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2025年第3期|孫遠剛:且慢
父親總是煨。蹄髈、蹄爪、筒子骨、五花肉……通通一煨了之。
一向不服輸?shù)母赣H還是服了老,八十多歲的人,沒了力氣,光剩下脾氣。子女都不在身邊,他只能把脾氣撒在這些肉骨頭身上。山中柴火,老來光景,父親能用一塊炭燒云將石頭煨得稀爛。
我隔周進山一次,葷素都要帶一些。葷菜洗干凈,分小份,以一罐煨下為量,保鮮袋扎口,投進冰箱里,他隨煨隨取。
父親一個人也燒大灶。他有一只單耳罐,粗陶,半截釉,約一升量。肉類,連皮帶骨地納進去,淹上清水,用兩根指頭捏一撮鹽面撒上,蓋上蓋,塞進灶膛,就開始他那簡單粗暴的煨。灶火熊熊,火舌舔著鍋底,也燎著罐身,那罐無處可藏,負痛蹲在火叢里。臨吃,用布包罐耳朵平端出來,放在一塊專用木塊上,“噗噗”兩下,吹吹灰。揭蓋,湯湯水水倒一碗,骨是骨,肉是肉。剩下的端回去,焐在火石子里,接著煨。
接他出山,住我單位宿舍,煨不成了,改燉。我給他買一只電燉缽?!盁跄牡朱心??”父親總是這樣懷念煨。也是,柴火砂罐,白水白鹽,原汁原味。可惜,那只罐沒帶出來,棄在老屋后廊檐下,接半罐雨水,和幾株一年蓬在一起。
若有時間,我便炒菜燒菜。炒和燒,父親也喜歡。就他吃,菜要切細,他沒有牙,吃東西靠抿。吃雞塊和排骨還要費事些,先將肉從骨頭上撕下來,再使剪刀鉸碎。剪刀足夠鋒利,他有好幾把,是妹妹玩具廠剪線頭的那種,成了他的牙齒。他常對我懊悔:年輕時仗著牙齒好,什么都啃,現(xiàn)在失弄呢。說著,從嘴里摳出假牙給我看,我不看,他又塞回去。臨了,他總不忘招呼我一遍:不要硬碰硬,牙,要省著用!
牙的事,我?guī)еM醫(yī)院,起牙根,咬模,裝義齒,矯正,再矯正,前后半年有余。那時,父親在山里,我在鄉(xiāng)鎮(zhèn),相去幾十里,離市區(qū)更遠。一下課,我就發(fā)動車子往家跑,一手粉筆灰。接上父親抄山中近道奔城里,一路上擔心醫(yī)院下班,來去跟打仗一樣。對于義齒,父親并不滿意,咬東西不得勁,好鉆東西,在嘴里還跑動。做義齒把原先殘存的四顆牙根分兩次拔掉,父親也特別懊悔:曉得不拔了,留幾個牙根還能嚼嚼。于是又殷殷招呼我:以后你們老了,牙根千萬別拔,假的再搞也是假的。他說的“你們”,包括不在他跟前的一兒三女,通通由我代表。
“老而不死是為賊”,這是孔子罵原壤的話。圣人罵老,為人子者只能苦笑。人,從老到死這段時間謂之“天年”,上天額外賜予,不知長短。長也好,短也罷,橫來豎去,計較不著,受著就是。父親最后的幾年,我常常跑醫(yī)院,累了煩了,坐在住院部外高高的臺階上,我常常會想這些生老和疾患的問題,也是在心里勸慰自己:上人的福,下人的罪;只有享不盡的福,沒有受不完的罪。
剩下的這段時間,父親用來燉肉和生病,都不是急事。慢慢來,慢慢來。
接他出山,是他八十四歲那年。父親已經(jīng)活到孟子的歲數(shù)。即使不是亞圣,把這樣的高齡老人單獨放在山里,也著實不放心,那時我在一座名叫“柘皋”的鎮(zhèn)子上教書,學(xué)校分給我一大間單身宿舍,在二樓,不高,樓后是大操場,熱鬧時極熱鬧,安靜時極安靜。上課時,踢球、賽跑、跳遠……哨聲、操聲、加油聲、杠鈴落地聲,父親在后窗看他的“體育頻道”。
