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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火》2025年第1期|陳蔚文:榮枯有時
來源:《星火》2025年第1期 | 陳蔚文  2025年02月13日08:19

1

她還有一絲不甘。有關(guān)“復活”的神話與故事不少,比如《山海經(jīng)》中,農(nóng)神后稷死在一地,此后這里就有了可食用的米黍。鸞鳥自歌,鳳鳥自舞,農(nóng)神以米黍的形式復活。那么植物呢?植物會不會復活?在一些神話故事中,人們讓不同的神靈掌管不同的植物,他們擁有死后重生的能力。神靈本是該種植物的神格化,代表了人們對“重生”的希望。

是一棵已“死”過一次的樹。一棵樹齡三十多年的玉蘭,從父母家移來,它和陽臺上的一株老山茶一起,見證了她的青春期。每年兩株樹開花時,山茶紅花盈燦,玉蘭綽約淡雅,那時不以為奇,似乎開花就是它們的本分,似乎它們能歲歲年年一直開下去,如不死之物。

前些年,父母搬了新居,山茶與玉蘭樹因為太大不好搬,留在老房。父親常去澆水,每逢玉蘭開花,父親都要摘些給她,讓整個房間有芬芳之氣。

有年春天,她建設自家屋頂。鋪青石板,植草皮,搭葡萄架,父母讓她把老房的那兩盆山茶和玉蘭搬來樓頂。于是請了人從老房的五樓搬下,又搬至她當時住的樓頂,老公寓沒電梯,費了老大工夫。

樹移進樓頂?shù)耐寥?,在新環(huán)境里繼續(xù)生長,少了花盆束縛,比在老房愈加蓊郁。冬天到了,這年冬天格外寒冷,像要給樓頂新移的植物來個下馬威。幾次寒潮,夜晚樓頂?shù)臍鉁卦诹愣纫韵?,水管凍住?/p>

她沒經(jīng)驗,以為玉蘭樹在父母家的老房那么多年都安然過冬,那么在樓頂也無需額外照應。那時快年底,幾位朋友來家吃飯,父親特意來給她的客人包餃子,母親也來了,平素因腿腳不便,她很少來。母親幾步一歇地上了樓,去樓頂一看,急起來,“玉蘭樹怕是凍死了吧?”

玉蘭樹的葉掉光,蕭瑟枯槁,母親趕緊找出塑料布和繩子將玉蘭樹包裹嚴實。在父母家時,花盆擱在朝南的陽臺,而她家的樓頂無遮無擋,寒風夾擊,溫度自然更低。

裹后的樹像一捆廢料杵在那,也顧不得美觀與否,若真被凍死,就太可惜了。

春天來時,解除了裹纏的玉蘭樹兀自枯立,其他植物已陸續(xù)萌出綠意,包括和它一起遷來的山茶。母親問過幾次玉蘭的情況,像關(guān)心一位親戚。四月,陽光更暖時,玉蘭樹干冒出了丁點綠芽!隔幾日,枝干上又添了星點的向上攀援的綠。

玉蘭樹還活著。哪怕只有一粒綠芽,也確鑿地宣布著生的訊息。她趕緊告訴了母親,電話那頭,母親似松了口氣。

五月,綠芽攀至玉蘭樹中腰,抽出三四片綠葉。新芽還在向樹梢攀移,直至梢上也綻出星綠。玉蘭樹的內(nèi)部發(fā)生著什么呢?從根系攥取的每滴養(yǎng)分運行在看似枯槁的樹干中——那是一種活下去的竭盡全力。

玉蘭又成為一株枝繁葉茂的樹了,開花時清芬陣陣。

2

玉蘭樹移來的次年八月,她休假和家人旅行。臨行前把樓頂植物托付給鐘點工,讓她定期來澆水,計工錢。

歐洲行程一路炎熱,多日幾乎沒下一滴雨,有次在葡萄牙“陸盡于此,海始于斯”的羅卡角,微落了幾滴雨,在馬德里讀博的女友聽說,竟覺得他們像中了彩票。

在千里之外的家里,那些樓頂高溫下的植物如何?她不免擔心,又想既托付給阿姨了,應當無事吧?

