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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津文學》2025年第3期|孫瑜:徒步喜馬拉雅
來源:《天津文學》2025年第3期 | 孫瑜  2025年04月02日08:08

 編者按

徒步看似是簡單的事情,喜馬拉雅山是那么高不可攀遠離日常。將兩者結合起來,就是作者的人生態(tài)度——坦然地應對自己的追求,全身心投入,享受追尋探索過程中的點點滴滴。

有這樣的覺悟魄力,任何時候都可以開始徒步,走到哪里都可以是自己的喜馬拉雅。

徒步喜馬拉雅

 // 孫 瑜     

去喜馬拉雅山徒步,被我一直心心念念著?;蛟S,攜帶著原始人類奔跑與狩獵的基因,每個人的內(nèi)心都隱藏著想去探險的種子,一旦時機、溫度合適,便渴望用腳去丈量世界。最極致的就是,一步一步去接近神圣的珠穆朗瑪峰。

英國旅行家鮑威爾說過:“只要珠穆朗瑪峰還在,就值得你飛去尼泊爾看它?!?/p>

上次去西藏的珠峰大本營和阿里無人區(qū)的路上,不時能見到徒步或騎行的那些孤絕勇士,總讓我心生敬意,卻始終沒有勇氣與他們同行。西藏動輒四五千米的海拔,植物稀少,空氣含氧量只有平原的一半,仿佛在用吸管呼吸,我一路坐在四驅車上還時常覺得喘不上氣,根本不敢挑戰(zhàn)極耗體力的徒步。

但尼泊爾在喜馬拉雅山的南麓,植被豐茂,氧氣充足,徒步時只需循序漸進地進入高海拔區(qū),高反概率極低。而且,尼泊爾的徒步路線堪稱世界最優(yōu)——全球14座8000米以上的山峰有8座在尼泊爾境內(nèi),從海拔8848.86米的“世界屋脊”到海拔僅70米的谷地平原,這種急劇遞降的高度差,創(chuàng)造了尼泊爾豐富多樣的氣候和多姿多彩的自然美景,而且徒步路線沿途不斷有飯店、旅館或補給商店,包括導游和救援,已經(jīng)有了各種成熟的配套設施,故而被稱為徒步者的天堂。

在山里久了,會懷念城市,在城市久了,又會懷念山里。旅行就是這樣,從自己待膩的地方,去別人待膩的地方。

但喜馬拉雅山,確實風景獨具。

都說山不會跑,山永遠在那里。但在過去的20年時間里,珠穆朗瑪峰就向東北方向位移了30多厘米,而且一旦發(fā)生劇烈運動,珠峰的位移速度更快。2015年4月25日,尼泊爾發(fā)生8.1級強震,巨大的珠穆朗瑪峰瞬間又向西北方向挪動了13厘米。持續(xù)了5000萬年的地球板塊相撞,抬升起了喜馬拉雅山,也擠壓出了深深的地球褶皺。這樣的地球運動,使珠穆朗瑪峰有了世界上獨一無二的落差超過6000米的垂直自然生態(tài)帶,成為名副其實的“第三極”。

就這樣,喜馬拉雅山散發(fā)著一種攝人魂魄的能量,吸引著無數(shù)的人向它涌去,仿佛那里就是人界通往神界的階梯,那里的陽光永遠燦爛,那里花香鳥語永不停歇,續(xù)寫著從遠古神話到現(xiàn)代人類攀登神界的各種傳奇。

我自然是沒有體力、財力和膽量去拿生命做登頂珠峰的冒險。能在較低海拔的山區(qū)做一次3—4天的短期徒步,我已經(jīng)很開心了。畢竟,這里是喜馬拉雅山。

待我抵達尼泊爾的徒步起點城市博卡拉,與夏爾巴的向導見面時,發(fā)現(xiàn)我的英語水平與他詳細溝通還是有一定的障礙,原本可以借助手機來翻譯復雜的內(nèi)容,但是山里幾乎沒有手機信號,所以我臨時決定找那位會中文的導游朋友同行,以避免徒步路上的突發(fā)狀況。夏爾巴向導告訴我,進山通行證需要提前一天在博卡拉辦理,還需要準備一些路上吃的高熱量小食品(巧克力、堅果等)、急用藥品(創(chuàng)可貼、跌打藥膏等)和登山杖。就這樣,在博卡拉休整了一天后,第二天早上8點我們準時出發(fā)進山了。

“夏爾巴”在藏語里的意思是“來自東方的人”,他們信奉藏傳佛教,對喜馬拉雅山有著極高的敬意,認為它是地球之母。夏爾巴人口約有15萬,大都居住在尼泊爾境內(nèi),不少人從事向導或者背夫的工作。我請的這位夏爾巴向導已經(jīng)有25年的從業(yè)經(jīng)歷,他主要帶團徒步,而不是登頂,對路線各有所長。他經(jīng)常帶安納普爾納大環(huán)線(ACT)的隊伍,至少在山里10天以上,像我這種3—4天的布恩山小環(huán)線,對他來說很輕松。

