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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校園文學》2025年2月青年號|朱強:日常隨想錄
來源:《中國校園文學》2025年2月青年號 | 朱強  2025年02月11日08:59

夜晚的沉湎

我更喜歡把天黑表述成天暗。暗是自我調節(jié),像燈泡的亮度,被旋暗。暗后也可以明亮,旋的方向與力量決定了明暗以及亮度。暗夜中,隱約的可以看見樹、河流、還有大片的空地。有一些光從黑暗的樓房中間浮現(xiàn),好像思想混沌的人,突然靈光乍現(xiàn),開了智慧之門。

我的頭腦不知受到什么觸動,或許是因為看了朋友外出旅行帶回的風景照片,那是一些異國小鎮(zhèn),紅墻尖頂?shù)墓排f城堡,還有金色的山丘與紫色夕陽。不過比較起陌生的風景我卻更喜歡熟悉的生活,舊物與老友。一切都在可以把握的范圍內(nèi)。

老輩人說,樹挪死,人挪活。其實人和樹一樣,腳下都是有根的,腳下正因為有根,活得才更加的舒適從容。這些年,外部的環(huán)境盡管一變再變,但我始終像一枚釘子,釘在一個地方,越釘越深,不可自拔。索性釘子還沒有生銹,曾經(jīng)的銳氣經(jīng)過生活的一次次磨洗,鋒芒的也都變得圓潤了。當年所期待和所畏怕的當經(jīng)歷以后,也都自覺輕松了起來。原來所謂的艱難,都是說給未曾上路的人聽的,人走過了長路,心里也有了一條路,對于路,并不再可喜與可怕了。適才看上去還很遠的路燈,很快就退到身后很遠了。

夜晚,趕路人在街邊的一張柔軟的椅子上坐下來,白露過后,夜晚能明顯感到有一股寒氣從褲管里升起,那是大地的呼吸。莊子早就意識到大地也是有生命的,大塊噫氣,其名為風。這種呼吸也只有在夜晚才有,晝短夜長,習慣了和夜晚交朋友的人。逐漸會養(yǎng)成一種精神性的潔癖,對于白晝里的喧囂,不再有執(zhí)念,不再有好感。夜晚是種植在瓷盤里的水仙,盛開在一片清冷中,凋落也在一片清冷中。清冷里清大于冷,清是清凈、清空與清朗。只有經(jīng)歷過漫長的濁的人,才可能到達一種真正的清的境界。就像人類喝了長時間的濁酒,酒才由濁到清,清澈的酒像一杯透明的水,透過杯中的酒,看到背面的世界,和從眼睛里直接看見世界完全是不一樣的。人的一生其實也就是一個不斷提煉的過程,年輕的時候,性格里、思想里總是有各種雜質,小毛病與小個性總是混雜在生命的底色中,想怎么濾也和濾不去,酒總是容易喝醉。因為喝醉不知道深淺,話也總是容易說錯,說錯話并不是因為不會說話而是太想說話。結果每栽一次跟頭都要長一次記性,記性長多了,人也就不知不覺地老了。人的老往往不在于年齡,而在于眼睛里看得事物越來越清,日復一日,你也知道了那些人可以交,那些人可以深交,那些人不可交。識人相面,了然于心。心里都有了自己的一本賬。越來越不再被一些好聽的話弄得神魂顛倒,越來越不再為一些好看的面容迷得死去活來,越來越不再為一些不可能的虛幻之物弄得顛倒夢想。

一個習慣在深夜沉默的人,他就像博爾赫斯詩歌里所描述的那樣,他走在夜晚的人群之中,他沉湎于自己,心無旁顧……

大河上下

贛江有時候是一塊魚肚白,有時是一杯淡淡的紅葡萄酒。

我的視線通常要穿過一片單調的樓頂才可能到達那塊流動的水面。贛江的顏色盡管隨天氣與季節(jié)的更替而變化不拘,但比起城市快速變動的歷史而言,它基本上就沒有什么變化。

