怎么曉得我星期天要進城???還給我買了這么好看的新衣服!”

“不是星期天,而是星期六,我們要去慈溪看你的桂秋阿姨!”

“星期六?去慈溪?看桂秋阿姨?”虞喜夏傻眼了,站在廚房門口,腳底仿佛生出了根須,頭頂仿佛結出了蛛網(wǎng),良久不能動彈。

待媽媽端著青椒土豆絲,打開木門從廚房里走出來,發(fā)現(xiàn)女兒的鼻子已被門板撞紅了,而她腳邊,衣服裙子散了一地。

“喜夏,你又昏頭啦?我推門你怎么就不曉得避一避呢?”媽媽心疼地責備她。

“誰是桂秋阿姨?我們?yōu)樯兑桨谉o故去慈溪看她?而且要在這周六?”虞喜夏顧不得揉自己的鼻子,也顧不得撿地上的衣裙,而是一把揪住媽媽的袖子,大叫著問道,差點把媽媽手里的菜盤打翻了。

“桂秋是我小時候的好朋友,她初中畢業(yè)就考上了金華衛(wèi)校,后來去慈溪工作,有二十多年沒聯(lián)系了,可現(xiàn)在她生病了,胰腺癌晚期,我們幾個小姐妹,決定在這個周末一起去看看她?!?/p>

“哦,這個阿姨好可憐。不過,要去你們去好了,扯上我干什么?”

“哎呀,大家不是說你跟我小時候長得一模一樣嗎,梅紅阿姨說最好帶上你,好讓桂秋好好看看我小時候的樣子,開心一下!”

“切,虧你們這些老阿姨想得出這么餿的主意!讓我去扮演你的小時候,那干嗎還給我買新衣服,你應該給我找一套你小學時的破衣服來穿啊!”

“哎呀,你現(xiàn)在都念初三了,哪里還穿得進我小學時的破衣服呀?”

“知道了就好,我現(xiàn)在都快讀高中了,哪里還會像你小時候那樣子?。俊?/p>

“哎喲,其實,我和你桂秋阿姨小學、初中都是同學啦!再說,反正你比我現(xiàn)在這樣子更接近我小時候嘛!這回,你是一定得陪我和梅紅阿姨走一趟的,也許,這是我們最后一次見桂秋了!”媽媽大呼小叫著,“啪”地放下菜碗,同時,眼里也“噗噠”掉下淚來。

“天啊,這么嚴重呀?”虞喜夏吃了一驚,“那星期天中午趕得回來嗎?”

“你要趕回來干嗎?”

“朱露露生日,請我們看電影?!?/p>

“看電影,家里電腦上不是可以看嗎?”“唉,老媽,我說了你也不懂,這電影

可是由國際知名美少年提莫西·查拉梅主演的《沙丘》,家里電腦上看不出電影院里的那效果!再說這電影剛上映,電腦上還搜不到?!?/p>

“啥木西拉稀的,人要健康才美,你們現(xiàn)在喜歡的男孩子,基本上都像麻稈,臉都像青白石,那叫什么美少年,咳!”媽媽對如今女孩子的審美觀很不認同,所以擱下菜碗時,如此不屑一顧地說道。

呀,媽媽可是在無意中說中了提莫西·查拉梅的長相,虞喜夏不禁嘟著嘴巴白了媽媽一眼:“哼,難怪你會選中爸爸那座黑鐵塔!”

“你爸爸黑怎么啦?沒有他這塊黑炭白天黑夜在建筑工地上忙碌,哪有我們的好生活……”

“打住,打??!老媽,你看,爸爸有多少時間在家陪你嘛?”

“你爸爸那么全心全意為我們打拼,你還不滿意啊?你不滿意我滿意!我自從初中畢業(yè)在建筑工地的廚房打工,遇到你爸爸這個小泥水匠,這一輩子,就沒有對他不滿意過,嗨!”媽媽說著說著,激動得滿臉通紅。

“哎呀,又來啦,又來啦!你們的愛情故事,我都聽了一萬遍了,我不要聽,不要聽,我就是要去看甜茶演的《沙丘》!”

“什么?木西拉稀一會兒又變甜茶啦?”

“甜茶就是全世界人對提莫西·查拉梅的昵稱嘛!”

“哎呀,一個男人叫甜茶,娘娘腔!”

“媽媽,你別亂說好不好,這個甜茶可是朱露露的男神,要是你的話被她聽到了,小心她揍你!”

“小露露那細胳膊瘦腿能揍得過我?就讓她再加杯甜茶吧,哈哈哈……”媽媽說著,哈哈大笑起來,笑了好一會兒,才對虞喜夏說,“你要看,就去慈溪那邊的電影院看吧,我相信,那邊的電影院,一定不會比我們衢州的電影院差。你星期天就在慈溪看那一堆沙丘吧,就讓我們老姐妹們多待一會兒,行不行?”

“不行!人家朱露露生日呢!”

“等星期天晚上回來,我們送她一個大禮包好啦!”

“不好,除非星期天中午趕回來,不然我不去慈溪!”

“好吧,好吧,到時我們趕回來好啦!”媽媽沖她點點頭。點得那么輕描淡寫,虞喜夏不相信,所以她對媽媽說:“除非你發(fā)誓!”

“好,我嚴重發(fā)誓!”

“不是嚴重發(fā)誓,而是莊嚴發(fā)誓?!?/p>

“好,我莊嚴發(fā)誓!”媽媽說著,一臉嚴肅地沖女兒舉起了手臂。

虞喜夏心里還是不踏實,可她又不知道該讓媽媽再做些什么,所以就悶悶不樂地向她的房間走去。

“哎呀,你踩到新衣服啦!這個三件套,還是梅紅阿姨陪我挑的呢,花了我八百多塊錢,你也不曉得好好珍惜!”

