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刊》2024年第12期|楊不寒:秋千索
北碚,蕭紅的 1939
八月處暑已過。上午,我在書房
重讀蕭紅,聞到北碚的空氣中
奔竄著草木的腥澀氣
窗外公租房林立,越過它們狹長的間隔
可以眺見嘉陵江北岸,我知道
那兒有她典換紙上文字時的遺址
而被掏出的光陰、心肺和骨血
早被一個時代盡數(shù)收走。她身邊那群人
已復歸鴻蒙,但大后方戰(zhàn)局里
暫駐的復旦校園確曾存在
為她丈夫端木蕻良提供了講臺
又在黃桷蘭凋謝的季節(jié),提供給夫妻倆
黃桷樹鎮(zhèn)“秉莊”一樓某間宿舍
那個夏天,她坐在宿舍靠南的窗邊
溽熱在她的脖頸間摶著汗珠
和我此刻的情況并無兩樣
當我挪動圈椅,地板發(fā)出暴力的嘶鳴
她也許會驚恐一下,擔心聽見的是
敵人的金屬羽翼在云層間
擦響的怪聲。戰(zhàn)火炙烤的年月
牛頭馬面在每個人的隔壁加班
她與他們是老朋友了,幾次擦肩而過
目睹了他們留在泥地上的蹄痕
三個月前,一次轟炸過后
她寫道:“多少人從此不會聽見
解除警報的聲音了……”
我住在一片更平靖的歷史區(qū)域
死亡只在每個年輕人的意志里發(fā)生
有時候是局部的,壞死之物消融如冰雪
有時候,我們在組織語言時
發(fā)現(xiàn)了難以穿透的結(jié)核
像她一樣,感到過去比未來更難理解
顯然,明天只有一種,而往事纏繞
如蔥蔥爬山虎,把我們領(lǐng)到新的墻頭
就在墻垣的斑駁里,留下了她
擦汗的動作。每一次抬手都讓她想起
已身處陪都:縉云山矗立在眼中,制定著
北緯二十九點五度的氣候。南下之路
塵土遙深,可以用作電影的空鏡
她記得抬頭看見的白日,面色暗淡
也像是在逃亡。武漢以西,九月的三峽之水
未能洗盡妊娠紋里的泥垢
船過巫山的片刻,她瞻望神女峰
羨慕神女是不會懷孕的神女
多么意外,她竟撞上了所有的暗礁
于是在甲板上感到思維的眩暈
怎么也想不清楚,是哪一股激流
在她命運的河床上涌動不休
難道這一切,只是為了觸發(fā)我們
心靈器官的炎癥?憑空地,逼人哼出顫音
她停下筆,算起魯迅先生的短發(fā)
和短壽,一邊順著窗外小葉榕望上去
尋找云屏后面的眼睛。西邊光影下
是一個月前居住的復旦農(nóng)場苗圃
出門后,穿過操場和行政樓
便可乘渡船往北碚城
到我居住的此岸。所以我知道
她過江的水流深沉和緩,也猜得到
上游的東陽古鎮(zhèn)會常常讓她想起
她的名叫呼蘭河的北方小城
父老鄉(xiāng)親在那黑暗的愛和更黑暗的
恨里生生死死。她逃離,又在閑時懷想
假如自己是個長不大的丫頭
而祖父的脊背不會彎到墳地里去
就無從長出這些支離的根芽
讓這南方的小葉榕,這空中生根的植物
出現(xiàn)在視野中。穿透空間的障眼法
也許這個時刻,江津墳地里
另一具小肉身也已經(jīng)腐化
培育出了吐苦氣的野花
噫!再也止不住了,我?guī)缀鹾退?/p>
同一秒在情緒中起身。恐怕我
能理解一個寫作者的艱難
卻無從理解一個女人的艱難
好在,丈夫愛她似乎能夠愛得起來了
于是把一切都消化在胃酸里
而她無非是想把日子
像普通夫妻那樣,繼續(xù)過下去
只有在荒江野渡的蘆葦叢邊
對著另一個女人,她才能
一字一頓自白:“我將孤寂憂悒
以終生?!闭Z罷,她轉(zhuǎn)身離去
背景中,水面煙霧低沉
有灰色的影子撲哧哧飛過
這真是叫人動容的一幕
但她必然一次次忍住了描寫的沖動
至于案頭文章,卻仍不失為可以托付之物
也是最后的可以托付之物
蟬鳴聲里,我看見她屈膝坐下來
重新汲飽了墨水。而我面前的文字
她從靈魂中剝下的絲絲縷縷
猶有八十五年前那個夏天的
汗味。隔著時間的江水,她的窗戶
與我相向而開,仿佛在等著我
前來相認。眾我中的某一部分曾喚作
張秀珂,她參軍后又自殺的親弟弟
而她,是我受難的姐姐
沿著歷史的銅線,她傳給我一幀
黑白相片。我需要想辦法
在新時代重新愛上這張
帶著笑,也帶著不甘的面龐
入縉云山記
眼前山脈修長而高聳,峰巒錯落
像一塊巨大的筆擱
以大地為文章的人,必有茂盛的修辭
果然,在不經(jīng)意間,我深入到某片樹林