贛江穿城而過,江水已經(jīng)成了無數(shù)景觀的制造者。在我所交往的朋友中,當然不乏風雅之人,他們喜歡將各種雅集放在臨江的高樓中進行,那些房子通常一整面墻都是玻璃做的。傍晚時候,河流上的反光通過透明的玻璃進到屋子里,人人臉上都有了一道水的印記。人們對著滔滔北去的江水說話喝茶溝通感情,江水仿佛成了一種可以用來消費的事物。城里的建筑只要臨近江面,價格總要比別處高出一倍。枕河而居的日子,想想就覺得詩意盎然。傍晚在陽臺上收衣服,掛衣服的繩子上也掛著金箔一樣閃閃放光的河流,一些日常的事物因此也有了藝術畫般的效果。

我不知道城里人為什么那么喜歡江水,難道是因為城市生活寡薄單調?在城里居住久了,我發(fā)現(xiàn)所有的事物本質上都是凝固的,人們需要借助流動的江水把自己帶出去,江水伸向的地方是城市永遠也無法抵達的。人們渴望對著春天或秋天的大地撒野。

天旱得厲害,江里的水就要枯了,大地是要用自己的枯,換取多么隆重的新生???水退去了,水退得多么徹底,裸露的河床露出屬于古代的肌膚,古代的肌膚是褐黃色的,隨手一抓,細細的沙子就從指縫中漏出來了。往日被水覆蓋的地方水消失了,地像病人的眼窩深陷下去,大大小小的窟窿,岸被深陷下去的河床舉至空中。原本江水和岸都是完整的,現(xiàn)在竟然也有了高下之分了。如果河床和岸之間,還蓄著滿滿的水,那么事情也就不至于那么分裂了。水把歷史中所有坑坑洼洼的部分掩藏起來。水載著幾千噸重的貨輪,它們自由地穿過巨大的橋洞。汽車和行人通過橋面,往來于大江兩岸。人們在窗子的后面欣賞著江上的美景。一切都那么愉快。水消失得那么突然,殘酷與丑陋的東西硬生生地扔進眾人的眼睛。原來碧波蕩漾的內(nèi)部,并沒有人們想象得那么美好。

我站在河床中間,好像是一條被陽光蒸烤的大魚??湛盏暮哟怖锸菦]有路的,只要我的腳步落到哪,哪就是路了?,F(xiàn)代人并不擅長在沒有路的地面上行走。不曾被規(guī)劃的地,面目是混沌的,分不清遠近,大地跌宕起伏,像一個個洶涌的浪朝我涌來。

岸上高聳的建筑露出咖啡色或奶油色的外殼。許多個太陽就藏在金屬殼里,江畔上還有一只緩慢轉動的“城市之眼”。如果河床處于被江水充滿的狀態(tài),這枚巨大的旋轉的“眼睛”也可能成為江水的一部分,水里岸上的建筑,各處于虛實的兩面??墒牵f沒有就沒有了。岸上矗立的事物仍然執(zhí)著,它們與裸露的河床連接,好像古代與現(xiàn)代被拼接到了一塊。

太陽像一個老人遠遠地坐在河道的另一頭,它照耀大地的角度已經(jīng)明顯傾斜了。我俯下身子,發(fā)現(xiàn)黃沙中并不只是砂礫,砂礫里也裹挾著碎瓷片、碎玻璃、甚至一截廢棄的塑料管。相比起那些遙遠年代里的河床,它的成分復雜多了。汗水從幽黑的毛孔中涌出,流淌于面頰,我的腳步并沒有停歇,我設法穿過河道,到對岸去,但眼前的水終于把我的腳步攔截下來。水瘦瘦的,水小心翼翼地盛在窄窄的地縫里。水被太陽直射,像燃燒的火,這是水為自己保留下來的火種,水里也有一個扁平的太陽,水瘦成了狐貍瞌睡時細細的一道眼縫。我知道,這水必然是牽著天底下所有的水,這一道水要是斷了,天底下所有的水也就斷了。時間是水做的,水當然也可以理解成是時間的化身,誰能夠把連續(xù)的時間切斷呢。時間盡管處于分叉的狀態(tài),可是它的前方仍然是無盡的未來。河床是水的祖先筑下的巢穴,我知道,出走的水,遲早是要回來的。