“我就知道,這不是你的眼光……”虞喜夏撿起地上的衣服,把臉伏在它們懷里,心里默默滾過一道委屈的潮。

在她的一生中,她還從來沒有遇到過比李清頌更知識淵博、眼界開闊、談吐優(yōu)雅的男孩,所以,不知不覺,她就讓自己的心變成了一抔土,任由李清頌的音容笑貌,像水杉針葉一樣飄到那片土上,在她的心田里越積越厚,越扎越深,以致把她原有的自信和歡樂,都給淹沒了。

只有他笑了,她的嘴角才會翹一翹。

只有他樂了,她的心花才會搖一搖。

只有他跑動起來,她才會感覺風的流淌。只有他歌唱起來,她才會感覺光的旋轉。

反正,這世上,只有李清頌,才能如此徹底地把原先那個活潑熱情的虞喜夏,變得輕如鴻毛,呆如木雞。

“啊,我要看電影!我要和他一起看電

影!”關上房門,虞喜夏把頭鉆進被子,大喊。

喊著喊著,她還突然想起,這個李清頌,長相特點,不正跟那“甜茶”提莫西·查拉梅是同一個類型的嗎?

瘦高個兒,高鼻梁,尖下巴,瓜子臉,大眼睛,啊呀,那不是李清頌是誰呀?

虞喜夏默默在手機上翻看著《沙丘》的宣傳片,默讀著《沙丘》的故事梗概:“在一個被黃沙填滿的星球上,存在著大量‘香料’,它是人類進行星際旅行的關鍵,各大勢力爭相搶奪對香料的開采權,這個星球的原住民弗雷曼人只能在一個又一個殖民者的手下輾轉。在哈肯尼家族管理沙丘和弗雷曼人多年后,皇帝突然指派厄崔迪家族為新殖民者,真實目的卻是想借哈肯尼家族之手除去勢力日益強大的厄崔迪家族。在兩大家族的戰(zhàn)爭中,厄崔迪家族遭遇了背叛,最終,僅有族長的兒子保羅·厄崔迪(提莫西·查拉梅飾)和他的母親杰西卡(麗貝卡·弗格森飾)存活了下來,他們進入沙丘,加入了弗雷曼人,保羅決定接受命運的指引,去保衛(wèi)自己的家族和人民……”

在讀這段文字時,虞喜夏眼角的余光,一刻也沒離開提莫西·查拉梅的照片,漸漸地,提莫西·查拉梅的臉,竟和李清頌的臉,重疊在一起……

李清頌呀,他們一家都是電影迷。虞喜夏因此也迷上了看電影。每次,聽李清頌在班里跟大家介紹他看過的好電影時,虞喜夏都要陷入幻想,幻想有一天能和他肩并肩地坐在電影院里看電影。哪怕一生只看一次,也算幸福人生了。

沒想到,今天,這機會竟然從天而降。說起來,朱露露在班里都不算是她的好朋友呢,這都要感謝她有江霏霏這個同桌呀!因為今早當朱露露把裝有電影票的信封送給江霏霏時,霏霏說周日她小舅結婚,要喝喜酒,她沒法分身去看電影。

“露露,那我代霏霏去吧,好嗎?”聽到江霏霏的推辭,虞喜夏幾乎不假思索,就這么喊了出來。

朱露露本來沒想請虞喜夏的??捎菹蚕倪@么一嚷,她不好意思拒絕她,便順水推舟,把電影票送給了虞喜夏。

“你臉皮好厚啊,虞喜夏!”拿到電影票時,虞喜夏低頭在心里狠狠罵了自己一句,但很快,就抬起頭,向教室另一端靠窗位子上的李清頌瞟了一眼。

她多么想知道李清頌是否也收到了朱露露的邀請。要是他沒收到,那她剛才的“厚顏無恥”就毫無意義了!

可是,李清頌身邊圍著一大堆男生。只要一下課,他那里永遠都是男生的天地。

所以,虞喜夏才會不顧一切地“潛伏”在那廁所旁的假山后,想單獨找機會問一問李清頌。

現(xiàn)在倒好,船有了,連帆也懸掛起來了,只等著周日那天拔錨起航,和李清頌去“沙?!鄙媳M情遨游了。孰料,媽媽要帶她去見桂秋阿姨,真是天有不測風云啊,唉……

新衣裙套上了,虞喜夏看看鏡中的女孩,眼中霎時透出一抹驚喜。

“傻樣兒!”虞喜夏沖鏡子吐吐舌頭,轉身走出房間,像一枝碧荷,亭亭玉立在媽媽面前。

“哇!”媽媽眼睛一亮,嘴角都笑歪了,說,“原來我小時候是個美人??!”

“你女兒比你漂亮多了,你臭美什么?”梅紅阿姨在一旁取笑媽媽。

“還不是你說的,我女兒和我就像從一個馃印里印出來的,哼……”媽媽白了梅紅阿姨一眼,旋即又大笑起來,“哈哈,女兒比我漂亮,哈哈哈!”

“走啦,走啦,老媽,看你都快成肉球啦,還成天把吃肉掛在嘴上,真是的!咱們快點去快點回吧!”虞喜夏害羞了,忍不住損著媽媽,催她和梅紅阿姨趕緊出門。

“好,走!走!”梅紅阿姨拉了媽媽一把。就這樣她們邁出家門,踏上了六七百里的探親之路。

屋外下著雨。

三個人站在路邊,好不容易才搭上一輛中巴車,趕到城里火車站時,九點零五分的高鐵都差點被她們錯過了。

兩個半小時后,到了余姚,又輾轉著搭上到慈溪的公交車,下了公交車又打的,下了的士又問路,如此一路折騰,到了慈溪天港酒店附近桂秋阿姨的家里,已是傍晚五點過了,天都黑下來了。

“天啊,這么遠的路,我明天中午能趕回去嗎?”還沒進門,虞喜夏就擔憂起明天回程的事了。

媽媽在敲門,“砰砰砰”,就像拿著棒槌在河邊捶衣服,動作夸張、有力又粗魯。一旁的虞喜夏,忍不住用手包住了耳朵。

門開了。一位臉色慘白的小個子阿姨站在門邊,激動地望著門口的三位客人。

很快,她就把目光盯在了虞喜夏身上,問:“你……是夏四妹?”