他的親人和朋友里,有兩位是帶團登頂?shù)?。在路上,他告訴我,世界上工作最危險的人,非夏爾巴人莫屬了。他們在冰縫與冰壁間造橋鋪路,既是向導又是苦力,沒有他們,想登頂?shù)牡巧娇蛡兇绮诫y行。平均每位登頂?shù)牡巧娇偷霉蛡?—4名夏爾巴人,雖然負重20公斤是尼泊爾政府的限制,但很多夏爾巴人卻常被登山客要求背30—50公斤重的行李。一個登山季,每位登頂?shù)南臓柊拖驅砘氐米?0趟,收入?yún)s僅僅有5000美金——這也是夏爾巴人全家的年收入了。而這30趟的來回,隨時有可能喪命。登頂挑戰(zhàn)失敗的喪命者中,36%是陪著登山客上山的夏爾巴人。在低氧酷寒、道路崎嶇的雪地,每出一次任務都有可能是最后一趟。在無數(shù)個登山客歡慶登頂?shù)谋澈螅臓柊腿瞬攀亲铌P鍵的無名英雄。

我問他:“所有的夏爾巴人都擅長在高寒缺氧區(qū)工作嗎?”

他說:“也不是,雖然我們長時間生活在高海拔的山區(qū)地帶,擁有強悍的體能和心肺能力,仿佛受到了山神的眷顧一樣,但是長時間在缺氧的環(huán)境中,也會有頭疼等高山反應,但為了賺錢,即使有不舒服,也需要忍著,因為登山客登頂需要趕天氣的窗口期,不能因為某個夏爾巴人不舒服就推遲行程,誰生病了就再換一個?!?/p>

我又問:“夏爾巴人喜歡這些游客嗎?”

他回答:“尼泊爾經(jīng)濟不好,工作機會少,尤其我們這些山里人,以前都是靠山吃飯,以耕種和放牧為生,游客們的到來可以讓我們有更多的賺錢機會,供養(yǎng)家里的孩子們好好讀書,長大后離開山里,讓生活有更多的選擇。但是,我們的收入只占很少的比例,卻要承擔最危險最繁重的工作,我們覺得不公平。而且,原本圣潔干凈被我們視為神圣秘境的珠穆朗瑪峰,如今由于大批游客的到來,帶來了嚴重的環(huán)境污染,這讓我們非常擔心,希望政府能拿出金錢把圣山的垃圾清運走,并留出足夠的封山時間,還圣山以清潔。不然,肯定會受到山神的懲罰?!?/p>

望著他那張表情驟然嚴肅的臉,我默默咽下了后面的問題。

是啊,游客們就如同遷徙的鳥,好奇地匆匆而來,心滿意足地匆匆而去,再尋找下一個旅行目標。而他們,世世代代生活在山里,必須守護好自己的家園。他們,每一位都在認認真真做著自己的工作,為了生存而努力,并將自己的工作視為神圣的事情,面對遠方的游客,他們給予的不僅是尊重,更是滿滿的信任。為了他們自己,更為了傳承。

尼泊爾作為世界旅行者公認的徒步天堂,各方面的配套設施確實發(fā)展得很好。在博卡拉,費瓦湖旁側的商業(yè)街有許多戶外商店,全新的、二手的裝備應有盡有,產(chǎn)品來自世界各國,但最多的還是“Made in China”。

這里有古老的習俗,也有現(xiàn)代的節(jié)奏。徒步路線沿途,每隔半小時或一小時,就有簡易的客棧或飯店,也有“tea house”和小商店,完全不需要帶帳篷、氣爐、睡袋等重裝,更不用擔心補給。向導和背夫都很容易找,完全可以不用負重上山,這就使得原本需要一定體能門檻的喜馬拉雅山徒步,變得沒有那么令人望而生畏了。

而且布恩山小環(huán)線是一個相對容易走的徒步線路,只有從海拔700米到3000多米的高度,所需時間也僅需3至4日。但是,這可不是說路途就會很輕松!

畢竟是爬山,而且大部分是野路,需要有體力,并且是從海拔700米攀登到3000多米,幾天吃住在山里的簡易客棧,條件雖然比野外露營要好,但還是比山下的酒店差遠了。

最最關鍵的是,持續(xù)上山和下山,對耐力和膝蓋的考驗都很大。唯一不用擔心的就是高原反應,山里植被茂盛,氧氣充足,我沒有出現(xiàn)任何高反癥狀。但令我后悔的是,由于山林茂密,那幾天的太陽看起來也不怎么毒辣,我就沒有涂防曬霜,太陽帽開始倒是戴著,可爬山半小時后便滿頭大汗,把帽子摘掉了,以后幾天都沒戴,導致我的臉曬黑了一層——高海拔地區(qū)的紫外線實在太強了!

