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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陽話“梅”
來源:長江日報 | 柯稀云  2025年02月24日07:14

“梅,天下尤物,無問智賢愚不肖,莫敢有異議。”江城之梅,貴為“市花”,久負盛名。冬雪早晴,梅園枝頭已然“新白抱新紅”。春回大地,三鎮(zhèn)更是“梅”不勝收。武昌梅景眾多,有底蘊、成氣候,歷來是賞梅首選;漢口梅開五福,市井繁花自不待言。說起漢陽之梅,看似平凡卻奇崛,藏匿著許多古梅佳話,耐人尋味。

古往今來,無數(shù)文人墨客與漢陽結(jié)下了不解之緣,梅花就是最好的見證。唐乾元元年(758年)秋,李白受永王之亂的牽連,流放夜郎途徑漢陽,結(jié)識了時任漢陽縣王縣令(名不詳)。在漢陽期間,主客常常相聚詩酒,酬唱應(yīng)和,為漢陽留下了許多名篇。其中,“黃鶴樓中吹玉笛,江城五月落梅花”的千古佳句正是李白往來于大江兩岸,邂逅了五月的梅花繽紛爛漫,從此讓江城梅花聲名大噪。

晚年的李白四處漂泊,卻一直惦記著這位王縣令。乾元三年(760年)春,我們的詩人再一次與漢陽“雙向奔赴”。當(dāng)朝廷赦免的消息傳來,李白以“千里江陵一日還”的速度順江而下,旋即受邀來到江夏,并迫不及待地給對岸的王縣令捎去早春的問候——“聞道春還未相識,走傍寒梅訪消息。昨夜東風(fēng)入武陽,陌頭楊柳黃金色。碧水浩浩云茫茫,美人不來空斷腸。預(yù)拂青山一片石,與君連日醉壺觴。”

梅是春的使者。到江邊的梅樹下去探尋春的蹤跡,這似乎已經(jīng)成為詩人與漢陽故交習(xí)以為常的默契。畢竟,誰若未按時赴約,豈不是辜負了這片醉人春色?道旁的早梅迎風(fēng)吐蕊,而在即將與漢陽重逢時,詩人似乎多了一分近“鄉(xiāng)”情怯。因為梅花,漢陽從不陌生,也從未老去,即便時光越過千載,這座古城依然如李白歸來那般意氣風(fēng)發(fā)。

梅花早放,而近水者猶早。漢陽居于長江、漢水之間,梅花得近水之便,所以能獨領(lǐng)群芳,率先捕捉到盎然春意。唐初的某一天,幽州人王適游歷至漢陽,在漢水之濱意外撞見幾樹梅花悄然綻放,驚喜之余寫下了一首《江濱梅》:“忽見寒梅樹,開花漢水濱。不知春色早,疑是弄珠人?!苯瓰I新梅為初來乍到的王適早早送來了春意,也讓漢陽之梅增添了一種率性和幾分靈氣。

無獨有偶,與李白同時期的詩人張謂在《早梅》一詩中寫道:“不知近水花先發(fā),疑是經(jīng)冬雪未銷?!睆堉^的這首詩是否寫的漢陽觀梅見聞,我們已無法考證,但這種可能性還是有的。乾元元年(758年)秋的一天,張謂以尚書郎的身份出使夏口(今武昌),在漢陽與流放夜郎途中的李白不期而遇。他鄉(xiāng)遇故知,兩人恨不得“直把他鄉(xiāng)作故鄉(xiāng)”。王縣令盡過地主之誼,張、李泛舟游于漢陽城南的郎官湖?!八淖砬骞?,為歡古來無?!比绻娕c酒還不夠盡興,想必漢陽的梅花更能觸發(fā)共鳴吧!

“鳳立梅巖”是一個關(guān)于漢陽梅花的古老傳說,因“古有鳳凰棲于此山之林”而得名的鳳棲山(今鳳凰山),是漢陽城的賞梅勝地。鳳凰山南坡的梅巖摩崖石刻,由于長期淹沒于城市變遷中而鮮為人知。直到近些年,經(jīng)有關(guān)部門開展整治和修繕后,“鳳立梅巖”才重現(xiàn)天日,讓世人一睹她的尊容。其中,“梅巖”二字系南宋端平三年(1236年)漢陽縣令趙時題寫?!懊穾r”附近還有后人刻寫的“鳳立”二字,合起來就是“鳳立梅巖”。

鳳凰山被稱為“漢陽古城的脊梁”。宋元以降,漢陽的府衙、縣衙均建于鳳凰山南麓,也就是“梅巖”腳下??梢哉f,“梅巖”是漢陽古城的地標,也確曾是一個梅花盛開的地方。那么,“梅巖”之梅究竟是何模樣?明宣德年間,漢陽府教諭趙弼遇見“梅巖”之梅,以一句“夜深雪映嬋娟月,照徹梅花瘦幾分”,記下了當(dāng)時的驚鴻一瞥。在歷史長河里,鳳棲山諸園興廢頻仍,多次易主,“眼看他起高樓,眼見他宴賓客,眼見他樓塌了”。唯有梅巖始終傲立,歷經(jīng)滄桑,恰如“梅魂”不滅。