名之隨想

我每天張開眼睛打來手機就可能看到各式各樣的名字,它們被寫在黃榜紅榜黑榜白榜之上,有時候名單太長,一個個名字看下來,感覺是在讀一種非常奇怪的文體的作品,二言三言或者四言,他們被賦予某種特別的意義被公諸于世,被熟人或者陌生人觀看。見者喜或者憂。有時候是喜出望外,比如中了舉人的范進,看到自己的大名高懸榜上,一時間居然口吐白沫,瘋癲了過去。尤其是血洗鴛鴦樓后的武松居然在白墻上留下了“殺人者,打虎武松也!”八個血字大書。殺紅了眼的武松寫下此行之后又用眼睛將白墻上字仔細得端詳了一陣,心里升騰起一片滿足。積蓄在內(nèi)心的仇恨與壓抑瞬間都被轉換成了一種暴力審美。他出神地看著自己的名字“武松”,像一個替天行道的壯士出現(xiàn)在那一扇虛擬的墻上。

列名單的歷史久矣,宋代有《元祐黨籍碑》,明代有《五人墓碑記》,當然還有大小寺廟里的功德碑??傊@類榜并不是當世的發(fā)明。名字是塵世間游走的另一個自己。人一旦有了名字,名字的意義就大于這個人本身了。在古人的世界中,出名可說是一件非常困難的事。多數(shù)的人,應該都處在一種匿名狀態(tài),一個人的名字只在親友之間很小的一塊范圍里流通。如果按照現(xiàn)代人的思想,肯定會覺得在那個環(huán)境中,人們特別想著給自己留名或揚名,生怕自己的一生是黯淡的。但事實上,古人在名的方面表現(xiàn)得卻相當冷靜,在各種利益面前,他們會理性地做出權衡。比較飯碗和性命,名這種東西,其實是算不得什么的。許多人寧愿隱姓埋名,也不愿高調行事。過分得彰顯自我,反而容易引來禍患。比如宋代的大多數(shù)名畫,畫家們即使愿意在畫幅上落款,做法也是遮遮掩掩的,他們以消隱的方式證明自己只是受命于身后的那個強大的整理性力量。在《溪山行旅圖》中,目之所及,險峻的山崖上一線飛瀑,漆黑的樹林被冷雨淋濕了。一行人騎著驢或駝正在暮色中趕路。森森寒氣讓其中一人打出了一個響亮噴嚏。這些內(nèi)容,最終把畫的主體給確定下來。至于繪畫者誰?在畫師看來,并不需要過分強調。后代的鑒賞家們借著明燭與放大鏡,才在畫幅角隅的繁枝中間覓得“范寬”二字。濃郁的樹影將范寬的臉給蓋住了,他退到畫作之后。范寬當然知道誰才是畫的第一作者。事情蹊蹺的是,作為一個常年隱居于深山的散人,他難道也有和宮廷畫家一樣的顧慮,倘說他也是翰林院圖畫院的一名畫師,心有顧慮還情有可原,可他明明是一個隱士,一個坦蕩自在的山林之人,他仍然小心翼翼地把名字隱在一片葉子背面,事情展開細說,的確讓人覺得有些吊詭!

