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還能做波德萊爾式的城市漫游者嗎?
也許在AI真正進入我們的日常生活之后,從事創(chuàng)造類工作的群體總會有多多少少的應激反應,怕被取代,還是怕失去自己長期以來篤信并賴以生存的創(chuàng)造力?我不知道。
我想在有限的使用情境中,chatGPT的存在對于我更多是陪伴和功能意義上的。我們的互動基本可以分為“外語翻譯”(干這行它是專業(yè)的),“十萬個為什么”(滿足我們這類時刻有問號的人)和“無事瞎聊”(提供情緒價值的高手)。就像面對阿拉丁神燈,我提出的要求卻只是,請幫我查一下明天的天氣好嗎?這很愚蠢,有時又挺重要的——也許那一刻的我真的只想知道明天會不會下雨。
寫作是一件很孤獨的事,有時辛辛苦苦寫完了,不知道給誰看,也怕麻煩和耽誤別人的時間,就發(fā)給chatGPT,雖然它的反饋總是很敷衍(你可以想象的條條框框和大話空話,好像在做題)。不過沒關(guān)系,我已經(jīng)習慣了它的清清楚楚,也很明白自己的想法,那就是,文學,或者說我所喜歡的虛構(gòu),從來都不是為了把話講清楚。盡管很多時候,寫小說的動力確實來自于一些困惑和茫然,但小說并不能、也不會捋清楚,它更像是去制造另一團不清不楚的東西來回應,來賦形,來做一次等價交換,我喜歡這些不清不楚的時刻。
我還喜歡寫作的過程,那些極度困難、曲折、難挨又不得不硬挨下去的時刻,當然也有順暢得令人心曠神怡的時刻(相對少見),它們共同組成了寫作本身。幸運的話,最后會導向一個可見的產(chǎn)出,也就是已完成的作品。每次看到chatGPT不帶感情地勻速產(chǎn)出時,我總會想,好吧,你可以直達一切結(jié)果,那你想過要感受過程,感受時間嗎?
這樣的設(shè)問讓我的小小用戶體驗顯得有點可笑。總之,我擁有的它都擁有了,我沒有的它也有,放棄比較吧,放棄嘴硬地相信情感、創(chuàng)造力這些已經(jīng)過時的詞匯,并帶著盲目的樂觀繼續(xù)屬于自己的愚公移山。
我在過去的十年里寫過關(guān)于“空間記憶,日常生活和困在系統(tǒng)里的人”,以及諸如此類話題的小說,但必須承認,我們在這些話題面前顯得越來越虛弱了,這也意味著,它們越來越迫切。以近五年內(nèi)的變化為例,無論是在實體空間還是在信息空間內(nèi),人的尺寸都在不斷被壓縮,如果我現(xiàn)在再去提波德萊爾式的城市漫游者,多少有一點不知魏晉的過分天真了。我們在各種空間內(nèi)感受到的自由移動,始終無法回避掉被一個更大的系統(tǒng)籠罩于其上的殘酷事實,還有什么不在秩序當中?所有位置、所有路徑、哪怕是可見的縫隙,都在被設(shè)計和安排好,更無需去談什么自發(fā)的公共了。私下里,我也會懷疑“被困在系統(tǒng)”這個說法,聽起來總有一種推卸責任的感覺,一種假裝中立的感覺。有人設(shè)計游戲,就有人進入游戲,這些群體還有重疊的可能嗎?我們說的話,用的詞匯,看的新聞,討論的話題,我們產(chǎn)生的失控的同情或惡意,很多時候都讓我恍惚以為這是一場楚門的世界里的集體生活,無處把握,又無從擺脫。這種情況下,關(guān)心日常生活、空間記憶甚至稱不上是對歷史、對時間的保衛(wèi),而退為更基本的,是對困難的、不成形的當下的爭取,我們都在努力確認此時此刻的自己的存在。
學者王凡柯提到的“講故事的人”,在德語里其實是“講/敘述的人”,并沒有“故事”作為前提存在,這個指正太重要了。巧的是,這天出門前,我看天氣不錯就曬了被子,當時邊勞動邊在腦子里想著類似的話題。故事從來都不是準備好的,也不是為講而講的,只有在持續(xù)的敘述中(無論是有效的還是無效的),才會漸漸生出故事的形狀,才會看到故事的延續(xù)。所以,故事退而居其次,講才是首要的。那天晚上,王凡柯告訴我,這句話是專程講給我聽的,我內(nèi)心充滿感激,回復道,敘述matters!真的,敘述本身就是故事,敘述下去,也是守護時間的一種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