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新年記
“志華弟兄伙的5點多鐘就來了,跟著竹林塆的火佬、望平他們也來了?!?/p>
正月初一一大早6點多鐘,我剛到達母親生前住的屋子,弟弟輝武雙手插在褲兜里,意思我來晚了。
母親去年離世,按照陽邏年俗,今年就是新年,正月初一一大早,周邊幾個塆子的人,還有一眾親戚朋友都要來拜新年。竹林塆的人拜年會起很早,我們必須起早床,這我是知道的。
記得父親去世后的那個新年,初一一大早6點才過,我就急忙忙開車到母親的住處,母親也批評道:“人家竹林塆的人5點多就來拜年了。”
這里說的竹林塆,并不是從前真實的竹林塆,是拆遷后萬人村的竹林塆部分。20年前,我們王家塆拆遷的時候,相鄰的竹林塆、魏家塆也一并遷到了離母親住處不遠的萬人村了。但是我們口頭上,還是把自己塆的人叫王家塆的,從前竹林塆那些朱姓人家,我們就叫竹林塆的。
拜年是一件大事。在我們陽邏,拜年禮儀,是每個人小時候最早接受的鄉(xiāng)村禮儀啟蒙。通用句式是——
問候者:您老年過得好哇!
還禮者:多喜多喜,跟著您老混呀!
針對不同的人,母親還教導我們區(qū)別運用不同的話術。
比如老年人,除了年過得好,還要加上一句:“恭喜您老越老越仙健??!”“仙健”一詞極其簡約,大抵相當于福如東海壽比南山的頂格祝詞了。
如果是小孩,就要祝人家聰明伶俐狗頭狗腦。這個拜年祝詞,我小時候親自領受過。聰明伶俐好理解,狗頭狗腦,聽著總覺得不怎么爽。要到好久以后,我才理解此類王家塆話術中的精妙。意思是小孩子要像小狗一樣適應環(huán)境,不生病成長順利。多年以后,我在離開王家塆卻又始終繞著王家塆的人生路途中,終于深深地知道,僅有聰明伶俐的人生,遠談不上圓滿。
正月初一是一年的肇始,一天就是一年的縮影。鄉(xiāng)村的人們相信祝福和好兆頭。雖然家家戶戶神龕上幾乎都是祖父書寫的“天地陰陽百無禁忌”窄條橫幅,但是正月初一的禁忌尤其話語禁忌幾乎是與生俱來的。有時候人們某年生活不順利,就會回頭想初一的情形,遭遇過什么,尤其誰說過不妥的話,難免都要追究埋怨。甚至過年時有不懂事的小孩望著人哭過,也在被追溯之列。拜年術不可不慎,母親反復叮囑后,拜年要見什么人,長輩還是晚輩,老師還是同學,種田的還是當工人的,上學的還是咿呀學語的,親的還是疏的,話術都要在家里練習幾次,“囑咐狗子過年”,再出門還年。
為什么叫“還年”呢?還是基于那句判斷。小時候在王家塆,初一母親催我們快點時說得最多的那句話仍是:“人家竹林塆的人5點多就來拜年了?!?/p>
竹林塆在我們王家塆后面,比王家塆大幾倍,基本都是朱姓,同姓同宗的,似乎一直擔任著年俗傳統(tǒng)堅守者的角色。王家塆存在的那些年,過年那些漆黑的夜晚,我賴在床上總能感受到竹林塆式過年的狂熱,他們的精髓集中在一個字:早。年三十吃年飯,基本上是半夜轉(zhuǎn)鐘就開始。我們躺在床上,聽到臘月二十九剛過夜晚十二時,菜園后面的竹林塆方向就叭叭叭叭響起鞭炮聲。我們這邊的習俗是,年飯菜酒上桌,祭祀祖先,然后點燃鞭炮,再開始吃年飯。接著那一宿,整個下半夜竹林塆家家戶戶開始接龍吃年飯。不間斷的鞭炮,不絕如縷的炊煙,用硝煙味和鄉(xiāng)村團圓酒的香味包裹我們的夢境,還有柴泊湖畔那曾經(jīng)被時光凝固的鄉(xiāng)村。
我們王家塆總是會晚很多。天蒙蒙亮吃年飯,已經(jīng)算極早的,一般都是在正常的早餐時間。我躺在床上,隱約聽到父親、母親摸黑起身,倒屋昏黃的燈光像美夢一樣漏進我的房間,一陣窸窸窣窣咕咕噥噥,里邊鍋蒸籠里蒸肉蒸藕,外邊鍋油炸肉丸子的味道疊加升起,沁人心脾。我徹底醒了過來,心里有些興奮,躺在被窩里享受人生最幸福的時刻。此時,我早已忘記了一年中因逃學或者其他調(diào)皮行為被父親追打“賽跑”的糗事;忘記了雙搶時節(jié)陷在螞蟥水田插秧,望著胯下漫漫征程的欲哭無淚;忘記了一年上學路上的風雨和泥濘;甚至忘記了熱天南塘玩水誤入深水區(qū),被永明叔叔及時救起才避免不堪設想后果的淹水經(jīng)歷。直到母親把我盼望了許久、那些年流行的新翻毛領猴式襖子,套上袖籠,放在我的床頭,朝著我們大聲喊:“伢們,起來吃年飯了?!?/p>