上次去西藏回來后翻看照片,發(fā)現(xiàn)臉和眼睛都略有水腫,哪怕并不是在海拔4000多米的日喀則,在海拔3650米的拉薩拍的照片,也有輕度水腫,主要還是缺氧導致的高原反應造成的,不僅有頭疼和入睡困難的癥狀,有時還會鼻孔出血,這都是由于青藏高原空氣比較稀薄、干燥的原因。但這回在喜馬拉雅南麓徒步時并沒有出現(xiàn)面部浮腫,哪怕住在海拔3000多米的客棧,也沒有出現(xiàn)頭疼或者氣短的現(xiàn)象。

海拔每上升150米,氣溫就會下降1攝氏度。而且,山里晝夜溫差非常大。下午穿短袖還熱得滿身是汗,臨近黃昏就需要穿厚羽絨服了?,F(xiàn)在我倒是充分領悟了青藏高原地區(qū)藏族服裝的妙用。因為中午有太陽時厚衣服穿上很熱,后背很快就被汗?jié)窳耍摰粲掷洌菀资軟鰧е赂忻?,而且厚衣服脫掉還需要用手拿著或裝進包里背著,不僅麻煩,而且影響雙手的勞作,于是產(chǎn)生了最佳方案:把厚衣服穿在身上,腰間系一條腰帶,然后只脫掉一個袖子,讓一條穿著單衣的胳膊露出來。如此,通風透氣,不熱,后背只露一半,也不涼,冷的時候,把袖子穿上就行了,穿脫快捷,又便于攜帶。這,就是藏袍的正確穿法——先穿上袍子系好腰帶,再脫掉一只袖子,這也正是藏族人民從現(xiàn)實經(jīng)驗中提煉出來的獨特的美。

有朋友問我,徒步不累嗎?

我回答,當然累啊,怎么可能不累!

然而,徒步時,需要的不僅僅是體力、勇氣和熱情,而且要你盡量成為山的一部分,就像種子回歸土地。只有這樣,你才能放下那些對一地雞毛生活的無奈,才能看到人在放下社會包袱后的真實笑容,才能感覺到一顆寧靜愉悅的心開始啟動,越過身體的疲勞與苦痛,一心一意接收那超越一切物象之上的大地之靈。

此刻,身體負責走路,心負責走心。

只要認真地向前邁出一步,身體自然會知道下一步邁向哪里。一步接著一步,踏實地與山連接。信任山,跟從山,體力一點點失去,又一點點恢復,逐漸脫離了對山的恐懼,越來越平靜,越走越平靜。

在這里,在喜馬拉雅,人與山的關系,開始生長。人與自然更深層的聯(lián)系,開始生長。那些存于心靈深處的慈愛、善良,開始生長。猶如神授。

山里的路,都是土路。低海拔的村落,路稍微寬一點兒,可以允許各種車通過。但是坡度比較大時,必須是爬坡能力強的四驅車。如果對面有車開過來,就需要提前找一個稍寬的拐角處等著,因為根本沒有會車的空間,何況路邊就是懸崖。我背著包跟在車的后面走,呼吸著車尾蕩起的滾滾黃塵,才真正理解了什么叫作“望塵莫及”。

有的司機,路上見到熟悉的山民,便按響喇叭捎上一程。山民就熟稔地手抓車頂?shù)男欣罴?,站在車門邊的腳蹬上,在顛簸搖晃的山路上,如同黏在車身的“不倒翁”一般。到了山民的目的地,也不用司機停車,山民便一個箭步跳下車,站在車后的塵土中與司機揮手告別。

一路上,每個休息的地方,都有裝飾著鮮花的客棧。大約每隔一個小時路程就有一家,可以喝咖啡、喝奶茶、吃飯或住宿。每個院落,都裝扮得很漂亮,雖然有的顏色過于艷麗,倒顯得有點兒假。院落門口,總有一只曬太陽的狗懶洋洋地躺著,見人過來,也并不警惕,抬起眼皮看一眼,繼續(xù)睡。反而是那些路過的打扮花哨的騾馬或者是驢子,總會讓它們豎起耳朵,集中注意力觀察動靜?;蛟S是山里民風淳樸,養(yǎng)狗不是為了防人,而是預警野生動物的襲擊。

吃午餐的地點,是半山腰的一處農(nóng)家餐廳。等餐的時候,遇到一條受傷的狗,脖子血淋淋的,傷口有巴掌那么大,暴露著,引來蒼蠅在它周圍飛舞。我原本以為是狗們打架造成的,再一問店主,卻說是上周被附近的老虎咬傷的。

老虎!有沒有搞錯??!這山里真的有老虎!