我有時張開眼睛,看到天南地北張三李四的名字,但細看,又覺得沒有一個認識,心里突然一陣恍惚。天下闊大,浮生如寄,居然沒有幾個人是我認識的。但是我的理想?yún)s并不在認識他們,我有時連自己的名字都覺得沒必要記住了,一個人在屋子里讀書睡覺或者在山野里勞作是不需要的名字的。人們之所以需要名字,那是因為在世俗中還有太多羈絆與牽累。有些人是常年活在自己名字里的,這不由讓我想起契科夫的小說《套中人》。他們真實的身體被堅不可摧的外殼所包裹著,只有在夜深人靜才敢把頭露出來。名字已經(jīng)成為了一件非常滑稽的事物,白天它始終處在一個被反復確認的過程中,它被一只簽字筆或者重重的印章制造出來。簽字與鈐印的人,看看眼前的這個名字,覺得似曾相識。眼前的這個人到底是誰呢?就像今人在古人的作品面前,常常會有一種常見的困惑,隱藏在偉大作品之后的那個人,他到底是誰呢?王希孟,曹雪芹、董源、八大山人、張擇端……那個人好像是這個名字又好像不是這個名字,而不是那個名字的他卻一直在那里,他在以未名的形式存在著,在一種模糊的視野中,他們有形卻又無形地存在了那么久……

日子里的秘密

從一個墻角轉過去,就到了春天的盛大現(xiàn)場。

對面的玻璃墻上是大塊的云。攜帶著大量的氤氳水汽,其實春天并不是頭腦中的,屬于春天的風景始終是一種龐大虛無的存在,它與人的感官世界緊密相連。人是天地的老朋友,什么也不用說,心里早就明白日子移動到哪了。日子不言,它只負責將一份恒常的工作重復下去,它把熟悉的風帶過來,熟悉的花香帶過來。人們一遍遍地被自然的氣息熏陶。深瑣在黑暗里的記憶也被它喚醒了。紙上的事終有盡頭,自然里的消息卻在不斷地向著遠處播散。老子說,玄牝之門,是謂天地根,綿綿若存,用之不勤。這樣想,老子的確是有些老了,因為它總在替一塊石頭、一株樹、一處山崗說話,他的語調略顯遲緩,好像風吹過田野,它在用山水之眼看人,念念有詞:“吾以觀復”。老子呆坐于遠處的高崗,他看著日頭漸漸傾斜,在行走中漸漸佝僂的腰,一言不發(fā)。

看日歷,才知道農(nóng)歷的今天又過渡到新的月份,十月之朔。周密的《武林舊事》把它叫做“開爐”,想來大約就是送暖的意思。南方人多不用暖氣,不大有送暖的概念。好天氣持續(xù)得太久,心里竟然也多了一些懶惰與麻木,似乎晴天麗日成了理所當然之事。越是好天氣就越不愿意出門,因為出門的人太多了,同一件事太多人做,心里就有點不情愿了。天下的清高其實也是有兩種,一種叫迫不得已,一種叫自作自受,反正清高之舉折磨的多是人的肉體??墒牵舨蛔屔眢w感受到一點苦的滋味又何以能夠標榜自己精神上的富有呢。國破家亡之際,披發(fā)入山的張岱強忍著“駴駴為野人,瓶粟屢罄”的生活之苦,不得已,他只好拿出當年伯夷與叔齊嘗過的更深重的苦來安慰自己。精神上的高蹈落實在肉體上總是不好受的,現(xiàn)實里的陶庵簡陋得很,寒風屢屢從破窗中灌進來,擾醒睡夢里的張岱,醒后的他,再怎么也睡不著了,與其直直地躺著挨凍,不如在紙上重拾舊夢,當年的熱鬧與繁華都已經(jīng)煙消云散了,但奔馳的駿馬、瓶中的花、鏡子里的唇紅齒白、魂牽夢繞的笙歌每每以夢的形式出現(xiàn),讓衰老的神經(jīng)仍然有一些陶醉,原來肉體里的苦也是需要精神里虛構的陶醉來化解的。