回國后,放下行李第一件事是上樓頂去看那些植物——玉蘭樹死了,香椿樹也死了。

這一次,玉蘭樹大概不會像上次捱過嚴寒那么好運。那棵香椿樹,從一株小樹苗養(yǎng)大,幾年下來,筆直瘦高,快長到兩米了,每年春天她都會摘點嫩葉炒雞蛋。

她詢問阿姨,阿姨說,“干死了嘛!”她走后第二天下了場雨,阿姨想著不用來,后來才發(fā)現(xiàn),那場雨只是人工降雨,并沒降到她家這一帶,這才來澆水,這時距她出國已近一周。

炎夏暴曬中,玉蘭樹干渴了一周。它本懼高溫,夏季早晚各要澆一次水,“澆水是養(yǎng)好白蘭花的關(guān)鍵?!?/p>

阿姨對樹的死并不以為意,對從鄉(xiāng)村出來的她,樹再平常不過,即便是一棵會開花的樹,也不值得小題大做。但于她,從青春期起三十多年的相處,一棵樹已有了它的精神性。它的綠葉婆娑,花開花謝,它的熟悉樹影,是的,世上無數(shù)棵樹,只有這一棵陪伴她和家人多年。

那晚,她腦子里晃過一幅畫面:玉蘭樹在酷暑中呻吟、呼喊、求救,葉子從綠轉(zhuǎn)黃,一片片卷曲,脫落,在地上枯萎……

倘樹有靈,會不會怪她所托非人?

電視節(jié)目中看到,著名演員秦怡的丈夫生前養(yǎng)過一盆白花,他死后,那盆花整個枯萎。秦怡有一次對著花盆喃喃自語:花啊花啊,他不在了,你也不開了,你哪怕只再開一朵,我也就心滿意足了。沒幾天,這盆花真的綻放一朵后萎去。

江南女友文君在《植物的生生死死》一文中寫過,有年春天,給一棵杜鵑新?lián)Q了白螺紋陶瓷盆,欣然擺好,澆上水,是夜卻做一悲夢,兩日后,杜鵑葉片發(fā)脆發(fā)黑死去。

植物,或許真是有靈的。

3

參加活動時碰見一位朋友安,途中閑聊,安說起曾在陽臺辟出一角養(yǎng)了株三角梅,養(yǎng)了多年,三角梅長勢蓬勃,每至花季熾烈一片。后來搬家賣房,三角梅因已盤根錯節(jié),很難移種,只能繼續(xù)留在老房。房子售給一對中年夫妻,來看房時,兩人見到陽臺一隅的三角梅連聲贊嘆,這花養(yǎng)得好!

很難說,是不是這句話促使朋友把房賣給了他們。

房子鑰匙交給這對夫妻后一陣子,因為辦個手續(xù),在房產(chǎn)交易大廳他們又見面了。準確說,是和那位妻子又見面了。安問起三角梅的情況,那位妻子猶豫了一下說:“砍掉了哦?!被蛟S她是出于誠實,或許覺得房子已屬于她,如何處置一株花木是她和丈夫的權(quán)利,沒必要遮瞞。總之她如實相告。安一聽,當即在交易大廳哭了,不是啜泣,是痛哭——像突然得知一位親人的死訊。

若干年后,安說起這事仍心有牽扯。

“也許是沒澆水干死了,只好砍掉;也可能他們嫌占地方??伤麄儺敵鮼砜捶繒r,明明贊嘆花開得好??!”當年因為帶不走那株三角梅,安剪了一枝帶去新房扦插。為了讓它更快存活,安把插枝的大花盆擺在院里,好讓它更方便被陽光照拂,被雨水滋潤。每天她和丈夫都要去看下。扦插的枝出芽了,他們很是歡欣,準備等它再長幾日就搬上樓。

有天丈夫下班回家告訴她,花盆不見了!那只沉重的大花盆,為三角梅今后的生長預留了空間的大花盆不見了。這么老沉的花盆,重得得兩個人抬吧?可花盆的確不見了。她和丈夫在小區(qū)里苦找了幾天,那盆剛出芽的三角梅了無影蹤。