我嚇得一激靈,趕緊四下張望,似乎周圍晃動的草叢中正隱藏著伺機而動的老虎。

再一細問店主,原來這山里的野獸可遠不止老虎,什么狐貍、狼都很常見,老虎這種大型猛獸,不餓急了一般不到村莊來覓食。這條受傷的狗是母狗,為了保護它的小狗,勇敢地與老虎搏斗,幸虧被主人及時發(fā)現(xiàn),用獵槍嚇跑了老虎,不然肯定沒命。老虎來的那天沒有人受傷,這條狗面對強敵表現(xiàn)出來的勇敢和堅強,令我敬佩,趕緊把包里的火腿腸拿出來獎勵它。但它并未居功自傲,受了傷也照樣來回巡視著,做好它看家護院的本職。

在尼泊爾,人人皆有信仰,這里的人們對天地的敬畏,對神靈的信仰,和對生命的熱愛,給動物帶來了安全感,人也可以在與動物的和諧相處中,獲得心靈的慰藉。

午飯后,走了不遠,便飄起了雨點兒。我擔心地問向導:“這雨萬一下大怎么辦?”

向導看了看天上的云,說:“不用擔心,這雨下不大?!?/p>

于是,繼續(xù)向前走。雨確實不大,但是也不算小,一會兒就濕了頭發(fā)。

我從未聽到過如此純粹的雨聲,躍過巖壁,擦過枝頭,落在地面的落葉上,沙沙啦啦,沙沙啦啦,好美!

世界如此靜謐,唯雨,無他。

這來自雪山之巔、接受陽光的升華、又被山神贈予神力的大地的果汁,就這樣,無遮無掩,無欲無求,再次與喜馬拉雅融為一體。

喜馬拉雅,是神的居所,神的殿堂,神的宇宙。眼前伸手可觸的雨,也就是山頂那一片一片的雪花。一次次重建,又一次次歸零,等待下一次的輪回。喜馬拉雅的文化與信仰,就在這雪山的日出日落中,用自己的神力與威嚴,慢慢在人們的內(nèi)心產(chǎn)生了。如一道光輝的欄柵,圈出一個凜然不可侵犯的區(qū)域,將雪山與人世的世俗之物分隔開來。

正如世世代代居住于此的夏爾巴人所言:“喜馬拉雅,是山的頂點,是水的源頭,更是地球之母?!?/p>

喜馬拉雅,確實給予了人類最大的包容。地球上已知的人類文明,大多誕生于江河之畔,亞洲重要的大江大河,有十九條發(fā)源于喜馬拉雅山脈。其中以印度河與布拉馬普特拉河為最大,各擁有約259,000平方公里的山地匯水面積。比較著名的河流有這幾條:在孟加拉灣入海的恒河,在阿拉伯海入海的印度河,流經(jīng)緬甸在印度洋入海的伊洛瓦底江,還有在孟加拉灣入海的布拉馬普特拉河,其上游便是我國的雅魯藏布江——從海拔5300米以上的喜馬拉雅山中段北坡發(fā)源,自西向東奔流于青藏高原南部,最后于巴昔卡附近流入印度,改稱布拉馬普特拉河(梵語意為“梵天之子”)。

多少年以來,無數(shù)人類邁開雙腿,沿著蜿蜒交錯的河道,從一個村落前往另一個村落,從山川到達平原,又從平原到達山川。

就這樣,一步一步,從原始走向文明。

雨中的山林朦朧一片,山頂在哪里?

“你看,山頂就在那里?!毕驅е附o我看。

望起來,山頂似乎并不遠。然而中國早有古語形容,“望山跑死馬”。山頂就在那里,但無法走一點兒捷徑。延綿不絕的山林中,也沒什么捷徑可走,因為捷徑更困難,更有風險,也藏著更多的前途未卜。

徒步,似乎可以做任何事情的比喻。人生一程,又有什么捷徑可走呢?如果該花幾十年時間得到的人生結果,讓你一天就實現(xiàn),又有什么樂趣可言呢?

人活一世,山一程、水一程、雨一程、雪一程,在這每一個過程中體驗酸甜苦辣咸,才是活著的滋味。只有經(jīng)歷過程的艱辛,才使得最后抵達的那一刻無比欣慰與滿足。

亦或許,我們每個人窮其一生,都是在翻越自己內(nèi)心的那座山吧。

前路的一切均是遇見。然而,如果在8848.86米的珠峰上遇見了很多糞便和尸體呢?

