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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一輛自行車的使命
來源:中國藝術報 | 王海濱  2025年03月17日11:33

1983年搬遷到縣城之前,我們家在村子里特別有威望。最初,我以為源于母親在村小學里當老師,后來,我又認為因為我們家是非農業(yè)戶口,可以吃“公家飯”,當時全村也就四戶人家是非農業(yè)戶口。直到最后,我才發(fā)現最根本的原因是因為我們家的自行車。

那是一輛1975年產于青島自行車廠的大金鹿二八自行車,框架高大,鋼結構,結實耐用,一看就孔武有力,適合男性騎用。

父親在離村八十多里外的縣化肥廠找到一份工作。每月回家一次。先是從縣城坐一個小時的長途汽車到我們鎮(zhèn)上,然后再或租或借一輛自行車騎半個小時回到村里,來回十分辛苦。后來,他托關系弄到一張自行車票,終于買到了一輛自行車,這樣一來,得以每半個月回來一次。半年后,我們村的小學校合并到了鄰村的中心小學,離家近十里地,當老師的母親不得已也開始天天奔波,父親就堅持把自行車留在家里給母親做代步工具。

自行車給了母親極大的便利,她格外愛惜:車橫梁的褡褳里常年放著一塊大大的塑料布,以備不測的雨雪;而一旦遇上極端天氣,她寧愿自己步行,怕的是自行車太吃力而損傷了相關零件;如有空閑,就找來一塊破布前前后后地擦拭,使得自行車圈是圈梁是梁,锃光瓦亮、利利索索,神氣十足。

我們家這一輛自行車給街坊四鄰提供了很多便利:

看病。誰家老人孩子突患惡疾,需要緊急送往鄉(xiāng)鎮(zhèn)衛(wèi)生院,患者的家人鼻涕一把淚一把地急急跑進家來,母親二話不說,急忙把車推出來交到來者手中。一人騎著,一人抱著孩子坐在后面,風馳電掣而去;有時候,是一人騎著,老人坐在后面,旁邊還跟著一個或兩個人伸手攙扶,一路小跑跟著車輪,所行處,塵土飛揚。自行車比四輪馬車、驢車快,比獨輪手推車更快,節(jié)省了時間,富有效率。街坊們來還車的時候,不是帶來半口袋地瓜干,就是一瓢大紅棗,他們飽受生活磨礪的臉上布滿了由衷的笑容,粗聲大嗓地說著感激涕零的話,如若仔細聽辨,能聽出感謝自行車的話比感謝人的話要多。

相親。左鄰家的生子哥生得膀大腰圓、人高馬大,往那一站就像一棵挺拔的白楊,可就是說不上媳婦兒。先后五次相親,都以失敗告終,一家人垂頭喪氣怨聲載道——生子是家中老大,他不成家就耽誤了下面的五個弟妹。好不容易又有了第六次相親,他來到我家大門外,抓著嶄新的上衣衣襟來回地揉搓,就是鼓不起勇氣往院子里走。他的弟弟妹妹們躲在不遠處的墻角,緊張兮兮又興奮異常地觀望著??吹剿@么沒膽量,都急得原地蹦高,脾氣暴躁的小弟弟恨不能上前給他一腳。恰在這時,母親驅車要去學校,一出門就瞅見了生子,問他何事?生子吭吭唧唧,還是不好意思把話說出口,急得他小弟弟扯著嗓子喊了一聲:“他想借自行車去相媳婦兒!”說罷,做了錯事兒一般扭頭就往胡同外躥。

母親馬上會意,急忙把車子交到生子手里,自己則小跑著趕往學校。不知道是不是自行車讓生子哥有了底氣和信心,那次相親一舉成功。很快,他就又騎著我們家的自行車把新娘子迎娶進了門。結婚那天,我們全家都被邀去坐席吃喜酒,歡歡喜喜、熱熱鬧鬧。那一整天,我家的那輛自行車都披掛著嶄新的紅綢子花,安安靜靜又得意洋洋地停放在新郎家院子里最顯眼的位置上,接受鄉(xiāng)親們赤誠的觀瞧和打量。

不僅僅是生子哥,村里還有好幾位小伙子都是騎著我們家的自行車接來了新媳婦,有好幾位大姑娘都是被家人騎著我們家的自行車送出了門子。盡管誰都知道自行車是借的,那又何妨呢?婚事兒是兩相情愿的,婚禮是風光有面兒的。雖然自行車是借來的,可踏踏實實的日子卻是自己的,一個個小家庭的生活就那么妙不可言地開始了。

