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2025年第3期|汪君艷:縫縫補補好習慣
作為古老的修補術,鋦瓷是給破碎和死亡一個機會,讓人感到“原來極壞的事也可以挽救”。或許僅憑這點,這門技藝就不會消失,生命系統(tǒng)的設置里哪有隨隨便便獲得重生和破鏡重圓的機會呢?
回天乏術·因愛重生
一只杯子失手落地,破碎的聲音不需要多震耳,心就跟著裂開了,裂口蔓延到空氣里,整個人怔住了,要經歷一個短暫的靜止狀態(tài),懊惱疼惜才蜂擁而至。常常在茶桌上對壺盤杯碗遣兵布陣,失手在所難免,無論多少次,這種心碎感都是新鮮而強烈的。陶瓷本可傳世萬年,一瞬間就砸手里,相當于毫無準備地面對一次自己造就的死亡。
這只杯子實在心痛,拍個照片發(fā)朋友圈告別一番,一位茶行朋友評論說可以去金繕,當即把師傅微信名片推給我。我很訝異這座新城市藏龍臥虎的能力,豐富的都市肌理里,竟然藏得住以這么古老的手藝為生的人。
揣著碎杯子轉了兩趟地鐵找到方老師的鋦瓷堂,二三十平方米的工作室四壁全是大架子,中間兩張大桌子,放著各種殘碎的杯子、壺、瓶、盤、碗、缸……個個傷痕觸目,寂靜中哀號遍野。我仍然覺得自己的杯子是最可憐的,一坐下,就迫不及待自陳病史。
它出自我很喜愛的一位陶瓷老師之手,那種棗色的紅釉調出來和燒出來都不容易,出于一個老練手藝人的精準控制,中間夾雜漸變的黑色有一種文人式的用意,水墨一樣努力修煉出的隨意中暗藏刻意,望之有氣度,不枯不俗——這種在古代文藝評論里常見的用詞,現(xiàn)代人也濫用,可是我覺得這只杯子擔當?shù)闷稹?/p>
曾去這位老師的私人“研發(fā)空間”看,復式小樓二樓一間房里滿是各種土、釉料、古瓷殘片、資料和測試筆記,復雜度和專業(yè)感不亞于理工男的實驗室??蛷d甚至還有一座迷你小電窯,溫度儀上可以精準控制是要一千三百度還是一千三百五十五度,容積跟烤箱差不多,每次能燒四五只杯子。這種工作室的形式和氛圍符合我對一個現(xiàn)代手藝人的想象,頗有些仰望和迷戀,何況它出產的除了論文,還有一只只氣度不凡的杯子。深愛如長風,如不是有感情,也很難拿著碎片去千里求醫(yī)吧。
方老師見多了破碎的命運,帶著“我很理解你但事情不難解決”的神情,說這個古樸色調搭配黃銅鋦釘效果應該不錯,杯口缺失的部分可以鑲一朵銀花。鋦瓷居然還有上下游鏈條的成熟小產業(yè),淘寶上有現(xiàn)成的銀花配件,有蓮花蓮葉、祥云萬字紋、樹葉柿子以及各種刻著“茶”“佛”“道”的小牌牌可選——雖然這些應該都算傳統(tǒng)紋案里的陳詞濫調,讓人挑來挑去都嫌俗套。
找著師傅本人的好處是萬物可定制。方老師提議特別做一個紋樣,那時我正處于籌建工作室的熱情中,一個祥云元素的logo剛剛設計出來,問她是否可以。她又是以“事情不難解決”的神情回復。開始我以為她這是長期做修復手藝練就的淡定和耐心,常年拯救破碎的人,應該有這么副慈悲模樣,后來熟悉了,發(fā)現(xiàn)這和她是潮汕人、四個孩子的媽媽,并且孩子們都還在小學中學的年齡也很有關系。
大概半個月后,拿到了補好的杯子,不負期待,它重生了。兩爿碎片用小銅釘像訂書針那樣“釘”起來了,也可以說像排扣那樣“扣”了起來——實際上是用非常小的金剛鉆頭在瓷片上鉆出小孔,再把鋦釘兩腳嵌進去橫跨抓牢,裂縫用雞蛋清、瓷粉調和的漿填好就不會漏水。杯沿缺瓷處用特地做成的logo小銀片包好,是一份獨一無二的私人標志物。仿佛杯子自己也很滿意被加上了一點這樣樸質的裝飾。經此一難,諸多經歷和情感被實實在在記錄在案,成了有故事的樣子。
縫縫補補·貧窮中的可靠與勤勞
舊時,鋦瓷是一個正兒八經的行當,存在了一千多年,出于民間生活修修補補過日子的需要?!肚迕魃虾訄D》中有經典的焗瓷匠形象,裝備是一副挑擔。因為要走街串巷,兩頭箱子不能太大太重,但功能得齊全,里面有數(shù)個小抽屜和暗盒,工具和材料可以裝里面,也可以掛外面,從弓子、鉆把、鉗子、錘子,到金剛鉆、白灰粉、鋦釘和頂帽,大小家伙事兒一應俱全。箱子的下方還配有燒火煅制鋦釘用的風爐風箱,橫七豎八放置邏輯只有在師傅自己腦子里才清晰明白,干起活來順眼順手毫不雜亂。一戶人家三五個孩子,可能就靠這么一副挑擔養(yǎng)活。