坐在窗前翻書,石黑一雄的書是近兩年才遇到的,莫名喜歡,但都沒有完整讀,喜歡的書是不需要讀那么完整的,留點空白,供自己想象?!陡∈喇嫾摇焚徲谌ツ昵锾欤瑫线€留有不少當時閱讀的筆記,那也是與它熱戀期留下的愛的痕跡。這是一本有關陰天的書,不知為何,心里總會想到李商隱或者杜牧,想到多年前的一個早晨,想到頹廢而溫暖的人生樂趣。很多復雜的情緒只能靠自己慢慢體會,點點消化。去年今日,在北大朗潤園和詩人朋友們飲酒、讀詩。帶著微微醉意大步流星地出門尋找地鐵,出門是玉盤般的明月。那一夜,為舊歷的臘月十四,次日,爺爺朱元庠在故鄉(xiāng)茶芫下老屋咽下了他八十四歲人生的最后一口氣。冥冥中無形的力量在同樣的日子又遣我來到這個園子,月亮卻細如發(fā)絲,像用工筆描上去的,經(jīng)歷過同樣的熱鬧與歡愉之后,曲終人散,沒有誰知曉這個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日子與我之間到底發(fā)生了什么,好像什么也沒有發(fā)生。但是悲傷的河流卻在無聲中漫過了我的身體,并且在其中撕開了一道口子。重要的日子每每潛在風平浪靜里,誰也不知道它尋常的外表底下到底隱藏著什么。

旅人與夢境

綠皮火車路過察哈爾右翼前旗。開闊的大地頓時凹陷下去,有個條形水域在凹進去的大地上睜開了眼睛。北方人管它叫海,在南方人眼里,至多不過是個水蕩罷了。大地空空蕩蕩,只是一望無垠的綠色。這是南方人并不曾見識過的“野”?!墩撜Z》說,野哉由也。沒有接受過文明與道德馴化的“野”蒼蒼茫茫。青草與灌木緊隨大地的起伏。我知道這種綠并不能持久,它只是短暫地存在。近處的矮坡隨時可以看見墳冢。這種冢簡單得近乎草率。圓形的,像個井蓋。死亡原來是這么潦草的一件事,死得越潦草,越輕描淡寫,生者在死亡面前就越?jīng)]有壓力,死有什么大不了的呢,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比較起視死如生的厚葬,薄葬總來得干脆一點吧。死亡本來就沒有那么隆重,生命的本質也就是“野”。信馬由韁。自生自滅。它和地上的河流、草木以及石頭一樣,都在季節(jié)的輪回中自然呈現(xiàn)。如是想,心里的各種糾結也都釋然了。但此地人蓋房子卻特別講究,紅色的波浪瓦,與墻體嚴絲合縫,青磚外墻,整齊得像用公式計算出來的。每棟房子體積都不大,樣子卻特別的結實。我很好奇,為什么這么小的屋子在屋頂上竟然布置有四、五個煙囪。煙囪給人的感覺是雄性的,它把這片土地里的陽剛之氣都捧出來。從這些林立的煙囪中,不難想見,北方人的剽悍與勇敢與他們強大的消化系統(tǒng)不無關系。平常的游牧人家,主食除了肉,就是奶,總之,他們很少吃蔬菜,水果就更少了。這樣的飲食結構必然增加了他們腸胃對食物消化的難度。但是滿目的煙囪,也很形象地說明了他們化難為易的能力,強大的消化排泄機器成了游牧人民對抗北方冬天的有力武器。相比之下,南方人就遜色得多了,說話也是慢條斯理的,腸胃也不是很好,柔柔弱弱。反應到飲食上,就只能吃一點精致易于消化的食物了。

從北方回到南方,莫名其妙地就愛上了睡眠。不論晝夜,蒙頭就睡。歷史上最能睡的,據(jù)說是五代時一個叫陳希夷的人,他以睡當隱,據(jù)說“小則亙月,大則幾年,方一覺”,這樣大量的睡眠,反而被人當做了美談。

