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建永：正月十五“混玩意兒”
正月里最重要的兩個節(jié)日，就是大年和元宵節(jié)。
正月初一過大年，講究一個“過”字，強調(diào)的是吃喝，是禮數(shù)，是規(guī)矩。過年的禮數(shù)和規(guī)矩最多，除夕敬“神”，初一敬人，不僅走親串友去拜年要“講理說訓(xùn)”，在家里也要講禮數(shù)，守規(guī)矩，不能生氣，不能拌嘴，不敢摔盤打碗，更不敢不敬祖宗（牌位）和長輩……這些禁忌與準(zhǔn)則，就是平日里“過好光景”的根本遵循和樣板——把每一個日子過得像“年”一樣平安而喜樂，排場講究而且富有品質(zhì)。
正月十五鬧元宵，講究一個“鬧”字，強調(diào)的是激情，是奔放，是紅火。生活里不僅僅只有堅韌不拔的耐受感與莊嚴(yán)神圣的儀式感，還應(yīng)該有心情舒暢的自在感與激情四射的發(fā)揮感。母親在世時常說：“不說不笑，誤了青春年少！”因而，要想把平常日子過得不平凡，就得像正月十五鬧元宵那樣，抖擻精神，釋放激情，鬧騰起來，紅火起來，這樣，才能把尋常日子過得有趣兒而有味兒，恣意而帶勁兒。
前天，一位在京工作的同鄉(xiāng)老友打電話問我，你說咱們老家正月十五“鬧紅火”“hùn玩意兒”的hùn，是哪個hùn字？我說，老輩人常說“耍正月，混二月，瀝瀝拉拉到三月”，也說“耍正月，混二月，營生全在三四五六七八月”，所以“hùn玩意兒”的hùn字，應(yīng)該是“紅火熱鬧瞎混套”的“混”。
他又問，咱們老家常說的吹牛皮、夸大其詞的“rìcū”，是哪兩個字？我說，從源頭上講，“rìcū”是句粗話，“rì”是口頭糙話“狗日的糧食”的那個“日”，“cū”是粗細(xì)的“粗”，應(yīng)當(dāng)寫作“日粗”?！按帧焙汀白妗钡淖指际恰扒摇?。清代樸學(xué)大師、易學(xué)大家惠棟《九經(jīng)古義·尚書上》講：“古文‘祖’字皆作‘且’?！辈⒃凇毒沤?jīng)古義·儀禮上》亦講：“古鐘鼎文‘祖’字皆作‘且’?！惫喷姸ξ囊步薪鹞?，指的是商周時代刻在青銅器上的文字，其中“且”字象形男性生殖器。“祖”就是氏族生殖遺傳崇拜之意?！赌印ぜ鎼巯隆酚小扒臆谥畬铡?，晚晴經(jīng)學(xué)大師孫詒讓簡詁引畢云語“‘且’當(dāng)為‘粗’”，又引王云語“‘且苴’當(dāng)為‘粗麤’”（“麤”字音義皆同“粗”）。故“且”字本義為粗大、粗壯，引申為粗野、粗暴等等。古代塞北，說得好聽點是民族大融和之地區(qū)，說得真實點是漢胡拉鋸大決戰(zhàn)之戰(zhàn)場，沒有超強的粗獷、豪邁、蠻勇和生殖能力，是無法生存繁衍且可持續(xù)發(fā)展的。因而“日粗”這個俗詞兒，在晉北地區(qū)乃古代男性自夸剽悍勇武、性能力超棒的粗野粗俗之詞，后來日漸轉(zhuǎn)化為習(xí)慣用語，“日粗”相當(dāng)于吹牛皮與夸大其詞。“日粗”也叫“棱粗”，“棱”讀作lēng。還有一個比“日粗”更加吹牛皮、夸大其詞并且出丑露乖的詞兒，叫做“放大氣”。