“哈哈,桂秋,對,她就是夏四妹——夏四妹的女兒虞喜夏!”媽媽在虞喜夏身后笑著回答。

“哎呀,四妹,你拿女兒來騙我?看我不打死你!”門內的阿姨笑著從屋子里跳了出來,作勢要打媽媽,媽媽一把抱住了她,梅紅阿姨又沖上去抱住了她倆,頓時,她們抱成一團,又蹦又跳的,根本不顧在別人眼里是怎樣一副形象了。

“原來,老媽們也這么瘋狂呀!”虞喜夏看著她們,臉上不由得浮起了一絲嘲弄的笑意。

這時,從門內又跳出四位阿姨,手拉著手,把門外的三位瘋子圈了起來,嗷嗷大叫著:“四妹,你來啦!”“梅紅,總算又看到你啦!”“嘿嘿,一個個好像全變成了大肥豬,嘿嘿!”

她們一個個喉嚨都震天響,嚇得虞喜夏忙朝屋子里逃去:“都瘋啦!瘋啦!”

她還以為能避開媽媽老同學們的注意呢!哪想,她們從門外一涌進屋,就把她團團圍住了:“喂,這就是四妹的女兒?像,太像四妹小時候啦!”“不,比她媽當年漂亮多啦!”“哇!這么高呀,有一米七嗎?”“嘖嘖,皮膚嫩得像水豆腐,四妹,你這女兒是怎么生的?”

大家圍著她嘰嘰喳喳聒噪個沒完,窘得虞喜夏只想變成自己裙子上的綠紗花邊。

“羨慕吧,嫉妒吧,我有這樣的女兒?”媽媽在她的幾位同學身后得意地嚷嚷。

虞喜夏實在是羞得無地自容了,不禁捂住肚子叫道:“我要上廁所!”

“哈哈哈!”“咯咯咯!”“嗬嗬嗬!”“嘻嘻嘻!”阿姨們大笑。不過總算

放開了對虞喜夏的圍堵和評審。

虞喜夏鉆進桂秋阿姨家的衛(wèi)生間,對著鏡子,呆呆地陷入了沉思:明天早上萬一媽媽食言不肯帶她回家怎么辦?六七百里的路程,明天早上究竟要幾點出發(fā),才能在中午前趕回衢州?萬一趕不上那場十二點半的電影,李清頌會不會失望?。堪?,好不容易有了這么個機會。

“喂,喜夏,要吃晚飯啦!你在里邊已經(jīng)待了那么久啦,該出來了吧!”突然,門外傳來了梅紅阿姨的聲音。

“阿姨,我想回家!”虞喜夏剛打開衛(wèi)生間門,就這么說。

“哎呀,你這孩子,咱們趕了一天路,怎么剛到這兒就想回家了?你爸在工地上忙,用不著你掛記的啦!”梅紅阿姨嗔怪道。

“恐怕不是掛記老爸,是掛記某個小鬼吧!”桂秋阿姨笑著一語道破天機。

“不是,不是,不是!”虞喜夏連忙搖頭否認,頓時,一陣熱潮,從耳后根慢慢升了起來,燒得她滿臉發(fā)燙,“是因為明天午后有好姐妹請我看電影,她過生日呢!”

“哦,那你明天晚上去陪她好啦!喜夏,我和你媽小時候是好朋友,可都二十多年沒見面了,你得讓我跟她好好敘敘舊?。 ?/p>

望著桂秋阿姨,虞喜夏渾身一陣冰冷。

她趕緊閉上眼睛,卻看到李清頌正滿懷期待地望著她。掙扎良久,虞喜夏還是開了口說:“那,那,明天早上我自己先回去,讓我媽媽留下陪您!”

“什么?你不怕出事我還怕呢!無論如何,你得跟我們一起走。”媽媽在旁邊氣急敗壞地喊道。

“可是你明明答應我要在明天中午前趕回家的呀!”

“不是還沒到明天嘛,你擔啥心呀?”媽媽說著,推了虞喜夏一把,“快,大家都等你吃飯呢!”

虞喜夏去吃飯了。一桌子的海鮮,有腌小螃蟹,有大蝦,有黃魚,有海參,有蟶子……本來都是虞喜夏愛吃的,可今天,除了一個“愁”字,她硬是什么滋味也沒吃出來。

“嗨,喜夏,你別擔心,等下春麗阿姨晚上要回杭州的,叫她帶你回去,晚上先住她家,明早叫她給你買車票,送你去車站搭車回衢州,這樣你看行不行?”桂秋阿姨問虞喜夏,又望了望她媽媽。

“我看行?!眿寢屝α耍肮鹎锇?,你永遠都這么細心周到,你,你,唉!”媽媽說到這里,突然號啕大哭起來。

頓時,每位阿姨都難過地放下了手中的筷子。

窗外,雨潸潸,雨潸潸……

在嘀嗒嘀嗒的雨聲中,唯有桂秋阿姨的聲音浮了起來:“四妹啊,這么多年,我有一件事,一直想跟你說一聲對不起,這次請你們過來,是想跟你們最后聚一次,也是為了要跟你說一聲對不起……”

“啊,什么事?你還有什么了不得的事,要跟我說對不起?”只聽媽媽吃驚地問道,她那高大響亮的嗓門,跟桂秋阿姨那細唧唧的聲音,正好形成了極大的反差。

“現(xiàn)在回頭去看,這事根本沒啥了不得了,可當年,我做錯了,對不起……”桂秋阿姨誰也不看,只看著自己面前的一杯白開水。其他阿姨喝的都是紅酒,就她喝白開水。

那白開水是熱的,飄著一抹水汽,把桂秋阿姨的臉蒸模糊了,也把她的聲音推得更

加悠遠:“四妹,你一定還記得來鴻運吧?”

“來鴻運?”媽媽的表情有點兒詫異,也有點兒茫然,但很快,就想起這個人了,“他比我們大一屆,卻比我們大三歲,后來初中一畢業(yè)就去當兵了,對不?”

媽媽問桂秋阿姨,也問其他幾位同學:“你們想起這個人了嗎?”