昨夜夢見童年的大院子下了一場雨。那是一個有花有水池的院子,房門和窗都為雨打開。雨是突然下的,粗而急促,像故鄉(xiāng)的寬粉條。醒來天空果真就下雨了,雨撞擊在窗子上,發(fā)出綿密的聲音。出門,有條寬不足百米的小河從小區(qū)的領地穿過,最近河水莫名地落下去,現(xiàn)出黑暗的淤泥。可是青草很快就覆蓋了黑暗。這幾日,我突然就成了一個看風景的人,喧囂很快就與我無關了。我知道人的社會交往的本質就是參與,只有參與才能證明自己在場。參與可以讓人獲得能量當然也可能損耗能量。當你每天與有關無關的人對話、招呼、爭吵、彼此敷衍、較量智商,你站在他們中間,渺小或者偉大,最終就變成了熱鬧里一個不可或缺的角色。愛上睡眠以后,沒想到往日熱衷世俗交往的我會變得如此冷淡,世界就這樣悄無聲息地降落下去,降落到一個靜謐的深淵中。降落卻并非墜落,那是喧囂過后的沉潛。我覺得人貴在有自馭力,應時而動,當止則止,慎獨有時候也算得上是一種美德。任何時候都要把自己的位置放低,放低身段并不是為了顯示謙虛,低了才可能積蓄力量,等待隨時的奮起。

但是夢境依然會把一些腦神經(jīng)里的記憶釋放出來。夜里不曾飲酒,卻夢見自己醉,像一個玻璃杯,掉在了地上,支離破碎。這是醉后的感覺,當然也是人醒后,印象里夢的樣子。夢中,熟人與陌生人交錯。綠酒中燈光點點。夢到自己在趕路,在熟悉的地方奔走,山一程,水一程。熟悉中夾雜著陌生,在陌生中迷路。心里卻總想著一件未完成的事,一個渴望到達的地方。夢有時候會改造童年住過的屋子,屋子不在水邊,在錦繡的花叢中。在高高的山上。屋子的結構與模樣絲毫未變。有時是陪親人去赴宴,在群山中醉得一塌糊涂,沉醉不知歸路。茫然中摻雜著歡喜。

夢中的自己永遠要比醒著的自己更加敏感也更加真實。焦慮、痛苦、喜悅和憂傷都那么直截了當。像跣足赤身的孩子,在野地奔跑?,F(xiàn)實世界所有事情的發(fā)生都是緩慢的,所謂的緩慢,其實也就是它們都在遵守某種內(nèi)在的邏輯,比如一個人在水中出現(xiàn),他的出現(xiàn)必然不是無中生有,他的身體必然經(jīng)歷了從岸上到水里的過程。這個過程是可以被完整的捕捉到的。但是夢中的忽現(xiàn)的鏡頭大抵顯得粗暴,呼啦一下,非常生硬地就切過來了,前一刻與后一刻的畫面之間缺乏次必要的聯(lián)系。在這個情境里,事物都面臨著巨大的偶然性。

抬望眼,看到玻璃窗外湛藍的天空中有流動的云彩,此時的景象不復為夢,但它又讓我想起了昨夜的夢,夢的顏色已經(jīng)逐漸淡卻了。夢的消散也就在一瞬,像靈感從大腦中掠過,短暫停留,稍眾即逝,似乎什么都沒有發(fā)生過。當發(fā)生時,事情具備了凹凸的紋理。一些深刻的情感隨著眼前的畫面在身體里流動。它讓你深信并且臣服,你被鑲嵌在這個完美的秩序中。但眼前畢竟是一個玻璃窗,透明的玻璃窗,它類似于一個藝術裝置。天空中隨時出現(xiàn)的飛鳥,縹緲遠山都可能被人誤以為是夢中之物。畫面一度地出現(xiàn)扭曲,色彩由靜謐變得喧囂。這些風景看似出現(xiàn)于現(xiàn)實世界,符合生活的各種法則。但事實上,我與它們之間,到底是隔絕的。中間透明的玻璃窗讓我深陷于另一個夢境。保羅·瓦萊里說,人類不斷地、必然地通過關注非現(xiàn)實的東西來反對現(xiàn)實的東西!在我看來,人類之所以喜歡做夢,是因為夢有打破和否定現(xiàn)實的力量,人們通過夢對現(xiàn)實施加越來越多的改變,然后使之更接近于夢想。人處在現(xiàn)實與夢之間,常常會引發(fā)錯覺,這種情況就像從喝得酩酊大醉的夢中醒來,發(fā)現(xiàn)自己根本就沒有絲毫醉意。