那是我們覺得人生美好的最確定無疑的時刻。
到了年初一,家家戶戶都要起來喝雞湯再去拜年。雞湯用的是老母雞,臘月底就已經(jīng)宰殺處理完畢。父親宰殺那只會下蛋的麻褐色母雞時,母親有些不舍,在旁邊念念有詞:“母雞母雞你莫怪,你是過年一道菜?!蹦耆耐砩?,我們都睡下,母親把雞塊炒香,再裝進瓦罐,盤在紅彤彤的灶火中間。瓦罐雞湯也像過年一樣,在土灶里烘烤奇妙的時間,醞釀它的色香味。初一早上母親用雞湯煮豆絲糍粑,每人熱騰騰地痛喝一碗。喝完雞湯,我們才會揣上母親教的拜年話術,對著鄉(xiāng)鄰,對著任何一位路人,對著村頭的棗樹樸樹,對著搖著尾巴走來的小狗,一路走,一路恭喜,一路異想天開,老天爺為什么不安排天天過年呢?要是天天過年,該有多好。
所謂田園牧歌、美好生活的極致樣板,莫過如此。
回到我們家的新年準備。到了臘月,大妹妹就在“一家親”群里提醒,按照陽邏的習俗,母親去世后的新年,需要早早準備。具體說,臘月二十四以前,要完成吃年飯、上墳等事宜,正月初一,要接待親戚朋友上門拜新年。任務很重,我們兄妹在電話和微信中進行多輪商議后,才開始逐步實施。
臘月二十二上午,我寫好白對聯(lián),中午去母親生前住的小屋門上張貼。我在那個舊的綠色鐵門上貼上“謝、辭”,再準備在門楣兩側(cè)貼豎聯(lián)時,聽到幾位婆婆在我背后說:“伢們遭孽,他媽媽去年走了。”背對著她們,我也知道那幾位面熟的婆婆。母親生前,天氣好的日子,門前總聚著一群人,邊曬太陽邊嘮嗑。我們兄妹誰去探望,總會看見他們。通常會在“一家親”群里發(fā)張照片,說,又在開會。意思是母親好好的,不寂寞,大家放心。
貼完白對聯(lián),弟弟通知全家晚上吃年飯,但因為是工作日,年輕晚輩半數(shù)未能參加。當晚小妹妹在抖音上發(fā)了她和大妹妹與媽媽生前的合影,把未能到現(xiàn)場吃年飯的晚輩和親友都吸引了過去,大家聚在她的視頻留言圈灑淚唏噓。
臘月二十三早上8時多,天氣晴好,我們四個小家庭能夠到場的人,到陽邏開發(fā)區(qū)北邊佩爾熱力公司門口聚齊,去給母親和父親、祖父母上墳。一邊燒香、掛紙、磕頭行禮如儀,一邊商議清明節(jié)給父親母親的合葬墓立碑事宜。
初一一大早6時許,我們就到了母親生前住的小屋,各自默默對著母親的靈像叩頭畢,就投入了接待事務。
王家塆、竹林塆、魏家塆的人們陸續(xù)前來,在拜墊上跪下,對著母親的靈像納頭就拜,對跪的墊子上,輝武長跪陪著,直到一撥人走了,最后的叩拜者將他扶起來。邊上妹妹和其他親友忙著給前來拜新年的人端茶遞煙。寒暄一陣,又有一撥新的拜年人到來,我們繼續(xù)重復上面的程序。
7時多,辦年酒的廚師和助手用三輪車拖著他們的桌椅、炊具、菜品來了,天氣晴朗,母親生前“開會”曬太陽的門前做了他們的露天廚房。廚師用長長的塑料管從廚房里接上水源,把煤氣炊具架上,鋪上案板,就在那里指揮助手和鍋碗瓢盆,叮叮當當開工,到了中午,他們要把香噴噴的5桌酒菜端上桌。那個能說會道的中年男廚師,等酒菜上齊,笑吟吟地問輝武:“味道怎么樣?”還要向滿屋子客人拱手:“做得不好的,請?zhí)嵋庖??!弊杏腥艘贿厡ⅹ{子頭咬開送進嘴里品嘗,一邊表揚道:“很好很好。”廚師說:“您老們擔待,都是您老們說得好,以后請多多照顧我的生意。”
我們的幺叔,大清早就來了,站在門口迎候來客。不久王家塆中明叔叔、永明叔叔、馬佬叔叔等人都來了,現(xiàn)在他們是王家塆主心骨,悉數(shù)到場才算圓滿,最有資格代表消逝了的王家塆。印象中先鋒叔叔也是王家塆幾老之一,我問輝武:“怎么沒看到先鋒叔叔呢?”