自1953年探險家艾德蒙·希拉里和夏爾巴向導丹增·諾蓋成功登頂珠峰以后,每年都有探險家們想在這個世界之巔展示自己的勇氣和力量。然而,也因此導致平均每年有10000多公斤的人類排泄物被留在山上,而在海拔超過8000米的死亡地帶,還有近兩百具登頂失敗者的遺體留在那里。除此之外,還有40000多公斤堆積如山的不可降解垃圾,很多是登山必備的氧氣罐。這些垃圾,正在污染著發(fā)源于喜馬拉雅冰山的人類水源。

信奉藏傳佛教、世代生活在珠峰腳下的夏爾巴人——“登山產(chǎn)業(yè)鏈”最底端、最低薪、最不可缺的“標配”,不能允許這些人類的垃圾污染他們的圣山。隨著全球氣候變暖,珠峰已開始慢慢融化,夏爾巴人見證了珠峰水質(zhì)日益變差的過程。尤其是海拔6400米的二號營地,冰水很臟,糞便及未處理的遺體內(nèi)所攜帶的病菌已經(jīng)擴散到水源中。

2010年,曾經(jīng)6次登頂珠峰的夏爾巴人納姆伽爾和查克拉發(fā)起了一次清理珠峰的公益行動,由民間出資的費用只是勉強夠用。為了守護珠峰的圣潔,很多志愿者加入了那次公益行動,我此次徒步的夏爾巴向導便是志愿者之一。

他說:“喜馬拉雅雪山是神圣的,誰都沒有權利把垃圾留在山上,那樣是對神明不敬。所以我報名參加了那次清運行動。但珠峰天氣惡劣,環(huán)境兇險,隨時得做好交付生命的準備。山上寺廟里的喇嘛特意為那次公益行動做了保佑順利的菩伽儀式,制作了用來祈福的多瑪,還懸掛了五色經(jīng)幡,為我們祈禱。從珠峰清運垃圾極其艱難,平均每名夏爾巴隊員要背負25—50公斤的垃圾到珠峰大本營,不停往返,沒有機械,沒有工具,只有苦苦支撐的人力。但那次公益行動,我們總共帶回了18000多公斤的垃圾,也清理掉了垃圾集中地——南拗附近75%的垃圾,還帶回了兩位外國登山者的遺體,讓他們得以魂歸故里。我們用自己的行動保護圣山,也希望每一位到喜馬拉雅的人,都為保護圣山而付出行動?!?/p>

“每年的登山季在4—5月份,每年都有超過400位想登頂珠峰的攀登者。登山,對于登山客來說是極限征服,突破自我,卻是我們夏爾巴人的謀生手段,雖然我們的薪資與付出和我們所承擔的高風險遠不成正比,但是沒有這份工作,我們就沒錢養(yǎng)家。我們怎么會不知道危險,只是一直假裝不知道,欺騙自己很安全。在一次雪崩導致13個人死亡之后,家人堅決不允許我再拿自己的生命去賺錢,所以我才轉到了低海拔的徒步線路工作。”

“那徒步就沒有風險嗎?”我問。

他回答:“各種意外總是不可避免的。比如突然遭遇極端天氣,或者迷路,也聽說有游客遇到野獸受傷的,但我?guī)У膱F里還沒有出現(xiàn)過,但是被毒蛇咬、被野蜂蜇,倒是不稀奇的,茂密的叢林中里什么都有可能出現(xiàn),據(jù)說還有雪人,我倒是沒親眼見過。明知處處暗藏殺機,全世界的探險者仍然對喜馬拉雅趨之若鶩,正是因為這里的神秘和危險,才有探險的樂趣。不是嗎?”

他說得對,這也是我來的原因。

我喜歡夏爾巴向導這種直來直去的個性,沒有一點兒拐彎抹角,有什么就說什么,完全不會因為我是短暫的雇傭者,就說些我愿意聽的好話。他們習慣了不去用腦計算,而是用心感受。

就這樣,一路走一路聊,從夏爾巴人的視角,我增加了很多對喜馬拉雅的了解。生于斯長于斯,夏爾巴人的心已經(jīng)深深扎根在喜馬拉雅的群山之中。對于我們這種過客來說,這里只是一處探險地,而對于他們而言,這里就是家。

臨近黃昏,終于看到了接近山頂?shù)目蜅?。我不由感到一陣腿軟。這一路攀爬,說不辛苦是假的。這就是一場與自我的精神博弈,也有半路望著遙遙無期的山頂想要放棄的瞬間,但咬牙堅持下來以后,途中的風景和經(jīng)歷又變成了最大的獎勵。

一路上,有的石階太高,需手腳并用;有的小徑太窄,需側身才能走過;有的路段泥濘,我一腳踩滑,差點兒跌下山谷,幸虧那位中文導游眼疾手快一把拉住我。他感慨道:“真不理解你們這些人為啥跑到這大山里花錢買罪受,徒步這么辛苦,又何苦為難自己?留在博卡拉吃吃喝喝玩玩,愉快地度過三四天,不香嗎?如果我度假,就找間海邊的酒店住,每天除了吃飯,什么也不做?!?/p>