“想起來啦,大高個兒,黑皮膚,大眼睛,你那時還常常跟我嘀咕人家很英俊哪!”梅紅阿姨笑著嚷。

“誰的青春里沒有一點小秘密!可惜他自從去當兵,就徹底從我的世界里消失啦!不然,說不定我們還會有點小故事哪!”媽媽大大咧咧地嚷嚷著,一回頭,看見桂秋阿姨臉上已掛下兩行淚,不禁用力抱過桂秋阿姨,說,“為了那小子,不管什么事,你都不用說對不起,因為這個人自從去當兵,就永遠從我的字典里消失啦!”

“對不起,正是我讓他消失的,對不起!”桂秋阿姨哽咽道,“他去部隊后,給你寫過信,當時門衛(wèi)室的黃大爺知道咱倆好,就把來鴻運的信托我捎給你,可我沒有給你,因為我也喜歡他,我偷偷拆了你的信,然后擅自替你回信給他了,我說你馬上要升初三了,決定兩耳不聞窗外事,埋頭苦讀,不想跟他通信浪費時間……他很傷心,后來就跟我成了筆友,再后來,我考上金華衛(wèi)校,和我現(xiàn)在的愛人一見鐘情,慢慢地就和來鴻運斷了聯(lián)系,現(xiàn)在,我也失去他的音訊了。對不起,四妹,本來,來鴻運是很可能跟你好的,對不起……”

“啊,還有這樣的事……”媽媽吃驚極了,嘴巴張得滾圓,像個大南瓜。

“抱歉啊,四妹,這也是后來二十多年里,我一直沒有主動聯(lián)系你的原因,我對你有愧啊,不管你原不原諒我,我現(xiàn)在說出來,總算放下包袱了!”

桂秋阿姨說著,臉上的淚流得更急。

只見媽媽甩甩頭,又甩甩頭,把桂秋阿姨摟得更緊,然后笑著說:“哈哈哈,沒關系的!”

“就是,就是!”梅紅阿姨連忙附和,其他阿姨也是。

但旋即,媽媽站起來去了趟廁所。

我知道,來鴻運對于她的少女時代來說,一定不是不算什么!

春麗阿姨在開車。方向盤前面的雨刷,就像一對翅膀,在玻璃窗外吱啦吱啦反復扇動著,不斷撕開雨的簾子,想飛到茫茫的夜空里去。

可窗內的音樂,又像一條看不見的鏈子,緊緊拉著雨刷的翅膀,不讓它們飛遠。

車內錄音機里,放的是蔡琴的老歌《你的眼神》《恰似你的溫柔》《出塞曲》《讀你》等,車都開了一個多小時,蔡琴還在不知疲倦地唱著,唱著。

“阿姨,能換一下嗎,就聽聽《孤勇者》吧?”終于,虞喜夏忍不住懇求春麗阿姨。

“什么歌?”春麗阿姨偏過頭問。

“《孤勇者》,很好聽的,歌詞寫得特別好!還有一首,我猜你一定更喜歡,因為我爸爸媽媽都很喜歡——《這世界那么多人》?!?/p>

虞喜夏一邊唱,春麗阿姨一邊與她和著。虞喜夏的聲音有點尖細,春麗阿姨的聲音比

較低沉,她們一起合唱,倒讓這首歌有了蔡琴之歌的味道。唱完了,虞喜夏笑了,她對這個并不熟悉的阿姨,突然有了無限的好感,感嘆道:“阿姨原來也喜歡唱歌??!”

“那可是我少女時代的夢想!喜夏,你也喜歡唱歌?”

“喜歡,但我唱得不好!我最喜歡看電影啦!”

“嗯嗯,其實你的嗓音不錯的,尖細高亢,唱戲曲應該不錯!可以去學學越劇!”

“是的,我的同學朱露露也這么說?!薄熬褪悄莻€明天生日的女孩?”

“對,朱露露是我們的校園十大歌手!她會唱很多歌,只要你報得出歌手的名字,她幾乎都能哼出他們的歌?!庇菹蚕恼f,想了想,又加了一句,“就是因為她要過生日,我才要急著趕回去的?!?/p>

“別騙阿姨啦!你肯定不是為了朱露露才要急著往家趕的???,告訴阿姨,那男孩叫什么名字?長什么樣?”春麗阿姨言語里透著抑制不住的興奮。

“不,哪有什么男孩呀!”虞喜夏嘴很硬,可一顆心,早軟成了豆腐。

“沒關系的,阿姨是過來人啦,跟阿姨說說他吧,你整天把他藏在心里,誰也不能說,難不難受?。 ?/p>

虞喜夏緊抿著嘴,可那個藏在心底的名字自己卻長出了棱角,戳開了她的嘴唇:“他……他叫李清頌。名字很奇特吧?因為他爸爸姓李,而他媽媽姓宋,又特別喜歡李清照的詞,他們一家人都很喜歡詩詞歌賦,所以他就叫李清頌了?!?/p>

“李清頌,確實,這名字很有點詩情畫意?。『呛?,他一定長得玉樹臨風,一副清秀書生模樣,對嗎?”

“對,對!阿姨,你認識李清頌嗎?”

“不認識,阿姨猜的。對了,我猜他性情也很溫和,學習也很不錯,是人見人愛、花見花開、車見車爆胎、老虎見了也乖乖的那種人,是吧?”

“確實,他很討大家喜歡的?!?/p>

“哦,原來如此!”春麗阿姨說著,看了虞喜夏一眼,又抿嘴專心開起車來。

“阿姨,你開快點!我餓了,我餓了!”虞喜夏捂著肚子大喊起來?!肮氵@鬼丫頭!”春麗阿姨笑著搖搖頭說,“前面就是紹興服務站,咱們去那兒吃點東西吧。”

不一會兒,服務站到了,春麗阿姨買了兩大碗臭豆腐,又在那些臭豆腐上倒了很多辣醬,說:“吃吧,把生活中的煩惱像臭豆腐一樣吃下去?!?/p>

春麗阿姨使勁把一碗臭豆腐朝虞喜夏手里一塞,命令道:“快吃!吃完我們接著趕路!”

“好吧!”虞喜夏捧起那碗臭豆腐。

“對啦,你與那美少年李清頌,不管結果如何,可都要拿出現(xiàn)在吃臭豆腐的勇氣??!”

