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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為形容詞申辯
來源:澎湃新聞 | 王強  2025年02月06日09:09

有誰可以說服大海

讓它變得通情達理?

摧毀藍色的琥珀、綠色的花崗巖

它能從中得到什么?

——聶魯達《問題集·五十》

柯施(Kenneth Koch)有幾行詩描述句子的誕生頗有趣味——

一天,名詞們在街上扎堆兒。

一個形容詞從它們面前走過,她黝黑美麗。

名詞們看呆了,心動了,改變了。

第二天,一個動詞開車過來,創(chuàng)造出了句子。

句子離不開名詞與動詞,但形容詞往往奪走對名詞的全部關注。使用形容詞還是不使用形容詞,這是一個問題,甚至是一個涉及“生存還是毀滅”層面的大問題,就像藍色的琥珀和綠色的花崗巖借詩人之口向大海發(fā)出的拷問。

于是,圍繞形容詞,擁戴者有之。

伍爾夫在《普通讀者·不懂希臘文化》里談到古希臘文學一代頂尖作家時,留下這樣的贊美,“我們有薩福那些燦若群星的形容詞”。

洛根·皮爾索爾·斯密斯《零碎二編》中有“形容詞”和“修飾語”兩則簡短妙文?!鞍?,可偏偏為何我沒能生在一個形容詞的時代;為什么人們不再寫銀色閃亮的‘淚花’和月亮尾巴的‘孔雀’,不再寫雄辯傳神的‘死亡’和漆黑的用星星鑲飾的‘夜晚’?”“玄妙的,夜晚游蕩的,巨大的,蜂蜜白的——”“早晨的報紙擺在那兒沒打開;我知道我該看看新聞,可我正忙得不亦樂乎,為的是找到一個描述月亮的形容詞——那魔力般的,聞所未聞的,月亮的修飾語,也只有我才可能找得到或造出來,這樣,小小寰球上的震蕩與塵世紛爭還算得了什么?”

錢鍾書《人生邊上的邊上》評喬治·奧威爾《英國人民》一文,提到十六世紀法國人莫里斯·德·拉波特(Maurice de La Porte)出版了一部詞典,“為學生作文之助;每一名詞后注著一連串該名詞應有的形容詞”,詞典名叫《形容詞》(Les épithètes)。錢先生引“英國人”詞條下的形容詞:“皮膚白的,驕傲的,與法國人為敵的,善射的,不肯服從的(mutins),有尾巴的(coüez),好戰(zhàn)的(belliqueux),高亢的,臉色紅的,躁怒的(furieux),勇敢的(hardis),膽大的(audacieux)?!卞X先生評點道:“仔細研究一下,我們發(fā)現(xiàn)這里面關于英國人身體的形容詞都還適合——‘有尾巴的’除外,而英國人品性的形容詞已經十九站不住了?!币厘X先生之博覽,他對此一節(jié)從未在討論英國民族性的著作里得到征引表示遺憾。形容詞甚至關乎“民族性”,關乎“民族心理學”。

當然,圍繞形容詞,撻伐者亦有之。

奠定依然通行于今的拉丁文“雙名法”植物命名規(guī)則的林奈(Linnaeus),在其《植物學》中談及植物的特征與命名時強調,植物的系統(tǒng)性分類是命名的基礎;而描述植物的特征及命名則必然涉及“類比”與“形容詞”。但是,“作為通稱,形容詞劣于名詞,故不宜使用”。

董橋《英華沉浮錄五·新聞記者十條指南》引亞瑟·布里斯班(Arthur Brisbane)《怎么當一名更出色的記者》第十條教記者刪改潤色原稿:“刪掉‘非?!?;盡量刪掉形容詞。記住法國人的至理名言:‘形容詞是名詞的敵人?!?/p>

法國作家、《馬爾多羅之歌》的作者洛特雷阿蒙(Comte de Lautréamont)更是一點情面不留:“不要奉承對諸如‘無法描述的’(indescriptible)、‘難以形容的’(inénarrable)、‘光彩熠熠的’(rutilant)、‘無與倫比的’(incomparble)、‘龐大的’(colossal)此類形容詞的崇拜,這些形容詞無恥地欺騙了被它們毀了容的名詞:它們遭到淫蕩的追逐?!?/p>

好一個“名詞的敵人”。

好一個“名詞的毀容者”。

好一個“名詞淫蕩的追逐者”。

語言中本來貌不驚人的“形容詞”何來如此滔天原罪?