確實,我身邊也有不少朋友喜歡這種酒店式度假,住膩了一個酒店,就再換一家。說實話,我也對他們這種休閑方式很不理解。如果不出門,住哪家酒店有區(qū)別嗎?何況酒店內(nèi)部的布局也差不多,與其這樣,還不如待在家里更舒坦更省錢。從機場到酒店到景點到餐廳都有人安排好,全程舒服又放松的旅行,也不是現(xiàn)在的我想要的。在我內(nèi)心的天平中,獨自探險的分量顯然更重一些。

在客棧大廳等待晚餐的時候,夏爾巴向導特意交代了晚上要早點兒睡覺,明早5點準時出發(fā),去布恩山的山頂看日出。

客棧房間很小,又冷,不僅沒空調(diào),連條電熱毯也沒有,床上也只有一條被子。我的羽絨服已被雨淋濕,內(nèi)衣也汗?jié)窳?。原本想擦擦身子再換衣服,一摸水龍頭里冰冷刺骨的水,只得草草洗把臉,刷個牙,又快速換下濕衣服,去客棧大廳的火爐邊烤干。已有十幾個歐洲的游客圍坐在火爐旁,一圈搭滿了衣服,看來大家面臨的境況都差不多。我找個空的角落把羽絨服和濕衣服搭上,一會兒就烤干了。而且,想給手機充電也只能在大廳,房間沒有插座。反正回房間太冷也睡不著,還不如火爐邊舒服。

一群異鄉(xiāng)人,說著不同國家的語言,抱著不同的想法,住進這喜馬拉雅山里的同一家客棧,圍坐在同一個火爐旁邊,真是奇妙的緣分。

睡前設定了三個4點30分的鬧鈴,仍然掙扎了幾分鐘才勉強從床上爬起來。窗外漆黑一片,根本無從辨別身處何方。我坐起身,又發(fā)了一分鐘的呆,才意識到自己是在喜馬拉雅山里的客棧。水龍頭里冰冷刺骨的水,迫使我放棄了刷牙,只蘸點水象征性地洗了把臉。凌晨的山區(qū)非常寒冷,我趕緊從背包里找到棉毛褲穿上,又在羽絨服內(nèi)加了厚絨衣,戴上口罩和手套。

4點55分,夏爾巴向導和中文導游已在客棧大廳等我,昨晚在一起圍爐烤火的十幾位歐洲游客,也已集結完畢,準備出發(fā)了。

推開客棧大門,外面黑得連樓梯都看不到。好在專業(yè)的夏爾巴向導早已準備好了手電,幫我照著路。而那群歐洲游客,裝備十分專業(yè),每人的頭頂都戴著頭燈,手執(zhí)登山杖,在領隊的帶領下向布恩山的山頂進發(fā)。

漆黑的山路上,頭燈、手電,閃閃爍爍,從各個方向匯成一道光的隊伍,向著未來有光的地方,默默行進。

幾分鐘后,我就不得不把口罩摘掉了,原本在海拔高的山區(qū)就需要大口呼吸,現(xiàn)在又在登山,呼吸更加急促。而且一旦開始運動,就驅散了寒冷,甚至慢慢開始感覺到熱。但夏爾巴向導趕緊提醒我,最好不要摘掉頭巾和脫衣服,因為山風凜冽,稍不注意就會頭疼或者感冒,那就無法完成下山的行程了,下山更難,更需要體力。

沿途,都是粗重的喘息聲,身高腿長、年輕的歐洲游客,步伐稍微輕快些,而其他大多數(shù)都還是在慢慢地向上攀爬,因為不少臺階都很高,需要握住一側的把手才能登上去。有一對年老的歐洲夫婦,看上去有六七十歲了,體力有限,走得很慢很慢。但令我驚奇的是,他倆能始終用同一種頻率向上攀登,老先生在前,老太太在后,每人手握兩根登山杖,一同邁左腳,一同邁右腳,仿若連體人。不過,他倆雖然慢,但一次也沒有停歇,就像兩只慢慢悠悠的老山龜。而剛才那幾位快步上前的歐洲小伙子,正在前方的平臺處解開衣服擦著汗,就地休息。

望著那對老夫婦緩慢地超過他們,我不由想起了“龜兔賽跑”的故事。不同國籍,不同語言,不同長相的一群人,在凌晨的山間構成了一道有趣的風景。

我也算慢的,不比那對老夫婦快多少,急得腿腳快的中文導游不停在前方催促我:“快點,我們已經(jīng)是最慢的人了,再晚就看不到日出了!”