“那你自己也應該拿出這樣的勇氣啊!”

“當然,當然?!贝蝴惏⒁陶f著也大笑起來。

很快,她們又開車上路了。因為她們一直有說有笑的,自紹興到杭州的路,似乎一眨眼就到了。

“喜夏,到了,下車吧!”

“好的。”虞喜夏笑著跳下車。可她傻眼了,因為眼前是火車站。

“阿姨,你現(xiàn)在就送我回衢州?”虞喜夏問。

“不,現(xiàn)在回去只有最后一趟高鐵了,但票已經(jīng)賣完,我們去住旅館,就住在離車站最近的旅館里,這樣明天一大早你回去就方便啦!”

“好吧!”虞喜夏點點頭,問春麗阿姨,“阿姨,那你跟我一起住嗎?”

“我當然要陪著你的,不過我明天一早要去醫(yī)院,怕影響你休息,所以住在你隔壁房間,有事隨時叫我。你一個人住,不怕吧?”

“不怕,不怕!”虞喜夏說著,激動得笑了起來,突然感覺有一種冒險的快樂。

“喏,這是房門鑰匙,908,明天押金叫他們直接退給你,你到衢州后,可以去買雙鞋,你看你的球鞋都濕了?;疖嚻蔽乙矌湍阍诰W(wǎng)上訂好了,明早八點十八分回家的高鐵,保證你能趕上與李清頌一起看電影!”

“好的,謝謝阿姨,阿姨您真好!”虞喜夏與春麗阿姨告別時,不禁緊緊抱住了她,仿佛是抱住了一個好閨蜜……

進了房間,虞喜夏坐在床上發(fā)起呆來。

春麗阿姨還有媽媽、桂秋阿姨與來鴻運的故事,像一團粽葉,把她的心捆成了一個粽子,她感覺心里緊得慌,擠得慌,也充實得慌——媽媽這次帶她出來,不僅僅讓她見到了媽媽的好朋友們,更讓她見識了豐富多彩的人生。她們的故事,都是那么有血有肉,所以,虞喜夏都被她們感動了。

虞喜夏因為這些故事而久久不能入睡。后來,她從媽媽和阿姨們的故事,又跳到了李清頌和明天的電影身上。

啊,不管怎么樣,明天在電影院里,她可以和他坐在同一排,與他同看一場電影呢!

她的心在無邊沙海里滑翔又滑翔,窗外,雨漸漸止住了,落出了一抹可愛的魚肚白。哦,“明天”的天,其實已經(jīng)亮了,可這時,虞喜夏反而跌進了沉睡之?!?/p>

“天啊,都七點五十五分啦!天?。 庇菹蚕男褋頃r,跟她乘同一列火車的人已在候車室排起長隊,等著檢票進站了。

她慌忙套上格子裙、羊毛衫、小夾襖,一把抓上手機,連頭也沒梳,就向門外沖去。好不容易下到大廳去退房,前臺的服務員卻說要等一下,得打電話給樓上的服務員,說要等她查過房才退押金。

“算啦!押金到時請我阿姨來退!”虞喜夏朝賓館服務員揮了揮手,以百米沖刺的速度沖出門,卻差點與一輛出租車來個熱情擁抱。

幸好,她住的賓館離火車站非常近,她沒幾分鐘就跑到了進站口!

可不管她多么心焦,一切進站的手續(xù)還得按部就班地辦呀!

進了站,等她找到檢票口,檢票口的閘門剛剛關上。

虞喜夏還是平生第一次遇到這種情況,她站在那個檢票口,絕望地哭了。

“小姑娘,你怎么啦?”一個大爺走過來問虞喜夏。

“我的火車開走了,怎么辦?”

“你趕緊去地面一樓的東廣場那邊的改

簽窗口改簽一下!”大爺指點她。

虞喜夏謝過大爺,趕緊跑開了??墒?,跑了一陣,卻發(fā)現(xiàn)自己在大廳里根本找不到那“地面一樓東廣場的改簽窗口”,她又急得淚眼汪汪了。

她含著淚,問了好幾個人,這才找到改簽窗口??墒?,里面的售票員又說,她的票是網(wǎng)上訂的,所以必須網(wǎng)上改簽。

虞喜夏拿出手機給春麗阿姨打電話,這才發(fā)現(xiàn),她的手機馬上要沒電了,原來,昨夜她只顧想這想那,竟忘了給手機充電,再說,手機充電器也忘在媽媽的手提包里啦!

幸好給春麗阿姨的電話很快打通了,阿姨幫她改了車次,這回,是九點二十六分的回衢高鐵。

等虞喜夏上了車,才長舒一口氣。唉,為了趕一場電影,她似乎真的成了一個瘋子。

“咯噔,咯噔,咯噔……”這是車輪撞擊鐵軌的聲音,這也是虞喜夏的心臟撞擊胸腔的聲音。

“咯噔,咯噔,咯噔……”五百里火車奔馳,五百里心臟狂跳,五百里遐思翩翩。十點四十分,衢州火車站到了。

虞喜夏下車出了站,要去搭公交車時,才發(fā)現(xiàn),她的手機已經(jīng)徹底沒電了,當她去摸褲兜里的小錢包,才發(fā)現(xiàn),小錢包也不見了。

呆愣了片刻,虞喜夏才想起,她的小錢包,還壓在賓館908號房的枕頭底下呢!雖然那包里只有兩百塊錢,卻是她帶出來的唯一的錢啊。如今它丟了,手機又沒電了,不能掃微信支付,她可怎么去電影院?