牛津大學富勒氏(H. W. Fowler)的《現(xiàn)代英語用法詞典》(A Dictionary of Modern English Usage,歐內斯特·高爾斯爵士[Sir Ernest Gowers]修訂二版,1965)不容置疑地為名詞與形容詞之間關系的主從性質定了調,為撻伐者提供了權威的語言法庭辯詞,確立了名詞的“傲慢”氣焰。

“形容詞,”《牛津大詞典》說,“是這樣一個詞,它代表加給某一事物之名的某種屬性特征,這個詞會將此一事物摹狀得更加完整、更加確鑿,如一件黑的外衣?!惫绱?,形容詞當為名詞的好友??蓪嶋H上,人們說得沒錯,它們卻成了名詞的死敵。使用它們常常不是“將事物摹狀得更加完整更加確鑿”,相反,卻令所摹狀的事物更加模糊不清,帶給它不必要的強化或限制;似乎使用形容詞的人覺得,名詞本身尚不足以令人印象深刻,或者素得沒有色彩,或者也許更有甚者,僅僅滿足于一個詞而非可能用上兩個詞,這簡直太可惜了……它們起到的唯一效果是削弱它們附加于其上的名詞的權威……用形容詞來扶持所有名詞這一習慣,其最糟糕的情形可從這樣一些詞的搭配中見到,如不勝感激的謝意,真實的事實,通常的習慣,隨之而來的結果,明確的決定,沒有預料到的驚訝,在這里,形容詞說著車轱轆軸般的話,沒為名詞增添任何意義……不停地與一個強調性的形容詞交往,也就剝奪了一個名詞以其自己的腿腳站立起來的能力。

因之,對于寫作者,他給出了毫不含糊的告誡:“他應專注于他蛋糕的實質而不是拿小圓糖豆裝點他的蛋糕?!?/p>

作為實詞正宗的名詞自然代表“實質”,而有著從屬性質的形容詞則只能充當“點綴”。難怪,英文中修飾“真理”和“真相”(truth)一詞的形容詞,用得最多的從來是幾個規(guī)避藻飾嫌疑的詞,如“干澀的”(dry,無藻飾的,無情感流露的)、“扁平的”(flat,直截了當的)、“光禿的”(blunt,率直的,直言不諱的)和“赤裸的”(naked,不加掩飾的)。

然而向上溯源,英語中大量重要的實詞反倒是形容詞做出的貢獻,只不過在語言學家凱爾納看來,那些“字詞的形容詞力量從視線中消失殆盡了”。

亞瑟·加菲爾德·肯尼迪(Arthur Garfield Kennedy)勾勒了英語形容詞的名詞化過程(即將形容詞用作實詞性的名詞),雖然他無意探討此一過程的原因與起始。

他先援引凱爾納的《英語句法綱要》(Kellner, Outlines of English Syntax)謂:“凱氏列舉了形容詞被名詞化的三種方式:首先,某物的特性過于顯著,其形容詞名稱被采納為實詞本身。如‘黃金’最初指的是‘黃色的’(yellow);‘小麥’最初指的是‘白色的’(white);‘街道’最初指的是‘鋪就的’(paved)。其次,語法結構的省略可以促成這一名詞化過程。由于一形容詞表達的是其所附屬的那一名詞的概念,該名詞就被棄而不用了。這樣,我們就有了,‘上帝’(the Almighty)、‘圣者’(a saint)、‘圣賢’(a sage)、‘好人’(the good)。最后,當形容詞指稱抽象概念時,即被用作名詞,如‘善’(good)、‘惡’(evil)、‘不幸’(ill)。”