很快就迷了路。槭樹、冬青、衛(wèi)矛
鵝掌楸、瘤足蕨,還有各類松柏
所有叫得出名字的植物,都像熟人一樣
給人安全感。而看得出走勢的小徑
卻隨翠嶺起伏,彎轉(zhuǎn)難測,走下去
便得到一個沒有結(jié)論的玩笑
假如有雙眼睛俯瞰下來,我黑黑的頭頂
大概像極了一只螞蟻
在獅子峰休憩時,我看到了一大群螞蟻
它們在巖石上快速地移動
時而突然靜止,仿佛有某種思想
運作于它們的腦袋。小小的,但奧妙如謎
春江晚景
嘉陵江畔天欲晚
遠山滲出的深青色嵐煙
浮上我衣襟。堤下千百株蘆葦
成片成片枯著,仿佛寂靜的僧侶
在集體等待一個頓悟
我同樣在自己的念頭中溺水
只因為走動著,才與它們略顯不同
對岸,有小男孩斷斷續(xù)續(xù)地奔跑
像在玩踢石子的游戲。我多么愿意
變成他,卻無從掌握這種魔術(shù)
多年以后……
多年以后的我會想起此刻走在灘涂的我
對此刻的低吟感到驚奇
亦未可知。我簡直被這個念頭迷住了
開始四處觀望。七月,洪水漫漲
蘆葦叢猶余一二,兩只水鳥在上面
重新筑巢,就中有深意可以玄想
亦未可知。最高那枝蘆葦被水鳥反復壓彎
就中有情緒可以逗弄
付諸新的詩章
亦未可知。我緩緩走上江橋
卻始終沒有玄想與詩章可以低吟
我只是被一個念頭迷住了,亦未可知
鴻雪徑上
李公子心冷了,決心削發(fā)為僧
將鐘愛的九十四枚印章
交付到友人命中。在幽幽的鴻雪徑邊
友人鑿石為窟,置故物于其間
勒字曰印藏。百余年前的行跡使人懷想
于是我訪至這條小徑上
眼見藤蘿釵橫鬢亂
而印章已在六十一年前被起出
收入文物庫房。重封的洞窟周圍
苔蘚再度嚙緊了石壁
假裝不知道里面已空空如也
在我托身的世紀,吐出來它最后的墨色
月出皎兮
梨花初開時,天空還很淺
月亮浮出來
清晰得仿佛一面鏡子
黃昏善意地端詳著,我和你
帶著饑餓感坐在長椅上
讓它想起了自己的上午
須臾,時辰更晚了
是誰在喜馬拉雅的群峰之上
調(diào)度著九州的潮汐
月光愈白,依舊輕如羽衣
春夜里多少被情緒捕獲的人
像徜徉在澄澈的水底
秋千索
秋千不可用來格物,它搖蕩,遵循著
感官原則。秋千,無涉秋的語義
不在千的計量當中。它拒絕被認識
表面看來——可它絕非這條尼龍繩和
一塊成分復雜的塑料。伸出雙掌的我們
或彎起雙膝的我們,也很難說是
受到了它的蠱惑。后來,我們離開
回到穩(wěn)固的建筑里面,偶爾還會想起
梨樹下那架秋千。它也許依然在微風中
輕輕晃動著……也許,已經(jīng)憑空消失了
立秋日,晴
竹簟把它的午夢細細投影給我
醒來看手臂上的嚙膚印象
如何慢慢消失。立秋日,晴
起視檐外,多云。這群在夏天
變得又大又胖的家伙
果真會像古詩人描述的那樣
一天天消瘦下去嗎?宋玉啊杜甫
我借用了你們的感官系統(tǒng)
又教它發(fā)展;而我不肯定自己
是否記得所有逝去季節(jié)里
最好的氣候。假如今夜西風吹起
梧桐領(lǐng)著芭蕉再坐枯禪
站在另一扇門前,我愿意想起的是
推上一扇門的心情,好證明歲月的琴音
總在轉(zhuǎn)折處延續(xù)。而生活藝術(shù)之所需
無非是在此間為自己釀造秋涼
把對明天的期待培養(yǎng)
白螺殼
最好是,從南海的漂亮島嶼
帶回一只白螺殼
放在我屋后的山坡上
第一次,海水里堅硬的漩渦
開始了它奇妙的旅行。假我之手
到這苦雨的巴蜀
林壑的影子在它周圍流轉(zhuǎn)
幾場春雨過后,有松鼠
開始啃食它身上新長出的綠苔
等某個好時節(jié),我再次去往海邊
一定會上山找到那只白螺殼
裝進我的行囊中
數(shù)十年經(jīng)歷,算不得滄桑
卻足以讓它在猛烈的潮汐中得到安寧
入海時,耳蝸中已灌滿大地的風聲
夜航船
夜讀《晉書》。滿紙繁體
有未經(jīng)提純的咸味兒
這一場海難,發(fā)生在許多世紀以前
夜讀畫冊。八大山人獨立于某荒島
眺見翻白眼的阮籍,像一尾魚
不如說是……像他自己
夜里的寫作,也仿佛發(fā)生在海上
他們的叫喊消隱在墨色里
我從筆畫間航船而過
看見,他們看見的黑夜
【作者: 楊不寒,1996年生,重慶奉節(jié)人?!?/sp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