再有,就是諸如誰家老人生命走到終點,急需見外村的親人最后一面,我家的自行車也會派上用場。

盡管我們都很愛惜大金鹿自行車,怎奈使用頻率太高,五六年后,車子就損傷得很嚴重了:前后車圈都更換過,腳蹬板也脫落了一個,裸露著腳蹬軸,好在很快就補換了一個;左右兩個蹬板的顏色明顯看出新舊;車鏈子斷了不知多少回,全盤更換就有好幾次。

即便這樣,這輛大金鹿還在發(fā)揮余熱,被母親、被鄉(xiāng)親們愉快地騎行著,鈴聲猶如遍地黃花,開滿在彎彎曲曲的鄉(xiāng)間小路上。

那輛自行車在村子里最后的貢獻就是讓我和胡同里的孩子們學會了騎車。車架太高,我們身量還不足,腳都夠不到車蹬板,最初是把一條腿從車橫梁下面斜插到那一邊,歪歪斜斜地蹬踏,不但姿勢難看,還很累人,在村后打麥場上騎行一圈下來往往汗流浹背;后來都長高了一些,就開始像玩雜技一樣,先推車助力,然后一腳踩著蹬軸,借勢飛身上車,騎跨在橫梁上,上下蹬車,姿勢很夸張,但是神氣很逼人。

當然,整個學車過程都伴隨著皮肉之苦:不止一次的跌倒,無數次猛烈地碰撞,每個人身上都磕碰得到處是傷。我右胳膊肘上至今還留有一塊銅錢大小的疤痕,生子哥那個小弟弟的一顆前門牙至今缺半截,一說話就漏風撒氣,全都是拜那輛自行車所賜。但即便如此,也絲毫不影響大家學習騎車的熱情和興趣。

為了能夠學習騎車,小伙伴們給我各種“賄賂”:地瓜面窩頭——我們家是非農業(yè)戶口,有白面吃,鄉(xiāng)親們是農業(yè)戶口,平時吃不了白面,只能吃顏色嫩黃、口感粗糲的玉米面餅子或者紅褐色的地瓜面窩頭,我就特別愛吃地瓜面窩頭,因為甜;甜茅根——一種細長、節(jié)狀,富含汁水的植物根,從田野里挖回來,用水洗滌一番,丟進嘴里,咂出一嘴甘甜,那是小伙伴公認的一種天然“甜品”;柳樹葉編制的草帽,戴在頭上,涼風習習,而且英姿颯爽,神氣十足,讓我恍如自己就是電影《閃閃的紅星》里的潘冬子;等等。最主要的是,因為大金鹿的存在,無論什么時候玩捉特務抓漢奸的游戲,小伙伴們都會讓我扮演正面角色,不是游擊隊隊長就是鋤奸隊隊長……

在我們往縣城搬遷的時候,那輛大金鹿自行車雖然已經陳舊和破敗,還是被帶到了縣城,繼續(xù)發(fā)揮著余熱。那時,我已經十三歲,駕馭自行車得心應手。有一天,父親讓我獨自去打面。從我家到供應面的糧所大概十五里地,沿途還要經過一條大河,河面上的橋是鐵板搭建,車在上面經過會發(fā)出震耳欲聾的響聲。母親對此行報以懷疑態(tài)度,用眼神幾次質疑父親,表示擔心。但父親卻肯定地點點頭:“男孩子,鍛煉一下吧?!?/p>

“鍛煉就鍛煉。”盡管心里有些忐忑,我嘴上還是硬邦邦地答應著。

那時候行駛在馬路上的車輛還不像現在這么多,但路況絕對比鄉(xiāng)下的土路復雜得多。一路上,我繃緊了神經,看前看后看左右,看人看路看來往車輛,緊張得大汗淋漓,渾身濕透。好在結局還算圓滿,不但安全返回,還勝利完成了任務。當我喘著粗氣、渾身白面、滿臉通紅地把那一口袋面從車后座上搬挪到家門口的地面上,父親第一次伸出手,像對待同齡人一樣,輕輕拍了拍我的肩頭,雖然一句話沒說,但我從他的眼里看出來一絲欣喜和欣慰。從那以后,每月的月末,我都會騎著那輛自行車去打面,一口袋面五十斤,正好可以橫放在大金鹿的車后座上。來回二十多里地的路程,還要搬挪抬架五十斤面粉,每一趟下來,我都實實在在地累得精疲力盡。

那輛自行車見證了我從一個孩子迅速成長為家里的男勞力。

哎,有自行車相伴的日子真是難忘?。?/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