肯尼迪繼而指出,名詞化最可能的原因是出于“表達的簡練”,把“the noble people”(高貴的人們)縮略為“the noble”,或古英語的“se besta guma”(the best man,最好的人)縮略為“se besta(the best)”,當表達十分流行且產生不了歧義的時候,這一做法尤為可能?!敦悐W武夫》中大量的形容詞用于指稱被描述之人,即名詞化形容詞用作人稱名詞,為的是去掉不必要的名詞。漸漸地,盎格魯-撒克遜時期之后,名詞化形容詞的使用變得更加普遍,特別是來源于法語并很長時間作為實詞使用的詞。喬叟時代,許多純粹簡單的名詞即是從早期的形容詞或分詞發(fā)展而來的,而喬叟筆下大量形容詞是作為單數抽象名詞使用的。

無論“形容詞名詞化”是出于“表達的簡練”抑或是“為了去掉不必要的”成分,這恰恰反映了約翰·洛克(John Locke)談及知識與文字的關系時所提出的一個重要論斷(約翰·洛克《人類理解論》第三卷,關文運譯):“人們在形成概括的觀念時,多半在以簡短而含蓄的標記,來形成得用的語言,以便迅速地表示自己的意思,并不在乎探求事物的實在的精確的本質?!庇捎趯嶓w或事物本身中“實在的本質”是不能為人窺見的,“都是我們完全不知道的”,因此各種名稱所區(qū)分的各個物種的本質,“只是由人所形成的,很少與它們所從出的事物的內在本質互相適合”。這樣,“事物的分類法完全是由人所造成的”。各種概括的名稱只不過都是“名義的本質”?!拔淖值囊饬x,和事物的實在本質,是不能精確地同一的?!?/p>

“一切存在的事物都是特殊的?!薄耙磺忻Q(除了固有名稱)既然都是概括性的,而且它們所表示的不是特殊的此一事物或彼一事物,而是一類一列的事物?!?/p>

“我們的觀念愈概括,則它們愈不完備,愈不完整……這些復雜的觀念是人們故意讓它們不完全的……事物本身中所含的某些性質,在類別的觀念中是故意被人舍掉的。因為人心既然想形成概括的觀念,來包括各種特殊情節(jié),則它便不能不把時間情節(jié),空間情節(jié),以及使它們各不相通的那些情節(jié)除掉,同樣,它如果要形成更概括的觀念,以便包含各個物種,則它又不得不舍掉那些使各個物種互相差異的那些性質,又不得不在那個新組合體中加進各個物種所共同的那些觀念?!?/p>

洛克區(qū)分了“簡單的觀念”與“復雜的觀念”,認為前者“最不含混”,后者“容易含糊,不確定”。

“簡單觀念的名稱所表示的那些觀念各個都是一個單獨的知覺,因為它們并不參照于任何實體,只參照于它們直接所表示的那個知覺。所以,它們最不含混。”“簡單情狀的名稱亦是這樣?!?/p>

人心在形成復雜的實體觀念時,其所集合的各觀念的數目,會因造作觀念者的注意力、勤奮、想象而有所差別:“人們普遍都安于少數可感的性質;至于別的性質縱然亦很重要,縱然亦同人們所取的那些性質有同樣緊密的聯(lián)系,可是人們往往(縱不是經常地)把它們忽略掉?!?/p>

“最不含混”的簡單的觀念“都具有抽象和具體兩種名稱;而按文法學者的說法,抽象的就是所謂名詞(substantive),具體的就是所謂形容詞(adjective)”。

名詞和形容詞平等的簡單疊加,抽象和具體平等的簡單疊加會營造出怎樣復雜的“心靈景觀”?