注定要失去那株三角梅,也許它怪安搬家時不帶走它。

在聽到三角梅的故事時,她家樓頂?shù)挠裉m樹已干枯多時。也許不經(jīng)歷它的干枯,她會覺得一個中年女人在大庭廣眾下為一株植物痛哭不妥,甚至有點矯情??稍诮?jīng)歷玉蘭樹“干死了嘛”后,她理解了安的悲傷——“砍掉了”,從一個陌生人嘴里輕巧說出,像砍斷一截無用的木頭。然而它是一株正生長的植物。會開花。熾熱美麗的紅花。開了那么多年,成為安的家和她人生的一部分。她的歲月有不少與那片三角梅交織一起。人與花,如同老友。

另一位朋友五一回鄉(xiāng),發(fā)現(xiàn)家鄉(xiāng)那條河左岸的大樹因建河堤被砍掉,他心疼不已,每次返鄉(xiāng)他都要去岸邊看看這些一兩百年的樟樹,它們連綿蔥蘢,成為故鄉(xiāng)在他心中的精神地標。

“我在橋邊,突然間理解了古人所說的憑吊?!彼拮约簹w來太遲,趕緊聯(lián)系主持修堤者,“本來修堤功德無量,但因為砍了百年大樹,家鄉(xiāng)父老不會記得你建了新堤,只會記得你砍了古樹?!彼麘┱堃欢ㄒ糇∮野兜臉洹?/p>

右岸的樹留住了,并且左岸也會補上,雖然已非砍掉的那些大樹。朋友為此特意多留了一天。返回省城的當天,他早上六點起來,沿著右岸拍了八分鐘視頻,留下了每一棵樹的身影。

4

《世說新語》中的桓溫北征,經(jīng)金城,見年輕時所種之柳皆已十圍,慨然曰:“木猶如此,人何以堪!”攀枝執(zhí)條,泫然流淚。

桓公也算一代梟雄,竟觸柳傷情,宗白華先生為此評曰:“桓溫武人,情致如此!”

那些柳是桓公年輕時手種,自然有不一樣的感受,它們是他的人生參照,十圍之間,半生已過。

玉蘭樹也算她的時間參照物了,雖難過,倒沒落淚。許是因這些年來,她神經(jīng)變得粗大了些。經(jīng)歷若干離逝,明了生老病死乃是宿命。樹也如此。

枯了的玉蘭樹仍留在原地,沒被清除。每回在樓頂澆水,玉蘭樹和其他植物同樣被灌溉,不能不承認,她心里隱約還存了點希望——

來年春天,它會不會突然復活呢,就像去年嚴冬之后它的萌芽?

她和家人在枝干上努力尋找它可能復活的蛛絲馬跡。沒有。直到秋天,她想,是不是所有的復活都要等到春天?

若來年春,它依舊沒復活呢?

安為那株陽臺被砍掉的三角梅悲傷時,一位女友勸慰她,世相幻化,不僅是人與樹,連那看似堅固的山川河流也會在滄海桑田中變遷?!盁o?!北臼鞘篱g真相。那株被砍掉的三角梅就是要給你這個啟示啊,如此才不枉它被砍掉。

安聽后心情平復不少。是啊,“草木本無意,榮枯自有時”,植物有它既定的命運,無論她多么遺憾與巴望——都不會改變?nèi)敲返南А?/p>

她的玉蘭樹立在樓頂,唯余枯枝,看久了,枯枝竟也斜逸成趣。難怪蘇軾曾提出“枯?!钡恼f法,他極少存世的畫作中有幅《枯木怪石圖》,一支枯木,干偃屈曲,逆順有勢,在坡石叢竹中野趣橫生,“似澹而實美”。看似死寂,蘊含的卻是無用之用的意志。

“老樹無枝葉,風霜不復侵。”玉蘭樹以另種方式穩(wěn)固了身形。 5

帕沙山,位于西雙版納勐??h境內(nèi)格朗和鄉(xiāng)西南方向,最高海拔1850米,帕沙現(xiàn)存的古茶樹最早種植年份可追溯到唐代。這里的哈尼族寨子多以茶為生,漫山皆是茶樹——海拔越高,茶味越足。

勐海的兩位朋友開車陪她來看老茶樹。在一棵老茶樹下,朋友小唐告訴她,當?shù)毓嶙迦藭詷渲瞥晒啄?,逝后埋在山上或樹下。這個樹棺不能用拼接的,要選獨木,按人體尺寸而鑿,其狀如船,人躺在里面,像躺在一條木船中。