“早就打電話來,他一家到深圳陪兒子過年去了。說起來還有一件事,他多次讓我?guī)г捊o你,要你把王家塆塆史好好寫寫。”
“是的,是的,個雜種,趁我們在,要多寫一點?!敝忻魇迨?、永明叔叔在一邊桌子上斗地主,也跟著囑咐。幺叔轉(zhuǎn)臉望著我笑。
上午9時過半,幾個老塆子拜年的人都來得差不多了。遠路的親戚,那些表弟、表妹和他們的配偶們陸續(xù)到來。
幺叔提醒我們該到萬人村還年了,“去講個禮性”。輝武說:“家里這攤子扔給堂弟輝西,來了客讓他陪跪?!蔽覀兙蛶е玫茌x凱、輝云、輝強到萬人村還年。
還是輝武帶路,到萬人村最前面魏家塆與從前牮樓村搬遷集居點的分界線,先從魏家塆開始拜年,往后面幾排是從前王家塆的,再往后面幾排是從前竹林塆的人家。我們逐家逐戶上門拜年、致謝。在一戶戶“唉吔,弟兄伙的這講禮性”“屋里忙,別太客氣”的話語聲中,接受遞煙之類,再拱手進入下一家“講禮性”。
許多人已經(jīng)不認識,但從前的熟面孔還是不少,不免要多一些寒暄。魏家塆四清至少小學時代是我的好友,擅長釣魚抓蝦,我那時跟在他后面混,怎么也學不會。見到他堂客,我不免還要表揚幾句:“四清從小就能干?!敝窳謮G火佬,現(xiàn)在六七十歲的人,目測身高仍超過1米85,多少年都是我們老家一帶的“第一高人”。當年老家人總為他可惜:“要是生在城里就是籃球運動員?!彼焐桓贝竽_板子,我看到他腳上穿著嶄新的黑球鞋,笑說:“您老現(xiàn)在買得到鞋了。”他說:“文佬你還記得這事?”我說:“記得,您要穿46碼的鞋,當年沒有賣的,一年四季只能穿做的布鞋?!?/p>
到了竹林塆最后一排,見到中學時的數(shù)學老師炳發(fā)老師,老人家精神矍鑠,眉宇間仍有當年課堂上的神采。我連忙鞠躬,上前握手說,“老師氣色好”,還順口用上了當年母親教的拜年話術:“恭喜您老越老越仙健?!迸赃呉槐娖牌畔眿D聽了,紛紛表揚我,還是外頭工作的人能說會道。
初二一大早,我和輝武約齊,帶著年禮,開車去給親戚還年。這是拜新年的尾聲。
城鎮(zhèn)化以后,拜年遇到的新問題是找不到親戚家,哪怕年年上門,你頂多只記得親戚們的小區(qū),但是8棟還是9棟?1單元還是2單元?在建筑形制大體相同的商住樓面前,永遠是個新問題,只有不厭其煩打電話給表弟、堂弟們求助。不像從前農(nóng)耕時代,張家塆、潘家咀和王家塆一樣,永遠蹲守在曬雨山腳或柴泊湖邊,舅舅、姑媽家那些房子沒有編號,其實也沒有特色,但是長在真實的土地上,與田畈、菜園、水塘構成對應的幾何關系,連門口的苦楝樹、樹下拴著的水牛、上躥下跳的黑狗,都成為可靠的坐標參照物。那些房屋指稱著地球上確定不移的一部分,哪怕是貧瘠平凡微不足道的一部分,但你永遠也不用擔心,會摸錯舅舅、姑媽家的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