“枯藤老樹昏鴉,小橋流水人家,古道西風瘦馬。夕陽西下,斷腸人在天涯。”元詩人馬致遠膾炙人口的散曲小令《天凈沙·秋思》被同時代評家譽為“秋思之祖”。王國維在《人間詞話刪稿》中云:“昔人論詩詞,有景語、情語之別,不知一切景語,皆情語也?!憋@而易見,藤、樹、鴉、橋、水、家、道、風、馬,九個名詞構成景語;枯、老、昏、小、流、人、古、西、瘦,九個形容詞將前者點化成情語。

何以景語能必然轉換為情語?王國維對此隱而未發(fā),但詩人克萊恩(Hart Crane)卻將其道破:“即使那個時期,我的詩歌——就其真正地富于詩意而言——也會避免使用抽象標簽、用事實術語表述經驗等——它必然會用更直接的身體-心靈經驗的術語來表達其概念。如果不是這樣,它一定會失去其影響力并變得太過直截了當了?!保ü亍た巳R恩1926年3月17日致戈勒姆·蒙森信)

景語者,“使用抽象標簽、用事實術語表述經驗”;情語者,“用更直接的身體—心靈經驗的術語來表達其概念”。從某種意義上說,“景語”大致呼應著弗蘭茨·布倫塔諾所謂的“物理現(xiàn)象”,“情語”則大致呼應著他所謂的“心理現(xiàn)象”。

依照布倫塔諾,“物理現(xiàn)象”指的是廣延性和確定的空間位置。它們只有通過外知覺而被知覺。它們僅能呈現(xiàn)為不同的諸多現(xiàn)象而不能呈現(xiàn)為同一現(xiàn)象的不同構成成分?!靶睦憩F(xiàn)象”指的是由內知覺而把握的現(xiàn)象。它們是唯一一種能被真正“知覺”到的現(xiàn)象。它們只可能為單一個體所知覺,也就是說,不同個體有著不同的心理現(xiàn)象,而心理現(xiàn)象總是以一種統(tǒng)一整體的面目呈現(xiàn)于人的內知覺。作為“物理現(xiàn)象”的一般性“景語”最終得以匯入作為“心理現(xiàn)象”的特殊性“情語”的“統(tǒng)一整體”之中。

維特根斯坦不認為存在純粹的顏色概念本身?!拔覍Υ伾拍罹拖駥Υ杏X概念?!保ā墩擃伾罚跼emarks on Colour],第三部分,71則)只有這樣,往往歸于物理性的顏色才可能與唯有心理性的感覺水乳交融地化為獨特體驗的織物,在此一體驗織物的整一中,主觀與客觀消弭了人設的界限。

喬伊斯《一個青年藝術家的畫像》第四章,主人公斯蒂芬·迪達勒斯辭別懺悔神父,思緒萬千,離開多利蒙特的大路朝大海走去。走過薄木板搭成的橋面,海風瑟瑟,為避開令他惱怒的思緒的糾纏,他轉過臉,側身望著橋下打著漩渦的清淺水流。

他從自己的珍藏里抽出一個短句,輕聲自言自語:那從海上飄來光影斑駁的云彩的一天。這一短句與這一天與此情此景在一個和弦里和諧交融了。詞語。這就是它們的顏色嗎?他讓它們亮起來又暗下去,一種顏色接著一種顏色:朝霞的金黃色、蘋果園的赤褐色和綠色、海浪的蔚藍色、羊毛般云朵鑲了流蘇的銀灰色。不,這不是它們的顏色:這是這個時代本身的沉穩(wěn)和均衡。難道他喜歡詞語抑揚頓挫更甚于詞語傳說與顏色的聯(lián)合?抑或是,由于他視力弱,一如他不強的心智,他從那絢爛的感覺世界透過五顏六色的、蘊積豐厚的語言棱鏡呈現(xiàn)出的折射之中所得到的樂趣,比不上他在一篇明白的、流暢的、句子完整的散文之中靜觀那完美映照出的內在情感世界所得到的樂趣?