通常,當?shù)乩先藭崆盀樽约哼x好一棵滿意的樹——這得看人與樹的眼緣,遇上合眼的,就是它了。不立碑。沾著陽光與露水氣息的樹,包覆著一個人。樹林安詳,微風從茶樹梢穿過。許多的樹和許多的人融為一體,互為供養(yǎng)。

生命不滅,正如哈尼族的火塘永不熄滅,人化作帕沙山的一部分。

向茶林深處走去,午后的陽光透過樹投射下晃動的斑駁光影,似乎眼前的每棵樹都有靈息。不遠處,有一棵被雷劈焦的樹,樹心大半已無,卻仍以蓊綠枝葉盡力探向天空。

皮膚黧黑的小唐在前頭領(lǐng)路,一路講自己的經(jīng)歷。他曾在緬甸電視臺工作五年,因一次交通意外留下右腿跛疾,回到家鄉(xiāng)勐海,從通訊行業(yè)轉(zhuǎn)回與茶打交道。他開車到處走,去最偏遠的山寨,住在茶農(nóng)家,和茶農(nóng)一起炒茶。在結(jié)束一段痛苦的多年暗戀后,他和一位嬌小活潑的傣族女孩有了幸福的家……

伴著小唐的講述,黃昏的窗外掠過連綿的茶樹與香蕉林,它們交織形成帕沙山與勐海的一部分。小唐帶她去相熟的茶農(nóng)家喝茶,老普洱,烏黯皺巴的葉子被一注沸水激活,釋放出澄澈的茶湯。

從枝頭的樹葉到杯中的茶,從勞作、生活到在一棵樹的懷抱中離開,“人——而非僅僅人體——原本就是自然整體之局部與全息。”

6

院落的一棵大松樹,去夏因天氣酷熱,枯萎了。這棵樹齡古老的松樹伴隨這座蘇式老建筑在院中已矗立半個多世紀。專業(yè)園林公司的人來給樹干掛上吊瓶,她第一眼看到,吃了一驚,樹也能輸液?彼時她剛結(jié)束一場手術(shù),抬眼見到這棵正輸液的松樹,有病友惺惺相惜之感。

她查了下,原來,樹不僅能輸液,還能施行“外科手術(shù)”。比如當樹體出現(xiàn)傷口或樹洞時,園林醫(yī)生便用儀器探測樹木的內(nèi)部結(jié)構(gòu),若是腐爛造成的空洞,需用刮刀等工具將腐爛的皮層清除干凈。清腐程序完成后,用藥物進行殺菌消毒處理,一些較深的傷口或孔洞要進行填充,以防止細菌入侵——和人處理傷口是一樣的。

輸液則是據(jù)樹體高度和樹體大小來操作。小樹選在根莖部輸液,高大的樹體得在樹的主干中上部位及主枝上打孔輸液。營養(yǎng)液中含有樹木生長所需的營養(yǎng)。她想象營養(yǎng)液涓滴如流地進入松樹的樹干,滲入樹根、枝條,幫助它活過來。

然而,樹的治療也和人一樣,不一定都能治愈。

好一段時日,樹照舊萎黃著。春天來時,她有次抬眼看樹,發(fā)現(xiàn)樹冠的部分綠了些,雖只是幾小簇,相比整棵大樹來說微不足道,卻畢竟是生命的信息。她真替這棵松樹高興!

然而,唉,世間的事為什么總有“然而”這個轉(zhuǎn)折呢?六月到來時,有天早上她見樹干又吊上了幾只輸液袋,再看樹身,又變作通體焦黃,頂上的那幾小簇綠意已消失。

春天來時的那幾抹綠只是它拼盡氣力的告別?七月,樹仍焦黃,藍天白云下,輸液袋以“不放棄”的姿態(tài)懸于樹上。樹還在被勉力挽救,還會活過來嗎?它能挺過這個炎夏嗎?她想起家里樓頂那棵枯掉的玉蘭。

人在盡力,樹也在盡力,可并非盡力了,就能留住生命。

樹木和人一樣,會面臨意外傷害:碰撞,折斷,干涸,雷擊,風的撕裂,如果樹會叫喊,受傷的樹一定會發(fā)出哀號。它們同樣以自己的方式在對抗侵害,自愈傷口,也一樣有無法逆轉(zhuǎn)的命運,比如這株輸液的樹。