我也想快啊,可怎么快得了!3000多米的海拔,爬上十幾級高臺階就得喘一會兒,待調(diào)勻呼吸再繼續(xù)爬,周而復始。內(nèi)衣早已經(jīng)濕透了,貼在后背上,又恰逢生理期,隱隱的腹痛無法說出口,只能默默忍耐,默默堅持。

忽然,眼前一片開闊地,我還以為又是一片休息的平臺,誰知夏爾巴向導微笑著告訴我:“歡迎來到布恩山山頂,太陽在等你!”

此刻,前面的人群突然一陣歡呼雀躍!

只見,漫天的烏云像徐徐拉開的幕布一般,剛才的黑暗迅疾便沒了蹤影,取而代之的是一種透徹的藍。雪山群峰從云霧中現(xiàn)出真身,一縷來自天際的金光,不偏不倚,剛好照在最高的那座雪山道拉吉里峰(8172米)的峰頂,使雪山變得如純金般高貴典雅。

太陽真的在等我!

我立刻奔了過去,疲累全無。眼前的雪山群峰一字排開,安娜普爾納峰(8091米)、Baraha Shikhar(7647米)、馬納斯魯峰(8163米)和至今仍是處女峰的魚尾峰(南、北峰尖海拔分別為6993米、6997米)等十幾座雪山,如同幻境般全部呈現(xiàn)在眼前,美到仿佛置身宇宙。

朝霞的紅暈迅速暈染開來,又很快被天空的藍稀釋,一絲絲霞光漸次被太陽抽取,周圍的云團在風中緩緩飄移,不停變換著光線、形狀和色彩,忽而被映成火一樣的熱烈,忽而又變得潑彩般絢麗多姿,如同山神恩賜的夢境,無法用人類的語言準確形容。使我見識到喜馬拉雅那冷酷堅毅的背后,涌動著無限的生命力,亦綿延著一縷含而不露的浪漫與溫柔……

不知不覺中,太陽升起。

天空中,只剩下太陽。

原來,山,不動,不是無動于衷,而是在統(tǒng)治,在指引。所有的美,可以無畏拿起,亦可輕松放下。

剛才一直處于興奮中,注意力都在拍照上。此刻才驟然感覺到徹骨的寒冷。由于剛才登山運動量太大,導致貼身的衣服全部汗?jié)窳耍F(xiàn)在停止運動,又被雪山頂上四面八方的寒風一吹,真是凍得發(fā)起抖來,嘴唇哆嗦著,手指也凍得生疼,連手機都拿不穩(wěn)了。而且,我早起匆匆忙忙的,竟忘記了給保溫杯裝熱水。

此刻,我才理解了為什么那些攀登珠峰的人,會在登頂前“堵車”5小時的時候因為失溫發(fā)生生命危險,因為在爬山的時候人一直處于運動中,身體的溫度是均衡的,一旦停留在原地,熱量很快消失,而且雪山的風如同刀劍一般,在失溫的情況下如果不能及時補充熱量,那真是要人命的。

好在,當我哆嗦著找到夏爾巴向導,他立刻明白了,朝著不遠處指了指,我馬上看到了救命的東西——熱咖啡!我激動地快步走過去,只見賣咖啡的窗口前已經(jīng)排了近十位游客,均在搓著手、縮著脖等候,看來寒冷的感受人人都差不多。咖啡的價格比山下貴了兩倍,300盧比一小杯。兩位賣咖啡的小哥動作嫻熟,十秒鐘就能沖好一杯,窗口放著兩盒白砂糖,游客自己添加。我直接買了兩杯,一杯喝,一杯暖手。此刻,別說價格貴兩倍,貴十倍都得買。一口咖啡喝下去,能立刻感覺到一股熱流順著喉管和胃部的形狀滑了下去,太舒服了!

人就是這樣,總是在缺乏的時候,方知珍貴。

在醫(yī)院,最渴望的是健康;在墓地,最能感覺到活著的幸運。而此時,最渴望的,就是熱量。兩杯熱咖啡下肚,立刻滿血復活。

夏爾巴向導告訴我,登山界有個術語叫作“風寒指數(shù)”,這是由數(shù)學家推導出來的一個公式,用來計算人體如果暴露在一定條件的風速和溫度環(huán)境下,多長時間會出現(xiàn)凍傷的癥狀。珠峰上最高的月平均氣溫也只有-20℃左右,最低溫度-60℃,而這對應到風寒指數(shù)表當中,就意味著如果遭遇強風,只需要10—30分鐘,人體就會出現(xiàn)凍傷的癥狀。而人體最容易凍傷的部位就是手指和腳趾,一旦凍傷,就面臨截肢的風險。