操場用一人多高的鋼網(wǎng)環(huán)圍著,鋼網(wǎng)和宿舍樓后墻之間有條夾巷,夾巷不背陰,父親能種些東西。主要是豆子,米豇豆為多,牽藤引蔓,豬耳似的豆葉、羊角似的豆莢,掛成一張綠網(wǎng)。還種南瓜,開黃花,結(jié)青皮牛腿瓜,網(wǎng)上掛著,地上躺著。有的越界,花開在網(wǎng)外,瓜也掛在網(wǎng)外,父親夠不著卻能看到。他每天都看那些瓜,看它們一點一點長大,開始長得快,定型后漸漸就慢了下來,見老不見大,跟人一樣。南瓜不能生吃,也就不在一時,早一天遲一天地都在那里,操場里最小的也是高一學(xué)生,不會糟踐他的瓜。覺得哪只瓜皮色老,可以收了,他就告訴我,隔窗指給我看,指了半天,我在瓜葉中找到了它,記住點位,趁著下班的空當,拎一只骨牌凳進操場,站在凳子上摘下那只瓜帶回來。父親摸著那只瓜不放手,看了幾個月,終于摸上手,上面青綠而密集的圓點像是草間彌生的畫。
柘皋是江淮古鎮(zhèn),一條石梁河牽著牛頭一樣的鎮(zhèn)子走了上千年,也沒走出去半步。昔日通巢湖達長江的繁盛,如今只剩些破椽糗瓦,供旁人細說。玉蘭橋下,響石街上,父一輩子一輩的柘皋人,低頭于窄巷霉屋,在醬油色的日子里出出進進,慢動的光影,模糊了面目。
不上課的時候,我陪父親順著柘皋河沿慢慢地走,講些沿途的掌故,比如說1141年的“柘皋大捷”和其后的“宋金和議”。我邊走邊講,父親邊聽邊看,指指點點,別人的事,過往的事,總是輕如飄云淡若蛛絲,無痕無波地不放在心上。他只在“五四年來過柘皋一趟”,那年發(fā)大水,他買了一擔杉木水桶挑回去,算算已經(jīng)快七十年了。
千年作鎮(zhèn),腳印相疊,腳下都是“千腳土”,土肥宜蔬。塌架的廢屋,收拾一下,在瓦礫堆上插幾根大蔥,就能結(jié)出醋缽大的圓蔥。鎮(zhèn)上人,祖?zhèn)鞯貢N菜,但有隙地,街坊們就想要安插點什么,蘿卜白菜、大椒茄子、黃瓜瓠子、扁豆絲瓜,種什么成什么,就在房前屋后,旋摘旋烹。自己吃不了,也拿出來賣,搞得街面上都是這些大路菜,滴水鮮,不值錢。
我喜歡吃油煎豆腐燉小青菜。在橋西街中段的某間瓦鋪里,放一元硬幣在桌角,松松垮垮的老板娘便丟下手中的忙活,走過來,路過廊柱,順手抹下一只方便袋,彎腰下去,從躺在地上的大鉛盆里撈起四塊斬方四正的豆腐遞與我。提著豆腐,過西門橋,拐上去韓家橋的土路,在路兩邊尋一把自生的小青菜。豆腐切麻將大小的塊,下油鍋煎至兩面黃,下小青菜,翡翠白玉地一鍋燴,父子倆吃不掉。
本以為就這樣了,陪著老父親,在這青菜豆腐里,慢悠悠地晃到退休,怎料這樣的“慢”,向以“算小”出名的古鎮(zhèn)柘皋,只給了我四年。
2019年,我進了一所省重點中學(xué)。學(xué)校在城北的落鳳坡,一個驢脊梁大小的地兒,竟擠著六千多名師生。重點中學(xué)內(nèi)卷得厲害。在這里教書,每天提著早餐進校,上樓,進辦公室,早餐一放,坐下就埋頭忙活,或是進班,一大堆事情,等想起來吃早餐,已經(jīng)冰涼。預(yù)備鈴一響,背起“小蜜蜂”就走,邊走邊整理耳麥,跟走穴的歌星趕場一樣……站在教室門口等第二遍鈴,看一圈圈回廊里匆匆走過的身影,覺得整幢樓就是一個緩慢旋轉(zhuǎn)著的燒餅桶。
慢時不知慢時好。等你滑入快道,被裹挾著停不下來,想慢,慢已不依你的想了。
我城里的房子在五樓,沒有電梯,父親不能上下,住不了。入職之前,必先安頓好父親。聯(lián)系一家叫“光明”的養(yǎng)老院,條件蠻好,費用自然不菲。父親卻不樂意,做了很多說服工作,又開車帶他去實地考察。那次去正趕上開飯,中午主菜是大鍋燉排骨,配一點小青菜,工作人員遞給父親一大塊,父親接過來,用手撕撕吃了,很爛,這才下了決心。