幾個月后,一個新砌的花壇替代了老松樹。綻放取代了樹影,花兒們興興頭頭、熟門熟路地開著,就像在這已開了多年。

7

日本京都的一處庭院,細沙碎石鋪地,不遠處幾處石木,層序自洽。這是“枯山水”,多年前,她慕名來看的著名園林景觀。其中的“山”用石頭表現(xiàn),“水”由砂石表現(xiàn),在沙子表面耙出紋路以模擬水的流動。

枯山水常被用作日本僧侶冥想的處所,幾乎不種植開花的植物。它與中國庭院的曲水流觴、綠意蔥蘢完全不同——中國庭院是邀人走進的,移步換景,步步生趣;而枯山水是靜止的,空寂,“過盡千帆皆不是,斜暉脈脈水悠悠”。

枯,何以成為一種美學?

有年春,去江西撫州的曹山寺。這是座有1200年歷史的古寺。大殿內(nèi),竟無通常寶殿內(nèi)的金光彌漫。三尊由緬甸玉石精雕的玉佛趺跏而坐,泰然溫潤。一盞明燈垂下,光暈映照,案上供奉幾大束優(yōu)美枝條,夾以紫花,別具清雅。大殿外,亦貫穿這清雅。疏落的草坪、沙地、山石,襯著如黛山影,如同京都的“枯山水”庭院。

“枯”的確是種美學啊——此時,此境,惟疏落才折射出“心量廣大,猶如虛空”的禪境。

原本,枯山水是在室町時代禪宗精神廣為傳播之后,在禪的“空寂”思想激發(fā)下形成的庭院模式,于方寸之地幻出大千世界。

世間慣以“榮”為美的尺度。在京都庭院,在曹山寺,她如此深切感受到枯原來與榮等同,分處生命兩端。榮是起始,是勃發(fā);枯,于極簡中映出事物本性,是回歸,是“不死者的風姿”。

她在滬上一個藝術(shù)園區(qū)看過一個特別的小型植物展——全部是植物脫水枯死后的形態(tài),她訝然于那奇異的美??菟篮蟮闹参飶拇恕笆⒎拧?、定格,一如清代畫家金農(nóng)先生的畫,幾朵殘梅點綴于枯干,或插于殘瓶中。她在景德鎮(zhèn)購過一些有意做成缺損器形的瓶,拾來枯枝插入,也曾將幾枝干枯蓮蓬加一些新綠同插于瓶中,相互映襯下,比鮮花更有超然的意境。

人與自然同源,枯中蘊含的意味是一切生命本體意義上的——正因生之有涯,有榮有枯,才有生之喜悅,生之惜重。

年少時,讀《紅樓夢》中的“儂今葬花人笑癡,他年葬儂知是誰”,頗為悲戚,很是懂得林姑娘的心情。寄居富親門下,遇上心息相通者卻姻緣不能自定,感花傷己,令人欷歔。

這句葬花詩包含了佛家說的人生七苦:生、老、病、死、求不得、怨憎會、愛別離。再看86版《紅樓夢》時,幾番愁緒直溢出屏幕。

人過中年,再讀《葬花吟》,添了幾許惋惜,為林姑娘。獨抱高潔,囿于情苦的她在文學史上建構(gòu)了獨一無二的本真形象,然于她自身命運來說,將落花飛絮、寒風秋雨都投射進人生,無時不隱秘地、曲折地折磨自我,愁緒滿懷無釋處,末了弦斷人亡,實是悲劇。如白先勇先生說,她是來還淚的,所有的情都在淚里。

書中第七十回,黛玉重建桃花社,作了一首詠絮詞《唐多令》,“草木也知愁,韶華竟白頭。嘆今生誰舍誰收?!北娙硕颊f:“太作悲了,好是固然好的?!逼鋾r,黛玉已在草木榮枯里感知到自身早逝的命運。