“顏色”和“形容詞”本質上是相通的,其相通處正在于兩者均撥動了個體心理中最為敏銳的“感覺”的心弦,達成了卡爾維諾所謂的完全基于形容詞的“心理的精確縝密”。可以說,基于此理,清詩人杜濬《變雅堂詩集》卷七《山曉亭記》摹寫出了時間之中名山所呈現(xiàn)的萬千氣象:“鐘山者,氣象之極也。當其明霽,方在于朝,時作殷紅,時作郁蒼,時作堆藍;少焉停午,時作乾翠,時作縹白;俄而夕陽,時作爛紫,時作沉碧;素月照之,時作遠黛,時作輕黃?!保ㄥX鍾書《中文筆記》第一冊)同樣基于此理,芥川龍之介摹寫出了空間之中他感情的生命之川?!般y灰色的霧靄,青油似的河水,喘息般的飄渺的汽笛,運煤船焦褐色的三角帆——這一切喚起難以抑壓的哀愁的水上景觀,是如何使自己幼小的心靈激動得猶如岸邊楊柳震顫的樹葉??!”“有了大川的水,我才得以生活在純粹而本真的感情之中?!保ā锻胝呤钟洝ご蟠ǖ乃?,陳德文譯)

無獨有偶。業(yè)師李賦寧先生二十世紀五十年代末發(fā)表《喬叟詩中的形容詞》一文。文章切入點看似微末,但其獨運的文思,如高手剝繭抽絲,一絲不茍、層層深入,清晰、干凈的文筆下幽幽溢出厚重學識的至味,令人回味無窮。

此文從美國文學批評家樓衣勒(J. R. Lowell)在喬叟詩里發(fā)現(xiàn)的“一種純粹是春季的氣息”起筆,緊緊抓住喬叟詩歌中“形容詞”之諸面相(顏色形容詞、光明與黑暗形容詞、感覺形容詞、難以歸類的其他生動的形容詞,以及形容詞與它所形容的名詞相互之間位置的安排),依據對詩歌文本細致入微的分析,探究了這一“純粹是春季的氣息”之所以形成的藝術奧秘。

李先生認為,喬叟是一個“善用顏色的畫家”。形容詞正是他“繪畫”使用的顏色?!皢疼诺哪承┬稳菰~不僅本身生動傳神,而且容易激發(fā)讀者的思想和感情,使被描寫的事物獲得更加豐富復雜的內容。”洋洋灑灑舉證剖析之后,李先生言簡意賅作結說,顏色形容詞在喬叟詩行中“占了最重要的地位,因此使他的描寫更加色彩鮮明而美麗了”,“由于采用了中世紀的一種修辭手段‘否定法’(correctio),他就有可能把一系列的形容詞聚集在一起,這樣就可以加深、加多他所描繪的圖畫中的顏色效果”?!八麑τ谡Z位轉換和部分語位轉換做了巧妙的、多變化的運用”,“收到了很大的藝術效果:鮮明生動,強調,聲音的和諧、均衡、對照,等等”。而正是通過對表示光明的形容詞(如bright和clear)、表示感覺的形容詞(如sweet,fresh和new)以及顏色形容詞“巧妙的選擇和藝術的安排,喬叟才有可能把樓衣勒所贊美的那種‘春天的’芳香灌注到他的詩行里去”。(《漫談西方文學》,北京出版集團,2018年5月)

“形容詞”漸漸凝結為文本的氣息,文本的氣息再一次別出心裁地凝結為作家的“風格”。

卡爾維諾對博爾赫斯“表達的儉省”推崇備至。他精準揭示了“簡約大師”風格的“不可思議”,點出了“形容詞”的變化在其風格形成中扮演的不可忽視的角色。

他有辦法將觀念和充滿詩意引人注目的東西那原本無以復加的繁復濃縮為常常不過數頁篇幅的文本:或敘述或暗指的一個個事件,無限之境令人目眩的雜多閃現(xiàn),還有種種觀念、種種觀念、種種觀念。此等的稠密何以在其澄湛得清晰、遣離了藻飾、一無窒礙的語句中傳達得毫無淤積之感;其簡短、跑題的敘述風格何以導致其語言的精準與具體,而這一語言的別出心裁則通過節(jié)奏之變化紛呈、句法行進之變化紛呈、往往意想不到和令人驚異的形容詞之變化紛呈得以映照出來;所有這一切匯作一種風格上的不可思議,這一不可思議在西班牙語中無有匹敵者,而獨獨博爾赫斯悉知其秘方。