她嘆了口氣,默默朝車站北面邁開了腳步。

幸好時間還早,可以步行過去。虞喜夏在馬路邊“漫步”,球鞋里面還是濕的。每一步踩下去,都會“嘰咕”地發(fā)一聲牢騷。每一步踩下去,腳趾頭都會微微抽痛一下,腳太冷了,都凍麻了。

“真是屋漏偏逢連夜雨?。 庇菹蚕目嘈χ猿?。

這時,她已走到荷花五路的紅綠燈旁了。啊,從路邊一家小飯店里飄來了一陣紅燒肉的香味!這香味,就像一根魚鉤,穿過虞喜夏的鼻子,一下子就把她的胃勾了起來。

對了,虞喜夏從醒來到現(xiàn)在,還沒吃過任何東西呢!現(xiàn)在,胃在紅燒肉香的勾引下,開始找主人算賬了。

“咕咕!”“咕咕……”它大聲地抗議著,簡直就像孫悟空在大鬧鐵扇公主的肚子。

“天啊,剛才是屋漏逢上連夜雨,現(xiàn)在是船遲又遇打頭風?!庇菹蚕挠檬治孀】诒?,暗暗咽著口水,忍不住在馬路邊奔跑起來。她是學校里的長跑健將,遇到棘手之事,最喜歡用“腳”來思考。

虞喜夏跑過荷花四路、荷花三路,跑到老兒童公園附近的花鳥市場旁,已上氣不接下氣了。

她看見路旁有個燒烤店,竟不由自主地停下腳步,對著它默默咬起了自己的手指頭。

“小妹妹,來一串骨肉相連吧!”店主很快就注意到虞喜夏的饞相了,舉了舉手中的肉串,對虞喜夏吆喝了一聲。

虞喜夏被人家“喝”醒了,羞得用手抱住臉蛋,又在馬路邊奔跑起來。

這一跑,竟跑到了城中的老火車站廣場。

這里,離老十字街頭已經(jīng)不遠了。朱露露說嘉年華電影院就在老十字街頭旁邊呢!

忍一忍,再忍一忍,勝利就在前面招手哦!

前面,有一場美好的電影!前面,還有個比一切電影的男主人公都英俊可愛的李清頌!等見了他,那她就再也不會累,不會冷,也不會餓了。

對了,其實現(xiàn)在已經(jīng)一點也不冷了。濕鞋子雖然還在嘰咕嘰咕地亂抱怨,可腳心已經(jīng)跑得暖烘烘的了。

虞喜夏看見前方一座樓房的屋頂上有個大鐘,就歇下來看了看時間。十一點十五分。那么,再過一小時左右,她就能見到李清頌了,就能和李清頌一起看電影啦!

哦,即使不能緊挨他坐著也沒關系。朱露露說只請了六七個人。那么,即使離他再遠,她和他之間也就隔著四五個座位而已,她偏偏頭,還是能看到他的,還是能聞到他的,還是能感受到他身上的熱量的,還是……

要是萬一能和他坐在一起,怎么辦?

只怕到時她心跳得太響,吵到他看電影!

只怕到時她的眼睛會被激動的淚花迷住,連電影里的那杯甜茶也看不清!

只怕到時他不小心碰到她的肩膀,她會全身僵住,會窒息而死哦!

唉,看來,還是不要和他坐在一起的好……

虞喜夏默默在心里排著看電影的座位,不知不覺,就來到了護城河邊。

風踩著清清的水波,從河那邊飛速奔跑過來,把一陣烤餅的濃香送到了虞喜夏身邊。

可這陣香味,虞喜夏卻沒有聞到。

她,只感覺到自己離李清頌和電影越來越近了,所以,累和餓,仿佛都已經(jīng)遠離她了。

那是一組虞喜夏從來沒有見過的沙發(fā)。它的四邊是圓的,四邊都可坐人,中間則像冰激凌一樣一圈圈高高盤起,特別適合小朋友躲貓貓。

此刻,虞喜夏就把自己躲了起來,躲在嘉年華電影院門廳最里邊的那個沙發(fā)的最里側。這樣,只要她稍稍側過腦袋,就可以看到推門進來的人,而別人卻很難發(fā)現(xiàn)她。

“李清頌,李清頌,李清頌……”虞喜夏一邊趴在沙發(fā)上,半側著頭,緊盯著門口,一邊不斷用手做筆,在沙發(fā)上一遍又一遍地寫著李清頌的名字。

朱露露和她的死黨常青青來了。她們笑著嚷著,手里還各擎著一筒雙色冰激凌,一邊走,一邊不時低頭舔上一口。雖然虞喜夏感覺自己并不饞那冷颼颼的東西,可她的口水竟自動涌了上來,畢竟,她早已經(jīng)餓得前胸貼后背了。為了避免尷尬,虞喜夏只好朝沙發(fā)后邊縮得更深,藏得更隱蔽了。

很快,朱露露、常青青就跨進了二號電影廳。緊接著,朱露露的另一鐵桿好友吳夢穎和?;@球隊隊長陸戰(zhàn)棋也推開了電影院的玻璃大門。哎呀,他們兩個,竟然手牽著手哦!陸戰(zhàn)棋的另一只手里還拿著一串糖葫蘆,一邊走,一邊還低著頭喂吳夢穎吃糖葫蘆??磥?,班里同學的議論根本不是空穴來風,他們真的是在談戀愛啦!

“戀愛”,一想到這個詞,虞喜夏就面紅耳赤了,仿佛李清頌一下子就竄到她身邊捉住了她的手,她羞得立刻閉上了眼睛。等她張開眼,再偷偷朝電影院門口張望時,吳

夢穎和陸戰(zhàn)棋已經(jīng)不見了。前廳里空落落的,只有掛在售票柜臺上方的那個鐘在響,“咔嗒,咔嗒,咔嗒”,此刻,是十二點二十三分,大多數(shù)人應該還在吃飯吧,所以,來看這場電影的人很少。

電影還有七分鐘就要開映了,朱露露他們四人都進小廳去候場了??衫钋屙災兀克降讜粫??

如此長途跋涉,如此辛苦奔波,如此忍饑挨餓,如此戰(zhàn)戰(zhàn)兢兢,如此焦灼等待,到頭來,不要等來的只是一場空呀!

虞喜夏抱著沙發(fā)靠墊,心一圈圈地跟著希望往上攀升,又跟著失望一圈圈往下降落。如此升升降降,沒幾個回合下來,她就感到筋疲力盡了。

這時,只見常青青從二號廳門口沖出來,往大廳里探頭一望,嘴里嚷了聲:“哎呀,虞喜夏和李清頌怎么還不來,電影馬上就開始了呀!”說完,她一頓腳,立刻就縮了回去。旋即,從二號廳里傳出一陣音樂。

啊,電影開始了,而他,沒有來,沒有來!