他還說,除寒冷以外,登頂珠峰還有季風、雪崩和紫外線三大致命因素。喜馬拉雅山上的風非常大,這是由于印度洋暖流撞擊山體所導致的,珠峰上面年平均風速是10米/秒,最高風速能達到90米/秒,相當于324公里/小時,這比最強的17級颶風還要快很多。強風不斷撞擊山體,雪崩說來就來,根本無從預判。所以攀登珠峰只有在窗口期——5月和6月兩個月份才有可能,也就是趕在每年季風到來之前。海拔越高,紫外線越強,再加上雪地反光,導致登山的過程中很容易出現(xiàn)雪盲癥——這是由紫外線過度刺激視網(wǎng)膜而引起的一種急性角膜炎,會引發(fā)短暫的失明,所以墨鏡是登山必備的裝備。這正是海拔8000米以上的地區(qū)被叫作“死亡地帶”的原因——氣壓會比海平面低近60%,使含氧量隨之驟降,這將無法維持人體正常的耗氧量,大腦和身體會在幾個小時內(nèi)由于缺氧而出現(xiàn)意識模糊和突然性的休克。而且攀登高海拔的山非常耗費體能,成功登頂珠峰的人返回山下稱體重,會發(fā)現(xiàn)在攀登的過程中已減重5—10公斤。因為從大本營往上攀登,幾乎每天都要消耗掉7000大卡以上的熱量,而在登頂日當天,更是要消耗超過15000大卡的熱量,這幾乎是日常消耗量的10倍以上。在“死亡地帶”,每往前挪一步,都像跑了3000米一樣累,不停地喘氣,感覺身子比灌了鉛還要沉重,這其實就是身體的能量在被瘋狂消耗的征兆。

聽到這里,我的思路完全跑偏了,徹底轉移到他剛才說的減重效果上了:“哇!登頂一趟便能減重5—10公斤,真是減肥神器??!我也想試試!”

我的奇葩思路讓經(jīng)驗豐富的夏爾巴向導一時竟無言以對,用茫然的眼神看了我一眼,完全不理解我在說什么。

也是啊,連登頂布恩山都差點兒墊底的人,還想登頂珠峰,目的竟然是減重,這完全超出了他的經(jīng)驗范疇。搞得我自己也哈哈大笑起來。

下山之路開始很輕松,沿著生長著冷杉叢、高山杜鵑和松樹的山路蜿蜒前行,純凈的藍天、清澈的溪流、晶瑩高聳的雪山,仿佛行走在明信片中。但兩小時后,膝蓋和小腿便開始發(fā)抖,怪不得都說上山容易下山難。我真后悔忘記帶一雙保護膝蓋的護膝,又發(fā)牢騷說向導和中文導游都走得太快,完全不顧我自己在后面發(fā)生了什么。

然而,當見到前方一位正在上山的中年印度男人,獨自一人背著行李,而且用左臂的殘肢夾著拐杖努力登山時,我就什么抱怨也沒有了。

我想起了日本一位奇特的登山冒險家——栗城史多,他堅持到世界各地冒險,而且都是一個人前往,不要任何人的陪伴與幫助,甚至拒絕氧氣筒,只靠自己的堅持與毅力,一次次到珠峰嘗試登頂。雖然他為此吃了很多苦頭,甚至失去了他的九根手指,但對這一切,他都無怨無悔,因為他熱愛山野,熱愛冒險。然而,當他在第八次挑戰(zhàn)珠峰時,還是因低溫癥不幸遇難,始終沒有成功登頂。

事實上,并不是所有的努力都能成功的。栗城史多在視頻里講過:“我想與大家共享冒險,也把真實的失敗感與挫折感都與大家分享?!彪m然屢戰(zhàn)屢敗,但在他身上看不到半點兒悲傷,全是熱愛與樂觀。面對運回日本的兒子的遺體,栗城史多的父親說:“在山上殞命,而且是他最愛的珠穆朗瑪峰,比起發(fā)生交通事故,或許對兒子來說,是再幸福不過的吧?!?/p>

其實,屢戰(zhàn)屢敗,屢敗屢戰(zhàn),才是真實的人生啊。

奮斗過,嘗試過,要比完全沒有抓住機會,心里好受得多。大多數(shù)時間都在努力度日,如果能抓住機會,在有限的日子以自己想要的目的和意義生存,享受一段激情燃燒的歲月,也就算給過自己真正的饋贈了。

那饋贈,或許是一間理想的居所,或許是一個朝思暮想的人,也或許,是一座念念不忘的山。

【作者簡介:孫瑜,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河南省文學院簽約作家,新浪網(wǎng)簽約作家。曾獲河南省第四屆文學藝術優(yōu)秀成果獎青年鼓勵獎,河南省“文鼎中原”——長篇小說精品工程優(yōu)秀作品獎,河南省第二屆“杜甫文學獎”?!?/sp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