進退之間

在我所接觸的朋友里,其中有很多是已經(jīng)退休的老先生,他們從工作崗位上退下來,退下來日子就變得清疏遼闊了,過去的許多不能做得事現(xiàn)在可以做了,過去許多沒時間的想的東西現(xiàn)在也可以想了。他們已經(jīng)從機械軌道中徹底撤下來,與美麗富饒自由的生活來了一個熱烈的擁抱。人一輩子,大多數(shù)時間都在思考著進步的問題,要求進步也意味著積極、向上,《朱子語類》說:“為學須先尋得一個路徑,然后可以進步,可以觀書,不然則書自書、人自人。”讀書人如果找不到進步的通道,讀書也可能讀得走火入魔,渾身是病;找不到黃金屋、顏如玉都屬次要,書很可能成為面目可憎之物,讓人看一眼就作嘔反胃。進步給人帶來的,不僅僅是成就感,給人以飄飄然的幸福。在阻且長的跋涉中,它也給人的精神里嵌入各種暗示。翻卷紅旗過大江,嘴里雖然念叨著行路難,行路難,但腳步不管怎么樣總是在往前邁,腳底下總是有一股豪氣,處于進步中的人,總是感覺不到行路的難,人被一個力量推著走,一路狂奔,或者小跑,剛剛看起來還很遠的山丘,轉眼就繞到了身后,內(nèi)心沾沾自喜??墒遣恢挥X,進步不止,人生就走到了退休的邊緣。

退休以后,人就變成了一個散人,散人和散文一樣,寫到哪算哪,不再像構思駢文,需要有那么多套路與講究了。散就是天馬行空,從講紀律、不逾矩然后到隨心所欲。隨心所欲并不是真的肆無忌憚,而是內(nèi)心多了一些能夠自在的底氣與資本,人一旦真正的自在起來,渾身上下都好像是鑿了孔,原本實心的,也變得通透了。人生的快樂也許正是來自于兩種對立面之間的轉換。困成爛泥時,正好有一張接收困倦的床或椅子,困頓被轉換成陶醉的鼾聲。饑餓時,有一桌美味讓人大快朵頤。雪中送炭與久旱甘霖的滋味都讓人感到興奮、滿足。特別是緊張與擔憂之后的放松與解脫,更是讓人喜形于色。不同生命狀態(tài)之間的轉換,讓枯燥乏味的人生因此多了許多的生機與樂趣。

前幾天為一個剛剛從工作崗位退下來的老先生舉行慶祝晚宴,老先生幾杯烈酒下肚,頓時話就多了起來,他平常并不怎么愛說話,說話都是說緊要話,大多數(shù)時候是不說話的。不說話的他,更加顯示出一種威嚴,人們都不敢和他說話?,F(xiàn)在他變得一下子親和起來。好像有意識地要和大家交朋友。退休是一件非常光榮的事,退了休時間就屬于自己了,自己的時間可以用去菜市場買菜,也可以和睽違已久的老友見面,還可以買一張去遠方的高鐵票,然后在自己生活了幾十年的城市中消失一段時間。退休就是讓自己從一個緊張的氛圍里解放出來,從眾聲喧嘩回到三兩個人對話的氛圍里。盡管我對退了休的人——他們時間的布局展開過各種合理的假想。但我終究還是有疑惑,生命中突然多出來的大把時間他們到底將怎么用消費掉的,練書法也不至于成天練書法,打太極拳也不至于整天打太極拳,釣魚坐在水邊一整天難道就不嫌無聊嗎??傊野l(fā)揮著自己天馬行空的想象,覺得他們無論如何也習慣不了這種清閑緩慢的生活。但奇怪地是,見面他們居然都一個個過得挺好,面色紅潤,中氣十足,頭發(fā)油光水滑,始終保持著過去許多年來的發(fā)型。退休這件事,好像是從來沒有發(fā)生過。人生說白了,就是一次次無條件地接受,接受現(xiàn)實對自我的改造,接受歲月這一把殺豬刀的對自己的傷害,接受進退之間的微妙轉換。哲學家說,我是誰呢,我是誰這個問題,暫時誰也回答不了。最淡薄的心態(tài)就是一句“等著瞧”?!暗戎啤本褪鞘虑橹挥邪l(fā)生了,才可能有答案。這一刻的蘇格拉底也未必懂下一刻的蘇格拉底,面對錯綜復雜的現(xiàn)實,誰也沒有辦法說清楚自己接下來將經(jīng)歷什么。