黛玉最終淚盡而亡。她對生命的領(lǐng)悟異常透徹,同時囿于其中,葬花亦是葬己。

有時揣想,若黛玉未死,以她的慧根,是否有一天會認清“情”的實底其實是“緣起時起,緣盡還無”?當然,那就不是為情而生、為情而死的林姑娘了。黛玉之所以不是湘云,不是寶釵,不是探春,正她因?qū)ι惡鯇こ5膽n緒。

作為讀者,她由年少時對黛玉的共情變作心疼她的敏感,再到為她抱憾,那些從秋流到冬、從春流到夏的眼淚?。∷龑煊竦谋Ш?,是因為在黛玉身上,看到一切敏感者(包括她自己)的傷春悲秋。那些傷春悲秋,皆是自挽,人若一直自挽,終成一曲挽歌。骨血熬干,吟一曲固然動人,卻不如將“他年葬儂知是誰”的凄清換作“他年葬儂管是誰”的灑脫。

達觀不是麻木,善感亦非偏狹?!都t樓夢》的偉大并不止寶黛的真,不止黛玉的淚,更在于那一片渺渺茫茫兮、歸彼大荒的啟示:落花流水空青山,謝紅為泥何須葬?

去城市另一頭女友趙的家。幾年沒去,房內(nèi)擺了不少植物,植物下臥只橘貓,沙發(fā)下趴只白貓。她記得趙的家之前好像不這樣?印象中她家裝修簡約,凡能隱藏之物都在柜中隱藏,淺灰墻,白家具,極簡,沒植物也沒動物,地上扔只草墊。她說過趙:“你這是按瑜伽房裝的吧?”

風格變了?茶桌上一盆銅錢草,客廳角一大盆龜背竹,陽臺上還有好幾盆。

她笑言:“你再端只泡了枸杞的保溫杯就更和諧了?!?/p>

“我媽養(yǎng)的,我把它們都弄來了。我得把它們養(yǎng)好,我媽一定會開心!”趙說。

趙的父母在她很小時離異,她跟著母親。母親未再婚,最大愛好是做飯,養(yǎng)植物和貓。趙去外地讀大學那年,母親收養(yǎng)了三只流浪貓,“加上我媽,可以湊桌麻將?!壁w的母親去春和一個老同學聯(lián)系上,黃昏戀,老同學在外地。趙的母親舍不下植物和貓,趙于是全都攏到自己家了,鼓勵她媽去追求幸福。那盆龜背竹,“我媽當初在花鳥市場弄回的,葉子黃得差不多要死的樣子,扔在店外,店主白送她,我媽愣是把它養(yǎng)得煥然一新?!?/p>

趙問過她媽怎么能把一盆要死的植物養(yǎng)那么好。她媽不好意思,說天天澆水的時候跟它說話,夸它,“你可以活的,我相信你!”

“要是我媽知道‘奧利給’這個網(wǎng)絡熱詞,一定會在‘我相信你’后面加一句‘奧利給’!”趙笑。

回來她把趙滿屋植物和貓說給先生聽,先生提起辦公室的那盆大棕竹。他辭職創(chuàng)業(yè)有第一間辦公室時,一位呂同學送的。這盆棕竹陪他至今,經(jīng)歷了幾次換辦公室,始終蔥郁,即使老鼠有次在花盆底部做窩,棕竹依然健旺。當年送他棕竹的同學患病,五十歲離世。最后一次他去看呂同學,在呂的辦公室,那時呂已知自己患上一種不可逆的疑難病癥,未露悲色。臨走,他把一只信封塞給呂,呂不收,推回,打架般拉扯,他還是把信封硬留在呂的桌上。呂有個兒子還在廣東念大三。半年后,呂去世。

想想,那盆棕竹竟然已長了二十多年。送它的人已不在,棕竹仍“其葉沃若”。

她在某書的園藝區(qū)看過一個帖子,“這些植物是外公生前所留,求告知品種名稱和養(yǎng)護方法。”一個年輕人傳了幾盆植物照片。也許外公患病未顧上照管,植物有些蔫了,家人讓他丟掉,年輕人不肯,想養(yǎng)養(yǎng)看。帖子下不少網(wǎng)友留言,告知他植物名稱和養(yǎng)護方法。還有人說,要是植物活了,記得發(fā)照片分享。