我下班去看他,他總是已經(jīng)吃過晚飯,早早地坐在黃昏的窗口,安靜地等待天黑。他的變化讓我吃驚——這還是我那愛挑不是的父親嗎?疑心是不是養(yǎng)老院給老頭下了什么安定之類的藥。我來了,他看不準我來的方向,很著急,總問我方向,哪邊是東哪邊是南。我把他領(lǐng)到窗前,告訴他:你這樓前大院子是朝南的,認準了南,南背后是北,左東右西不就清楚了?他點點頭,努力地記住方位。一個鄉(xiāng)下老人進城,掉進樓群中,沒根沒底,沒著沒落,讓他產(chǎn)生了認知上的恐慌。
他住在四樓,有電梯上下,可他已懶得上下了。所幸吃住都好,也很快適應(yīng),有人洗衣,按時洗澡,按時發(fā)藥,他只是抱怨太快,人受不了,一個護工管十幾個老人,總是催。在柘皋,早晨起個床,他要兩個多小時,坐在床頭,運氣,做操,按虎口,掰腳趾,捶心包經(jīng),捶膽包經(jīng)。這經(jīng)那經(jīng),一套下來,提著痰盂去樓下澆豆子,然后回來洗漱。早飯早就做好,吃他的自制“八寶粥”和水煮蛋,或牛奶、燕麥片、米泡子和雞蛋馓,輪換著吃。粥,冬天焐在電飯煲里,夏天敞著蓋。
事后才知,柘皋四年,是他晚年中最好的四年。柘皋不起眼,破破爛爛,慵懶閑散,豈料那破爛是千年修煉成的勘破,那懶散是參透生死兩端的閑適。離開柘皋看柘皋,我得另眼了。于是,我常對身邊的朋友說:有好日子要先過,人生如吃席,菜要邊上邊吃,趁熱吃,等都上齊,也就該散席了。
父親最終栽在“起床”上面,也是倒在一個“快”字上面。那天是周日,10月份的第三個周日,我人在安慶,兩百公里外。早上,枕頭上的手機響了,一看來電是養(yǎng)老院的座機,心知不好。父親下床快了,摔了一跤,現(xiàn)在深度昏迷。之前,周五傍晚下班,我才去看過他,他吃過晚飯,好好地坐在床沿上。我告訴他,這個雙休日出門,要兩天才得回來,臨走,他偷偷塞給我一個大饃。我讓養(yǎng)老院趕緊打120送醫(yī)。
沒想到,周五那一面,竟是我們的最后一面。距離他進養(yǎng)老院,也就四個月多幾天的時間。
安葬了父親后,我去收拾東西,抽屜里有一個大饃,用抽紙包著,已經(jīng)僵硬。那是留給我的。怪不得當初他那么抗拒養(yǎng)老院呢!現(xiàn)在想來,他抗拒的是冥冥之中漫上來的無邊的黑暗。米壽之人,有足夠多的人生閱歷。父親用這種最極端的方式,告訴對生死尚認知不足的我:余途兇險,千萬要慢!
出養(yǎng)老院大門,路上干干凈凈,不見一輛車,也不見一個人。站在一棵香樟樹下,我一口一口地吃起那個冷饅頭,吃得淚落如雨。
【孫遠剛,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巢湖市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在《散文》《美文》《安徽文學(xué)》《當代人》《都市》《北方作家》《作家天地》等期刊發(fā)散文、小說百余篇,多篇作品入選《散文選刊》《散文海外版》及各類排行榜、精品集。2012年獲孫犁文學(xué)獎?!?/sp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