現(xiàn)代人見不到這樣挑擔的鋦瓷匠,對這門工藝也陌生得很,日常用物的換新早就代替了修補,商業(yè)文化每一季都在推新品,工業(yè)制品在設計之初就已經預計好了折舊換新的時間,過時落伍和功能升級是淘汰舊物的最大理由,浪費之風盛行,物難盡其用。
二十和二十一世紀這幾代人之間的生存境遇、消費觀念天差地遠,父母那一輩年輕時還過著新三年舊三年縫縫補補又三年的生活。再往上呢?祖輩以及世世代代的中國普通老百姓,大概一生中要遇上好多次“三年困難”,缺衣少食是一種日??謶郑a衣服是一般家庭女性的必修課,補鍋補缸補碗要專業(yè)一些。街上隔一陣就會出現(xiàn)挑著擔子的焗瓷匠,活可能做得粗糙,但原本也不是沖著藝術和審美去的。針線、釘子、粘膠,都是為了能讓東西再用幾年幾十年。
小時候常聽媽媽嘮叨現(xiàn)在小孩都沒過過苦日子,不知道她出于羨慕還是遺憾。我們對艱苦和富足的判斷標準確實大不一樣,對我來說不能常買新衣服、不能大肆買漫畫書、零食就已經很委屈了。小時候沒有歷史宏觀視角,中國社會正要開始幾千年歷史中都沒經歷過的物質大爆發(fā),我從未見過誰家有補過的碗,也絕不想穿有補丁的衣服,反而開始學會了計較品牌——當然,這個認知也有一個四五線城市女孩的局限性。
但即便是應該樸素貧簡的地方,也難見有人去補破杯破碗。物質爆發(fā),也是指粗制濫造廉價物的泛濫。去過一些鄉(xiāng)鎮(zhèn)酒席,少用土陶土碗,而是流行一次性杯碗筷子和一次性桌布,用不銹鋼餐具還要套一層塑料袋,甚至建起三四層樓的鄉(xiāng)村別墅人家,日常三餐也是一次性飯碗和杯子,不知道人為何會變得這樣嫌麻煩。
有次淘舊貨看到一只底部寫著“天”的舊瓷碗,應該是某個村里某戶人家記號碗,背后有舊時鄉(xiāng)村酒席習俗。其實也不是非得富裕家庭才享受這種定制,恰好是因為不夠富裕,物資有限,一家操辦紅白事擺酒席,要把全村的桌椅板凳、條箱提盒、碗筷酒杯集合起來才夠用,為了方便區(qū)分,就會在自家碗底刻字做記號。碗呢,都是附近窯口燒的,拉胚燒窯的會幫每家在碗底寫上姓氏名字或者“天地甲乙”之類的字號,也有燒好后找專門的師傅用鏨子刻出。有了特殊的符號標記,各家各戶借來借去也不會搞錯。主人一般也會隨著自家的桌椅板凳杯碗瓢盆一起,去幫忙洗涮、燒火、上菜、上茶,一家辦事全村一起忙活,鄰里之間擔得起“守望相助”幾個字。碗,在制作之初就想好了鄰里之間的需求,是實實在在的鄉(xiāng)情紐帶。
城市里情況也一言難盡。餐廳里的餐具看上去像陶瓷,其實是塑料樹脂粉壓制而成。洗碗這個經典打工選擇也越來越少,裹著塑料膜的餐具套裝每天有專門的公司負責回收和配送。廣東人不知道什么時候開始不相信餐廳餐具,吃飯前叫壺開水涮碗涮筷已經成了頑固的新習俗。在陶瓷世界,各種添加劑化工釉和造假技術層出不窮,常見當寶貝一樣送修的壺,被方老師委婉地下診斷書:“泥是假的,也不是手工,確定要修嗎?”這時候的人類,要再體會一次深愛錯付的尷尬和沮喪。
一只好命的茶碗·金繕傳奇
鋦瓷歷史上有一只著名而好命的茶碗。1175年,杭州佛照禪師為了感謝日本貴族武將平重盛的布施,回贈他一只龍泉青瓷茶碗。兩百年后,這只碗傳到幕府將軍足利義政手中時,不幸碗底被磕了裂痕,義政非常痛惜,不惜千里迢迢送回中國想換一只一模一樣的,但當時的明朝窯口已經燒不出宋代的瓷色。為了表示友好,中方就用鋦瓷工藝打上鋦釘送回,日本人一看這補?。喊ミ鲜莵骷琶缹W呢!反而更喜歡了,取名“馬蝗絆”,一直當作國寶流傳。江戶時代的儒學家伊藤東涯將之寫成《馬蝗絆茶甌記》,于是成了世上最出名的破杯,后來由三井家捐贈給東京國立博物館,偶爾會借出展覽,都是眾星捧月式的出場。