虞喜夏眼里溢滿了淚水。她哆哆嗦嗦地撐著沙發(fā),正準備站起來,大廳正門的鋼化玻璃一晃,一股寒風把一個青癯如竹、清澈如水的少年推了進來。

“李清頌!”虞喜夏驚喜地喊,不過聲音只在她自己胸腔里轟鳴、流轉。

她趕緊抹了抹眼淚,理了理劉海兒,朝沙發(fā)一側探出了整個腦袋。

但他沒看到她。他的身子向著門外,用肩膀撐著玻璃門,把一個女孩,迎進門來。

虞喜夏愣住了。這個女孩有點矮,還有點胖,可她就像一顆珍珠,在李清頌的臂彎里閃閃發(fā)光。她那精致的鵝蛋臉,她那黑亮的毛毛眼,她那暖乎乎的微笑,她那甜蜜蜜的注視,她那可愛的背心裙,她那優(yōu)雅活潑的一舉一動,都像一盅醉人的酒。

看得出,李清頌早被這盅酒的香味醺醉了。他傻乎乎地望著她,仿佛,這世界根本就不存在了呢!一場小小的電影又算得了什么?所以他們雖然遲到了,他卻仍去買了爆米花,又把爆米花一顆顆往女孩粉嫩粉嫩的紅唇里送去……

哦,在那女孩面前,李清頌完全變了,變得那么小心翼翼又魯莽大膽,那么奴顏婢膝又理直氣壯,那么憨態(tài)可掬又精明機智。這個他,虞喜夏感覺好陌生?。?/p>

“唉……”虞喜夏一直探著頭,呆呆望著他們,可李清頌,眼里只有那個女孩,所以根本就沒有注意到她的存在。

這是虞喜夏怎么也沒有想到的結果。來來回回,跑了一千多里路,為了趕這場電影,吃盡了苦頭,鬧夠了笑話,受盡了委屈,卻只為了目睹他陪著他的仙女吃爆米花!

虞喜夏完全不知道自己接下來該怎么辦了。

疼痛燃燒在她胸口,她感覺自己再待下去,馬上就要被燒成灰燼,被電影院里的空調暖風吹得無影無蹤了,所以,她一咬牙,突然站了起來,呼啦啦沖過大廳,朝兩扇玻璃門的夾縫里用力一撞,把自己從電影院里彈了出去。

“哎,虞喜夏,你去哪里?你不看電影 啦?”身后,李清頌終于看到她這顆“流星”了,朝她大喊。

可虞喜夏沒有回應他,也沒有為他停下腳步。

那天,她唱著《孤勇者》,一遍又一遍地唱,奮力朝家的方向跑去。

寒風如鞭,公路蜿蜒,她卻只管跑,一邊歌唱著,一邊奮力追攆著一輛輛汽車、摩托車、電動車、三輪車,知道明明追不上,依然傻兮兮地追趕著。

冬月里,她跑出了滿身大汗,跑出了兩腳血泡,感覺自己就是一個滿身污泥的失敗英雄,正在孤身走暗巷,正在與絕望對峙,絕不哭,絕不跪,赤手空拳,用自己的勇敢去堵命運的槍。

她一口氣跑回自己家里。

她累癱在床,她被自己的痛苦凍成了一只冰蝴蝶。

冰蝴蝶,其實就是寒冬臘月里屋檐下的那種冰溜子,虞喜夏家鄉(xiāng)的人,把它們稱為“冰蝴蝶”。多美的名字,多冷的蝴蝶,就像虞喜夏的初戀,想要綻放,想要飛翔,卻一不小心就被凍住了!

她不禁想起了春麗阿姨的話:“這一生中,是你的,總逃不走,不是你的,再急著去追也沒用,你就是費盡心機,熬干心血,到頭來也不過是竹籃打水一場空?!?/p>

想到這里,虞喜夏忍不住哭著喊道:

“我不要竹籃打水一場空,我不要!我不要!”

哭著哭著,喜夏耳邊又傳來了春麗阿姨的安慰:“也許,你的男孩,比他還優(yōu)秀十倍、百倍、千倍呢。”

接著,她還聽見桂秋阿姨在說對不起,聽見媽媽在說:“哈哈哈,跟你失而復得的友誼相比,那個來鴻運不算什么。”

“難道,他真的不算什么?”想起李清頌,虞喜夏哭著這樣一遍遍問自己,哭著哭著,又笑了:“李清頌,算了!”

笑著笑著,虞喜夏又哭了。

就這樣,哭哭笑笑,笑笑哭哭,直到虞喜夏把自己勸通了:“我要像冰蝴蝶那樣,先把自己凍起來,相信,我的春天,總有一天會來的?!?/p>

那個周日,虞喜夏獨自在家躺了一天,等周一回到學校,大家發(fā)現(xiàn),虞喜夏突然暴瘦了好多。但她的眼神里,卻多了一份堅毅與成熟,就像暴風雨后的一只蝴蝶,多了幾分滄桑,也添了幾分沉靜和從容。

媽媽本來第二天就要回來的,可她在桂秋阿姨家待了十天才回來,手臂上戴著黑紗。

桂秋阿姨走了,媽媽說她走得很平靜。

“你知道嗎,那時我們是同桌,雖然她是班里最矮小的,我是班里最高大的,老師卻將我們排到了一起。因為她成績遠遠比我好,我算她的‘輔導對象’,可是,我把她帶‘壞’了,午睡時,我常帶著她從教室后門溜出來,去后山上采野花、摘野草莓、摘野栗子,我還帶著她偷過甘蔗。有一次,我們去河邊橘園偷橘子,在橘園里遇到了一條惡狗,像狼,桂秋直接嚇癱了,雙腿像煮軟的面條一樣,根本立不起來,我只好一邊背著她,一邊朝惡狗扔石頭,但那狗還是不依不饒追著我們,跑著跑著,連我的兩腿也變軟了,快變成面條啦,眼看著惡狗的獠牙就快插進我倆的屁股了,這時有人飛起一塊石頭,正好打中惡狗的嘴巴,惡狗逃了,我抬眼一看,就看到了高我們一個年級的那個運動健將來鴻運?!?/p>

媽媽說著說著,抱著虞喜夏,哭了,嗚嗚大哭,這輩子,虞喜夏還從來沒有見媽媽

這么哭過。媽媽的身子在劇烈抖動著,像冬天銀杏樹上的最后一枚葉子。

虞喜夏摟著媽媽,拍著媽媽,直到媽媽從大哭變成抽泣,這才附在媽媽耳邊輕輕說:“我?guī)湍闵暇W(wǎng)查過了,你們的那個來鴻運啊,從部隊轉業(yè)后,直接去義烏做生意了,開了一家公司,就叫‘來有鴻運’,所以我一上網(wǎng),沒出幾分鐘就查到了他,原來,他就在離我們這么近的地方呢,你要不要去義烏看看?”