表達·發(fā)現(xiàn)

冬陽像水流一樣,它讓一切物體的形狀都變得可疑。街道樹的枝條如水草般游動。我右手非常輕松地搭在半開的車窗上。突然間,有一個東西在我的手上吻了一下,直覺告訴我,那是鳥糞。

街道兩側的香樟在冬天仍然綠意襲人,樹冠與樹冠早已經(jīng)在空中交匯,很容易讓人想到卡爾維諾的《樹上的男爵》所寫到的那一片郁郁蔥蔥的樹林。時間過于遙遠,許多發(fā)生在路上的事都被交錯的樹枝吸收到樹的記憶里,樹是存在于城市里不動聲色的記錄者。

不經(jīng)意間,眼前的這座城市,居然增添了這么多大樹。樹是時間流逝的證人。逝者如斯,不舍晝夜。河流通常只告訴人們時間的在,但它卻無法標記時間的長度。當一座城市被一棵棵有年紀的老樹覆蓋,城也漸漸地有了年歲,城市老出了一層厚厚的包漿,當年朝氣蓬勃的一代人,轉眼就消失了,世界被另一群人接管。樹在一個十字路口,把樹冠擴大了一圈,過了些年,又擴大了一圈。綠意沉沉。大樹把路變成了一個立體式的建筑,路和樹木連接成一個整體,像古代地下宮殿里的甬道。整群的候鳥棲落在林子里,長時悄無聲息,鳥一旦遇到驚嚇,它們就像烏云般騰空而起。原本安靜的樹林,突然一陣劇烈的搖晃,鳥糞傾盆而下。如果被好運撞上,真可能人頭著糞。記得明代有個叫李達的詩人,寫了首七絕:《曉出為鳥糞所污有作》。明人出門大概有戴冠帽的習慣,鳥糞污了暖帽,他也頂多就是換頂帽子而已?,F(xiàn)在的人多沒有戴帽子的習慣了,鳥糞紛紛落下,落在頭頂肩頭的感覺真不好受。

這時火辣的感覺在我的掌心強烈起來,細看是一種棕色的泥狀物。且有一股淡淡的樹脂氣味。接著,又一聲脆響,迎面而來。一枚熟透的香樟籽從高處飛落,半開的窗玻璃在疾行中成了閃閃刀鋒,熟透的香樟果實被對半切開,棕色的汁液在空中飛濺。畫面觸目驚心。像一幕劇的高潮部分。此事件最終在我的手上留下了一道冰裂般的傷口,雪白的陽光從車窗外涌來,落在懷里,原本內(nèi)斂、孱弱的冬天竟也有了一股肅殺之氣,像銳利的金屬聲貫徹頭顱。

【朱強,1989年出生,贛州人,在《人民文學》《山花》《散文海外版》等處發(fā)表作品。獲得“紫金·人民文學之星獎”、“豐子愷散文獎”等。出版散文集《墟土》《行云》等?!?/sp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