“知識性散文詩”的開創(chuàng)者、波蘭詩人亞當·扎加耶夫斯基出版于1991年的隨筆集《雙城記——談流亡、歷史及想象力》中有篇過目難忘的文字,題目叫作“為形容詞辯護”,篇幅不大,內容深刻精彩,容我從1995年莉莉安·瓦莉(Lillian Vallee)的英譯轉譯如下:

人們常對我們說要劃掉形容詞。自身過硬的文體,據說,用不著形容詞撐門面;名詞的堅韌之弓配上動詞的疾馳且無處不在之箭就夠了。然而,一個沒有形容詞的世界,如同一間外科診所,到了星期天不免悲涼憂傷。藍色的光從冷森森的窗口滲出,一只只熒光燈發(fā)出竊竊私語。

對于極權國家的士兵和發(fā)號施令者,名詞和動詞足夠了。因為形容詞是人與物之個性不可或缺的保證者。水果攤上我看到一堆瓜。在反對形容詞的人那里,這件事本沒什么難處?!肮隙言谒麛偵?。”可就在這同一時間段里,一只瓜,像維也納議會致辭時塔列朗的膚色,黃不拉嘰的;另一只瓜,綠油油的,尚未熟透,洋溢著青春的傲慢;還有一只瓜,雙頰塌陷,迷失在深深的、憂傷的靜默里,仿佛它受不了同普羅旺斯的農田分手。瓜與瓜沒有兩只會是一模一樣的。有些是橢圓的,有些是矮胖的。有些是硬的,有些是軟的。有些散發(fā)著鄉(xiāng)村的、晚霞的氣息;有些則干癟癟的,一副無可奈何,為一路販運、雨打、陌生之手、巴黎郊野灰蒙蒙的天空搞得精疲力竭。

形容詞之于語言,正如顏色之于繪畫。地鐵車廂里坐在我身旁的那個上了歲數的人:就是完整的一串形容詞。他假裝打盹,可透過似睜非睜的眼瞼,他在觀察同車的乘客。他雙唇綻露出一絲頑皮的微笑,時而這微笑會變得怪怪的。我琢磨不透,他內心沉積的是鎮(zhèn)靜的絕望,是倦怠,還是不急不慢的幽默感,就連時間的流逝也拿它毫無辦法。

軍隊限制形容詞的數量。在它沒有顏色的眼中,只有“一樣的”這個形容詞才受到青睞。一樣的制服,一樣的來復槍。一個軍訓歸來的人,換上平民的衣裝,只要在彬彬有禮的城市里邁開第一步,他就會記起那不可思議的爆炸,這爆炸出自形容詞、顏色、光影、形狀和種種的千差萬別,而充滿獨特個性的宇宙正是用了這些來問候他。

形容詞萬歲!微不足道的或舉足輕重的,為人遺忘的或仍在流行的。我們需要你,可塑造的、纖巧的形容詞,輕輕附著在物與人的身上,永遠呵護著不讓個性生機勃勃的味道走失掉。酷烈、蒼白的太陽下淹沒了的背陰的城市與街道。鴿翼色的云朵和大塊大塊蓄滿了狂怒的烏黑色的云:要不是千變萬化的形容詞在你們身后飄蕩,你們還能算得上什么?