另一個說法是,日本也有人不滿意這個馬蝗絆,嫌它粗笨觸目不夠細致,當時日本漆藝正是蓬勃發(fā)展時期,可能是受中國泥金工藝啟發(fā),也可能是本地蒔繪工藝影響——中日兩國大漆技藝是水乳交融式互相影響難有定論——總之當時的漆匠們琢磨出了一種用漆黏合碎片然后在縫合線條上抹金粉加以裝飾的修補方法,叫“金繕”。鋦釘在日本是新技術難以推廣,圍繞大漆做技術卻有得是人才,于是金繕快速發(fā)展起來。到明代晚期在江南的文人圈子里開始流行玩賞來自日本的“倭漆”器物,金繕工藝也在中國得到了發(fā)展,和鋦瓷一起成為修補陶瓷器的兩大技術。
如果要甄選一樣東西作為中日友好之象征,我會提案一只金繕器物,英文中“china”意思是陶瓷,而“japan”則是指漆器。金繕,恰好是瓷與漆的深度結合,無論分裂破碎,總有重修舊好的可能。
金繕和鋦瓷,它們互相包括,做修補工藝的一般兩樣都要會,不再是挑擔子走街串巷吆喝“鋦盆、鋦碗、鋦大缸”了,而是大大小小的“非遺”工作室,是文化和情感性的存在,指向一種直面殘缺和愛物惜物的人生哲學,對藝術性要求也更高。日本、新加坡、美國、澳大利亞、巴西等中日韓移民較多的地區(qū),金繕修復是有段位考級的。比如日本對金繕三段的要求是:可將三十二片以內不同器物的碎片用金繕和明鋦和暗鋦修復成為一尊器物;到最高段位九段也就是國寶級的要求是:從業(yè)超過四十五年,家族從事金繕可明確考定有三代以上,言傳身教給后輩,品行優(yōu)異,具有七種以上金繕修復秘法,可為行業(yè)之典范、民族之國寶。這里的“七種修復秘法”顯得格外神秘,因為在五段時就已經需要熟練分辨七十種修復流派,怎么也應該是人到中年并成為行業(yè)中堅了,然而還有漫長的段位進階歷練等著他們。終生存著一份心思去探索秘法,這樣的手藝人,想必是有一股子癡迷與執(zhí)著的,都帶著好故事。
中國沒有這樣嚴苛明晰的行業(yè)考級制度,但金繕手藝人們亦有壓力和動力。古時鋦瓷有做粗活做細活之分,如果想進階為細工師傅,就是面向達官貴人、文人雅士或古董商人,過手修補的也都是貴重精美的瓷器,來自客戶和市場的要求只怕要高過任何考官,競爭也更為殘酷。薄如蟬翼的薄胎骨瓷上,照樣用金剛鉆打孔裝釘,陶瓷殘片是技藝秀場,嵌飾做件玩出各種花樣,方寸空間里演出鳳凰涅槃式的重生,也能成就獨門絕活。
重新掌握樸素生活觀的人
在方老師的鋦瓷工作室,常見到又年輕又時髦的學徒,他們跟挑擔的焗瓷匠和混跡八旗子弟古董圈的老師傅不知道隔了多少代,學藝的目的和對工藝的理解都不同,氣質也就不同,可能僅僅是熱愛“修復”這個具有詩意的行為吧。但他們也有很多經歷需要與他們的老前輩們相同,比如學金繕要與天然生漆打交道。只有這種天然材質才是健康安全的,若改用化工膠,那這個行業(yè)也就沒什么意義了。但大漆剛接觸時可能會帶來過敏,雙手紅腫和發(fā)癢就是學習過程中的家常便飯。對漆的干燥程度要經過一次次嘗試形成感性認識,知道什么的濕度溫度下干到什么程度才適合上金粉,時機不對結果就一定不對。
鋦瓷也有人人必須遵守的嚴格工序,通過找碴、對縫將碎片一點點拼湊回原來的樣子,再在縫合點定位做記號,進行打孔。如何用小鉆打孔是學鋦瓷技藝的第一個難關,瓷器堅硬又易碎,力量重了,可能打穿或破裂,造成二次損害;輕了,又打不到位,不好上鋦釘,每次見到新生的年輕人們長時間坐在桌邊,側低著頭,大白天也開著臺燈,一次又一次地練習,用很笨的方法去獲得那股“巧勁”,就感覺,他們同時獲得的,還有不厭其煩、惜物自珍等屬于人的品性與素養(yǎng)。
都市的縫隙里,總是能有一些重新掌握了樸素生活觀的人,把注意力默默放回到人類的好習慣上。
【汪君艷,筆名淺草,土家族,籍貫湖南,廣東省作協(xié)會員,南開大學文學博士在讀,研究方向為非遺手工文化與器物美學,著作有《手藝與禪心 尋找中國匠人之旅》(簡體版、繁體版)等,在《中國圖書評論》《中華手工》《中國周刊》《環(huán)球人文地理》《中國書畫報》等報刊雜志發(fā)表文章數(shù)十篇?!?/sp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