晚明時期,漢陽本地人蕭丁泰接手了梅巖。蕭丁泰久經(jīng)宦海沉浮,早年購得梅巖遺址,并在此基礎(chǔ)上營建了一座“蕭氏林圃”。林圃構(gòu)造精巧,花木繁茂,號稱江漢園林之最。登臨梅巖之頂?shù)募辰?,大江洲渚、城郭之盛,一覽而極。亭東架巖而出,曲房通幽,可謂“天吹綺窗,凌虛梅槐”,儼然神仙洞府。

天啟年間,權(quán)宦魏忠賢秉政,蕭丁泰乃謝官歸里。當(dāng)時為避魏黨之禍,蕭氏與秦靈墟、吳十華、孫真伯等幾位士大夫屏居林圃,寄情唱和,閑情逸致,留下了許多名篇佳句。某日,蕭丁泰邀諸公集聚林圃觀梅,一時興起,賦詩三首,其三曰:“隔江黃鶴對相招,致得仙人下碧霞。屋繞梅花神獨遠,尊虛竹葉興偏饒。寒香暗向風(fēng)前度,瘦影疑從水上飄。雅謔清談歡不極,枝頭好鳥弄蕭韶?!辈痪?,崇禎帝登位,魏黨盡誅。這位林圃梅花的主人終于守得花開,接連獲得重用,后官拜陜西、貴州兩省布政使。

明清鼎革之際,鳳棲山諸園悉遭兵隳,樓臺花草全部化為灰燼,惟宋摩崖刻“梅巖”二字屹然尚在。從此,梅巖古梅逐漸沉寂于故紙堆中,梅巖再無梅影。后世的我們還能透過這半山崖壁,神交古人,賞梅話“梅”,一同去尋找漢陽曾經(jīng)的“梅”好時光。

征途漫漫,總有一個春天,渡過寒江萬里為你而來;歲月悠悠,也總有一樹新梅,穿越千載讓古城青春永駐。時光來到元末明初,詩人饒杰冒著春寒料峭造訪大別山(今龜山)興國寺。在山間踏雪尋梅時,環(huán)視周遭景致,饒杰不禁吟詩道:“山中何處是梅花,短竹高松一逕斜。孤鶴橫飛金界凈,方袍深臥白云遮。寒隨雪散無多日,春過江來又幾家。一滴禪心清到骨,南枝留月兩三車?!泵坊m歷寒徹骨,但絕非清冷之物。饒杰本想探得梅花,殊不知南枝春早,清氣滿城。顯然,梅花最懂春天,而漢陽又最懂梅花。

和羹之美,在于合異。梅有多少種,投射的情感就有多少種。古人言梅花“兩地不同栽,一般開”,譬如晴川與黃鶴,以梅為媒,彼此成就。漢陽之梅,雖蟄居一隅,卻也打開了一片新天地,活出了一番新光景。與其說是黃鶴玉笛成就了江城梅花,倒不如說是晴川落梅回應(yīng)了對漢陽的眷顧:“老樹已隨前代去,落梅猶引隔江來。司空渺渺遙延望,黃鶴何年返故臺?”

落梅非無情,只把春來報。當(dāng)我們登臨晴川閣,憑欄遠眺,縱使落英繽紛、驚濤拍岸,也掩飾不住“梅”好流年里的這份從容。它柔軟而堅定、恬靜卻充實,深深根植于江城梅花的精神“譜系”中。

最后,我們再把目光投向漢陽城西。梅子山,位于月湖與漢水之間,舊時以“其山多梅”而得名。此山不高不險不峻,是山卻“不顯山”、傍水而“不顯水”,似乎正如梅花一般“無意苦爭春”。清光緒十八年(1892年),漢川人張清標(張竹樵)在他的筆記《楚天樵話》中寫道:“漢陽諸園亭,惟梅子山第一”,原因是“他處多藻繪,此獨以澹瘦勝”?!板J荨币鉃榈?,引自《梅花三弄·第二弄》的“梅煙澹瘦絳唇尖”。梅山之梅恬淡喜靜,白的晶瑩剔透,紅的粉嫩嬌柔,一顰一笑皆恰如其分。

梅子山北坡現(xiàn)存兩處清代摩崖石刻,分別刻有“海闊天空”和“靈鷲飛來”,字大如斗,雄渾大氣,令人嘆為觀止。也許只是巧合,從鳳凰山到大別山,再到梅子山,無不是有梅花的地方就有摩崖石刻。如此看來,漢陽的梅花與文字達到了高度默契,頗具力量也最能打動人。

如今的梅子山已經(jīng)成為月湖公園的一部分,通過蜿蜒的棧道與月湖相連。山腳下培植了數(shù)百株美人梅,讓月湖又漸漸恢復(fù)了往日的良辰“梅”景。“人懷前歲憶,花發(fā)故年枝”,梅山下、月湖畔的新梅仿佛還在聆聽漢陽古梅的傳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