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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來源:人民日報 | 王計兵  2025年04月11日08:22

父親過世之后,我們決定把偏癱的母親帶離故鄉(xiāng)。讓母親跟隨我們在城里生活的時候,也是費了周章的,母親執(zhí)拗地要用余生的時光守著老家的三間瓦房,任憑我們磨破了嘴皮,就是不愿離開。聊著聊著,不知怎么就聊到了長江,說到要經過長江、經過長江大橋時,母親突然松了口,表示愿意和我們走。就這樣,長江沖破了母親固守故鄉(xiāng)的“情感堤壩”。列車一路向東南,經過長江時,母親卻睡著了。

母親在昆山和我一起生活了9個月,這9個月,成了母親老年時期我陪伴她最長的一段時間。每次,我用輪椅推著母親出門散步,不管遇到認識的人還是不認識的人,母親都會大聲說:“這是我家的兒子,我家有3個兒子,這是最小的一個。”言語之中充滿了驕傲,仿佛只有她的孩子才是天下最孝順的孩子。

大多時候,母親是不愿意下樓的,不想給我們的生活增添麻煩。她堅持一個人留在家里,除了坐在陽臺看外面吳淞江上來來往往的船,就是一個人坐在沙發(fā)上和自己打牌。母親打牌,有時把牌分成兩份,有時分成3份、4份。最多的時候分成5份。每一場牌局,都會按母親的意志決定誰輸誰贏。母親把一些看不見的人,從她的心里喊出來,和她一起圍坐在沙發(fā)上打牌。

母親一生識字不多。她在昆山生活的9個月中,我獲得過一次詩歌的獎。當我從外地拿回來獎杯后,金燦燦的獎杯被母親拿在手里端詳了一晚上。我忍不住告訴母親,獎杯不值錢,不是金子做的,只是鍍了一層銅。母親立刻用一種我非常陌生的、錐子一樣的眼神盯著我,足足盯了有幾十秒鐘,才對我說:“這是一份榮譽,是多少錢都買不到的榮譽。”

我和母親最快樂的時光,莫過于當我結束一天的工作,坐在母親的床頭,為母親讀一首詩。9個月里,我其實只給母親反復讀過一首詩,就是《娘》。每當我讀到“我喊一聲娘”和“再喊一聲娘”時,就會在“娘”字前面停頓一下,然后加重語氣,把“娘”單獨喊出來。這時母親就會回應我一聲“哎”。我喊得聲音響,母親回應得聲音就響;我喊得聲音低,母親回應我的聲音就低。就這樣喊著、回應著,娘倆就笑了起來。

9個月過得很快。實際上,按照原先兄弟輪流為母親養(yǎng)老的約定,母親在我家生活6個月就該被二哥接走。由于我們的“耍賴”,才把母親多留了3個月。母親該離開了。起程的時候,母親突然和我提起了長江。我低估了長江在她心中的分量,也忽略了火車發(fā)車的時間,當火車經過長江時,天已經黑了,但我還是趕緊告訴母親,這就是長江。母親靠著火車車窗,把臉貼在車窗玻璃上。一個80歲的老人,全神貫注地凝視著窗外,兩手遮住眼睛兩邊的光線,張著嘴,表情像一個童真的孩子。實際窗外的江面上,只能看見一些星星點點的亮,那是長江上來來往往船只的燈光,可母親依然看得那么專注、那么如醉如癡,直到火車開出了很遠很遠。

我計劃著,下一次一定帶母親去長江邊走走,好好看看長江??墒腔氐焦枢l(xiāng)之后的母親,又摔了一跤,本就半身不遂的母親徹底癱瘓了,身體狀況急轉直下,不久,便離開了人間,也在我的心中留下了難以言說的遺憾。

有一次,我和愛人聊起母親。聊起母親最后在我家生活的9個月。我說:“娘糊涂了,9個月,都記不住,其實我每次給她朗誦的都是同一首詩。”我愛人突然說:“娘比你清醒,我相信娘都會背誦那首詩了,之所以每次都裝作沒聽過,是為了讓你開心,為了讓你多喊一聲,娘?!?/p>

歲月把一部長篇連續(xù)劇

濃縮成一首詩

把一首詩濃縮成標題

把標題濃縮成一個字

把一個字濃縮成一根針

我喊一聲娘

就心疼一下。再喊一聲娘

就想動用絲線

縫補千瘡百孔的過往

我一聲一聲地喊娘

就像娘用針把燈花挑了一下

又挑了一下。然后

天就亮了

母親叫包成珍,出生于1941年12月12日,去世于2020年10月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