“啊,你幫我查過了,還要我去義烏看看他?傻女兒,你哪根神經(jīng)搭錯啦?”

媽媽被虞喜夏的話嚇了一大跳,她顧不得擦去滿臉的淚水,就伸手搭了搭喜夏的額頭,問:“女兒,你沒有發(fā)燒吧?”

“沒有啊,他應該是你的初戀,你不想去看看他嗎?”

“你就不怕爸爸吃醋?”

“這有啥,不就是去看看他,跟他解釋解釋桂秋阿姨當年截留了他給你的第一封信的事情嗎?”

“不用解釋,因為那不是我的遺憾,而是我的幸運,正是桂秋阿姨當年所干的糊涂事幫助了我,讓我遇到了我真正的初戀——你爸爸?。 ?/p>

“錯失來鴻運,你難道沒有一點遺憾?”

“要說遺憾,我很遺憾這么多年你桂秋阿姨一直把它當成一個負擔放在心里!她可是真傻呀,真傻呀!”媽媽說著,說著,又開始掩面哭泣。

虞喜夏拉開媽媽的手,直視著她的眼睛問:“你真不為來鴻運本身感到遺憾?”

“是啊,當初我確實對那個來鴻運蠻有好感的,但是,這么多年過去,他跟你的爸爸和你相比,什么都不是!我不是說那時的感情不真實,只是我一直往前走,遇到了我命運中最好的禮物,你們才是我的‘來有鴻運’呢!不管他富也好,窮也罷,不管我們的日子里有多少磕磕碰碰,你們才是我真正真實的人生啊!遇到了你們,回頭一看,他就變得輕飄飄的了,不是鴻運,而是鴻毛啦!”

哇,媽媽說著如此深情如此富有哲理的話,嗓門依然是哇啦哇啦的,一點兒也不像個溫柔的媽媽,但是,喜夏卻把媽媽抱了起來,舉了起來。

“哎呀,我這么重,小心閃了你的小腰!快放我下來!快!”媽媽揚著手,在喜夏頭頂大呼小叫。

喜夏放下媽媽,呼哧呼哧喘著粗氣,對媽媽說:“其實啊,我最近也遇到了一個‘來鴻運’,不過,他已經(jīng)變成了‘去無影’,我已經(jīng)在心里把他送走了……”

“什么?你們才看了一場電影,就沒感覺啦?”媽媽驚叫。

“啊,你怎么知道?”“春麗跟我說的呀!”

“我就知道,你們大人和我們小孩之間不可能有真正的友誼……”

“嘿嘿,也不能那么說,畢竟我們的友誼,比你們的友誼要久遠、牢固得多嘛!”媽媽尷尬地搓了搓手,討好地沖喜夏笑道,“快告訴我,你們是怎么看電影的,后來那什么木西拉稀又怎么樣啦?”

“我根本沒有和他看成電影,因為我千辛萬苦趕到電影院,卻看見有個仙女跟他一起走進了電影院,而他在那個小仙女面前,完全像個小跟班,我知道,那女孩才是他心

目中的女神,所以,我逃了……”喜夏跟媽媽說起那天電影院里發(fā)生的事,說著說著,心不由得痛得縮成了一顆小紐扣。

“你就那么放棄啦?最起碼,你也應該讓他知道你對他的好感嘛!”

“傻媽媽,我不是放棄,而是放過我自己啦!他和他的女神就像兩把鋼刀,第一眼就把我的心戳出了千萬個窟窿,沒辦法,我只好逃跑啦,我拼命跑拼命跑,一直從城里跑回我們自己家里……但后來我想通了,我早點知道他有喜歡的女孩也好呀,這樣,我只需要偷偷把自己的初戀冰凍起來就行了,直到遇到我自己的春天!”

“嗯嗯,就像我遇到你爸爸一樣!”

媽媽說到這兒,緊緊捏住喜夏的手,突然岔開了話題,說:“寶貝,媽媽十來天沒回來啦,你有沒有饞我炒的青椒土豆絲???”

“嗯嗯嗯!”喜夏使勁沖媽媽點點頭,卻不小心把兩滴淚點了下來……

“你給爸爸打個電話,叫他今天回家吃飯,我要給他做他最愛吃的紅燒獅子頭!”

“好!好!好!”喜夏離開媽媽,去拿手機,無意間看了窗外一眼——對了,在喜夏家的院子里,也有一座假山,這是爸爸親自設計并親自搭建起來的,比學校教學樓與廁所角落里的那座假山,要巍峨得多。即使進入仲冬季節(jié)了,這假山上的松樹、柏樹、南天竹,還是郁郁蔥蔥的,因為爸爸給那假山安裝了一個小水泵,假山上的植物一年到頭都能得到水分滋潤,所以顯得格外青翠、茁壯,尤其那些青苔,綠得就像一片微小而茂盛的草原。

虞喜夏的目光,在那座假山上忽閃著,忽閃著,最后還是在青苔身上定格了,她感到,自己額上那曾被李清頌手指點過的地方,就像被冰錐子扎了一下,又痛又麻,不過,她沖那些青苔露出了一個倔強的微笑,因為她知道,這成長的痛,這青春路上的冰蝴蝶,終有一天,會破冰而出,自由展翅,將少年的記憶,畫成一朵花,釀成一杯甜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