沒了形容詞,倫理學領域一天也存活不下去。善的,惡的,狡詐的,慷慨的,報復心切的,激情洋溢的,高貴的——這些詞就像是斷頭臺的利刃寒光閃閃。

多虧了形容詞,不然記憶亦將蕩然無存。記憶是由形容詞構成的。一條長長的街,一個灼熱的八月天,一扇嘎吱作響的門通向花園,花園里,蒙著夏日土塵的醋栗間,是你們的機敏的手指(對了,“你們的”也是一個所有格形式的代詞)。

維特根斯坦說:“一個人可能過一輩子也不見得他的色盲會被注意到,直到一個特殊的機會將其暴露出來?!保ā墩擃伾?,第三部分,31則)對心靈而言,形容詞給予我們的正是這一特殊的機會,它們讓思想與想象的敏銳性擺脫不知不覺的平庸,擺脫“色盲”毫無征兆的夢魘。

借了“形容詞至上”一文,齊奧朗(Emil Cioran)更是在人的智力進步與人的文明進程中為形容詞找到了安然棲息的居所——

我們一直在受苦,但按照重要哲學時刻所持有的普遍觀點,我們的痛苦要么是“崇高的”,要么是“合理的”,要么是“荒謬的”。痛苦構成了一切有呼吸者的肌理;但其形態(tài)已改弦易轍;它們構成了一系列不可簡化的表象,使我們每個人都相信他是第一個遭受這種痛苦的人。對這種獨特性的自豪感促使我們珍視我們自己的痛苦并且忍受它。在一個充滿苦難的世界里,對于他人而言,每一個人都是唯我論者。苦難的獨特性取決于在詞語和感覺的總和中將其孤立起來的語言的特質。

限定詞發(fā)生了變化:這種變化被稱為智力的進步。將它們全部壓制掉,文明還剩下什么?聰明和愚蠢之間的區(qū)別在于對形容詞的運用,使用形容詞而沒有多樣性,就會造成平庸。神自己只靠我們加給他的形容詞而活著;這就是神學存在的理由。因此,通過變著花樣調節(jié)自己痛苦的單調,人只有充滿激情地尋找?guī)讉€形容詞來向心靈證明自己存在的合理性。

(然而這種尋找是可憐的。表達的貧乏,即心靈的貧乏,它體現(xiàn)在詞語的匱乏、詞語的枯竭和詞語的退化中:我們用來確定事物和感覺的那些屬性,最終太像一堆堆語言的腐肉擺在我們面前。……只要我們未嘗試過的感官和我們天真的心靈認清自己并在限定詞的宇宙中感到高興,它們就會在形容詞的助力之下同時也冒著形容詞帶來的風險蓬勃發(fā)展,要知道形容詞一經被剖析,即證明自己是不充足的,是匱乏的。我們說空間、時間和痛苦是無限的;但無限的這個詞的意義并不比美麗的、崇高的、和諧的、丑陋的……更重要。試想我們強迫自己去看清文字的底部?我們什么也看不到——每一個詞語都脫離了廣闊而肥沃的靈魂,它變得毫無效力。通過向文字投射一定的凝聚力、打磨它們并使它們閃閃發(fā)光,智性的力量發(fā)揮出它的作用。)

格式塔心理學代表人物庫爾特·考夫卡(Kurt Koffka)在《心靈的成長》(The Growth of the Mind,高覺敷譯)中談到心理學家在人類發(fā)展的最初階段(黑猩猩與兒童)所發(fā)現(xiàn)的行為之中可稱為“本能”的兩個活動:一是“好潔本能”,即避免污穢的行為;一是“裝飾本能”,即苛勒闡釋過的——“原始的裝飾不欲借以刺激他人的視覺,而欲賴以增高自己的身體的情感、威嚴及自我的意識”。

竭力維護名詞之尊嚴或許是人類“好潔本能”的自然延伸;那么,為形容詞申辯或許捍衛(wèi)的乃是人類與生俱來的“裝飾本能”的必然。

羅蘭·巴特深深理解這種“必然”?!安灰渍Z言,而要品味它。輕輕地撫摸它,甚至梳理它,但不要‘凈化’它。我們可能更喜歡誘惑而不是哀痛,或者至少我們可以認識到有需要誘惑的時候,有需要形容詞的時候?;蛟S‘取其中’就是:接受謂詞,把它視為不過是一個片刻而已:一個時間段而已?!?/p>

的確,倦怠的人類有需要形容詞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