9

“冰島幾乎沒有樹,所有的樹都在墓地里;好像沒有樹便沒有死亡,好像沒有死亡便沒有樹。人們不是把它們栽在墓地旁,像田園般的中歐那樣,而是在墓地中央,讓過路的人必然想象那些在地下穿越尸骨的樹根?!痹诶サ吕奈闹锌吹竭@段。冰島的樹多為松柏、樺樹,宜種在墓地,像清冷而亙遠的精神。

樹與墓地有著天然聯(lián)結(jié),墓地正該有樹,提醒人們生命如樹,枯榮有時。

在昆德拉去世的鋪天蓋地的新聞中,她重翻他的《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輕》,發(fā)現(xiàn)里面寫到過若干場葬禮。其中一場,狗被葬在園子里兩棵蘋果樹中間,“它的墓穴沒有壓制靈魂的石板,它的靈魂可以從泥土的縫隙里,滲透進蘋果樹的根系,死后的小狗就可以經(jīng)由樹根超脫出來,變成蘋果、樹葉、花朵,以及吹拂這片波西米亞土地的風。”

她曾和朋友聊起,若有一院,最希望種何植物。她的答案是四季桂,其芬芳可沖淡死亡陰影。朋友的答案是樟樹。朋友在爺爺奶奶家度過童年,院里有棵老樟樹。夏天,奶奶總在樹下支張小桌,擺上綠豆粥、炒瓜皮或蒜泥茄子,朋友說那是她一生最好的時光。

朋友去外地念書后,爺爺奶奶相繼去世。有年回老房,發(fā)現(xiàn)院子已拆遷,那棵老樟樹也不在了,只有一幢舊樓墻上攀滿的爬山虎提示記憶。

她家對樓的墻上也有大片爬山虎,每年秋冬枯萎下去,初春又生出一片奇異赭紅,它在為夏至時的綠意盎然做準備。

樓頂那株枯掉的玉蘭樹依舊枯著,他們不再給它澆水,接受它不再復活的事實。父母很久沒上她這來,母親腿腳日益不便,她的身體正被一些疾病日漸侵蝕,原本話多的她變得少言,樹一樣沉默。母親再沒問起過玉蘭樹,即使再冷的天氣。

樓頂還有兩株桂花、兩株大鐵樹,有次大鐵樹開花,她特意拍照留念。一大株像苞米般的淺黃花柱,從質(zhì)堅的樹的中間萌出,好像那才是大鐵樹真正的帶著溫存的內(nèi)心。

玉蘭樹旁種有一排竹子,園林公司移來時,竹子頗粗壯。它戰(zhàn)無不勝的生命力讓人驚嘆,竹鞭橫走于泥下,穿透青石板。有次她發(fā)現(xiàn),竹子怎么全變細了?它不是像樹一樣越長越粗嗎?查了才知,竹子拔節(jié)后,短短幾月就能長到十幾米的高度,此后竹竿會逐漸老化,竹鞭也逐漸退化,失去發(fā)筍的能力。一旦竹子開花,葉子會脫落,結(jié)完果實后竹葉枯萎。不過來年,新植株又會重新生長,但已經(jīng)不是之前的竹子了,是一批新的竹子,它會依據(jù)現(xiàn)在的水土來調(diào)整自己的身量與生長。

《悉達多》里說,“河水會告訴我們一切答案?!敝参镆矔]有永生的植物,它們像流動的河,在枯榮間輪轉(zhuǎn)。

一個秋日周末,枯玉蘭終于被拔去,移栽了一棵從花鳥市場新購的玉蘭樹。店主說,這樹有九年樹齡。新移的玉蘭樹雖不及之前那棵粗壯,一樹綠葉倒也蓬勃。

有個夜晚上到樓頂,她突然嗅見空氣中浮動的熟悉香味。玉蘭開花了!月光下,樹的枝丫間綴著幾朵小小綽約的白,香氣和之前那株玉蘭樹一模一樣。

原來,這也是一種復活。

【陳蔚文,小說及散文隨筆見于《人民文學》《十月》《中國作家》等刊,作品收錄于多種年度選本及排行榜。曾獲百花文學獎、三毛散文獎、豐子愷散文獎、小十月文學獎等。出版專集《芙蓉花開》《小魚升學記》《雨水正白》《疊印》《若有光》《見字如晤》等?!?/sp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