其實，世間所謂“風(fēng)俗”也者，“風(fēng)”既指“天之命令”即自然之風(fēng)，引申為風(fēng)化、流布、傳播、傳承，同時也與風(fēng)流、風(fēng)騷以及性事相關(guān)，譬如《尚書·費誓》有“馬牛其風(fēng)”之語，唐代大儒孔穎達(dá)疏引賈逵云“風(fēng)，放也，牝牡相誘謂之風(fēng)”，《左傳·僖公四年》亦有“風(fēng)馬牛不相及也”，均為雌雄相引誘謂之“風(fēng)”也；“俗”者，欲望也，東漢劉熙《釋名》云“俗，欲也，俗人所欲也”，不僅“俗人”，也包括“雅人”，吃飯和性事是人之最根本的欲望，即如《禮記·禮運》所言“飲食男女，人之大欲存也”。因而，在正月十五“混玩意兒”的男人隊伍中，不免有夸大其詞、粗俗粗野的“日粗”“棱粗”“放大氣”之言語作派與風(fēng)俗習(xí)慣，這些在“正月混玩意兒沒禁忌”的日子里，率性唱幾句“酸詞兒”，喊幾句“葷笑話兒”，并不覺得粗鄙下流，而是在特地烘托一種紅火熱鬧興奮暢快的節(jié)日氛圍！
我的故鄉(xiāng)山陰縣高莊村，是一個人口在頂峰期也只有六七百口的小村莊。在我記憶深處，一年里最來勁兒的就是小村莊里的正月十五“混玩意兒”。上世紀(jì)六七十年代，村里還沒有電視機，偶爾看場電影都是露天放映，也只能做一個“看客”，并沒有“參和”的份兒。但是，每年到了正月十五元宵節(jié)，就能看到村里的長輩和哥哥們“鬧紅火”，我家的親人們，也是“八仙過海，各顯神通”齊動員，小小的我也有一份親臨其境、躬逢其盛的參與感和自豪感。
“混玩意兒”的主要節(jié)目是“踢土攤兒”“登高蹺”“放花燈”“劃旱船”等。其中，“踢土攤兒”也叫“踢鼓拉花”，是最具本地特色的一個主打大節(jié)目，與近年來網(wǎng)紅節(jié)目潮汕地區(qū)的秧歌“英歌舞”有的一比?！疤吖睦ā庇蓛芍Ц饔惺畞韨€人的身穿著古戲裝的隊伍組成，鑼鼓響起，兩支隊伍在村中心戲樓下面的土攤前并排走來。第一排兩人是“頭對鼓子”，頭上戴著高高的紅布或藍(lán)布包頭，包頭上插著兩只長長的野雉翎，端著戲臺上武生的步子，抬手起步，顧盼生姿，突然嗷嗷嗷大吼幾聲，啪啪啪啪地踢幾個飛腳，贏得鄉(xiāng)親們連連喝彩叫好！然后，兩支隊伍圍著兩個用大炭壘起的“大旺火”快速行進，“頭對鼓子”“二對鼓子”“三對鼓子”……以及各自搖著扇子伴舞的“拉花的”，吼著，踢著，扭著，唱著，迤邐而穿行……
在“踢鼓拉花”的隊伍中，父親是“幾對鼓子”，說不好，反正是靠后一點的；大哥是“拉花的”女角兒，被母親打扮得妖嬈動人，在拉花的“頭對鼓子”或“二對鼓子”身邊。那時，我家住在街中心的西北把角處，我家的院子從來就是“踢鼓拉花”隊伍的“大本營”，母親是各種角色的化妝師。我的五叔是村里的民辦教師，當(dāng)年村里的文化人。據(jù)五叔回憶，“踢鼓拉花”的“頭對鼓子”和“二對鼓子”的包頭，都是母親用一整匹新布折疊的“額子”（額頭上筆挺豎立的笏形牌，周邊是折疊的簇?fù)碇幕ǘ洌?，男角兒們搖頭晃腦踢鼓鬧騰，“額子”始終都是挺拔完好的；自打母親離開村子住到縣城，再沒有人會疊“額子”，這門手藝也就失傳了。說到此，五叔無比惋惜。
每當(dāng)“踢鼓拉花”到達(dá)高潮的時候，大家伙兒最期待的，是扮丑角的“愣二小”出現(xiàn)。村里的這一“歷史名角”，大多時候由我的五大爺來扮演。五大爺平時不茍言笑，是個不顯山不露水的莊稼漢，只有每年正月十五“混玩意兒”的時候，才光芒四射，大放異彩，閃瞎村人眼睛！正月十五那天，五大爺早早地把五大娘的黑栽絨帽子和小笤帚藏起來，深藏不露，蓄勢待發(fā)。當(dāng)“踢土攤”的節(jié)目進行到中間時段，突然一聲銳唱高入云端，那是純粹的清唱，五大爺涂著“愣二小”的黑白紅大花臉，戴著五大娘的黑栽絨帽子，手里搖著小笤帚，扭進場子中心，高唱著“睡覺睡當(dāng)炕，朝天一炷香”的“酸曲兒”，一邊浪扭，一邊豪唱，五大爺那天生一副好嗓子，以及放情投入的本真表演，博得鄉(xiāng)親們潮水般的掌聲和吶喊助威聲，把“踢土攤”“鬧紅火”“混玩意兒”引向高潮！為此，我在整個童年時期，充滿了對最酷的“愣二小”五大爺十二分敬慕！
元宵節(jié)又稱上元節(jié)。上元，即農(nóng)歷正月十五，含有新的一年第一次月圓之意。中元節(jié)，是一年中間的月圓之時，在農(nóng)歷七月十五。下元節(jié)，是一年后半程的月圓之時，在農(nóng)歷十月十五。自古以來，正月十五鬧元宵，重心在一個“鬧”字。譬如，唐代是實行“宵禁”的，只有上元節(jié)“放夜”三天，故唐代詩人崔液有詩：“誰家見月能閑坐，何處聞燈不看來?！辈弧棒[”豈能甘心？到了宋代，張燈由三夜到五夜不等，景象也更為繁華熱鬧，故南宋女詩人朱淑真詩云：“火樹銀花觸目紅，揭天鼓吹鬧春風(fēng)?！薄棒[”的是恣意開心。到了明代，官方規(guī)定從正月初八上燈，到十七落燈，連張十夜。這種風(fēng)俗一直傳承到今天。
我童年時常聽老人們說：“上八不見參星，下八不見紅燈?！闭f的就是正月初八上燈，燈光掩過了夜空中燦爛的星辰；正月十七落燈，到正月十八便看不見紅燈。稍感遺憾的是，現(xiàn)在村里年輕人越來越少，盡管“掛紅燈”“攏旺火”“放火器”還是有的，但是“鬧紅火”“混玩意兒”卻有點“鬧”不起來。好在近年開始振興鄉(xiāng)村，真心希望廣大農(nóng)村各行各業(yè)——包括傳統(tǒng)民俗文化，能夠真正興旺發(fā)達(dá)起來。
盼望老天爺明天痛痛快快下一場雪。俗話說：“八月十五云遮月，正月十五雪打燈?！比绻f，正月十五鬧元宵，是人在“鬧紅火”，那么“正月十五雪打燈”，則是老天爺在“鬧豐收”哩，或者說，老百姓期盼老天爺福佑蒼生，瑞雪兆豐，賜予一個風(fēng)調(diào)雨順五谷豐登的好年景！
乙巳蛇年正月十四寫于京東果園南書坊
李建永，筆名南牧馬，雜文家，散文家，民俗文化學(xué)者。山西山陰人氏，曾在陽泉市工作多年。現(xiàn)居北京。從業(yè)媒體，高級記者。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北京市作家協(xié)會會員，中國散文學(xué)會會員。著有雜文散文集《說江湖》《說風(fēng)流》《母親詞典》《中國雜文·李建永集》《我從〈大地〉走來》《園有棘：李建永雜文自選集》等九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