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江文藝》2025年第4期 | 馬原：傣人記（節(jié)選）
馬原，中國當(dāng)代“先鋒派”小說代表性作家。1953年出生于遼寧錦州，曾任同濟(jì)大學(xué)中文系教授，現(xiàn)居云南。1982年開始發(fā)表作品，主要作品有中短篇小說《岡底斯的誘惑》《拉薩河女神》《虛構(gòu)》《喜馬拉雅古歌》《拉薩生活的三種時間》《涂滿古怪圖案的墻壁》等，長篇小說《上下都很平坦》《牛鬼蛇神》《糾纏》等，童話《灣格花園歷險記》等。
傣 人 記
馬 原
七頭七尾象
這個世界有兩個模樣。
一個模樣就是慣常的模樣，我們看到象，看到的那個就是象的模樣。一條長長的鼻子，能卷起重物，甚至能將一棵活樹連根拔起。象鼻子還可以吸水，一次吸很多水，再將水一下子噴出來。說到象，這就是我們心里象的模樣。
象還有另外一個模樣，就是成語中的模樣。有個成語：盲人摸象。幾個盲人一起摸象，每個人摸到的象是不一樣的。一個說象是一面墻（象身），一個說象是一根柱子（象腿），一個說象是一根棍子（象尾巴），一個說象是一根管子（象鼻）。象的模樣成了一個人嘴里的模樣。
慣常的模樣與人嘴里的模樣，二者并不一致。兩個模樣說的是同一樣?xùn)|西。是同一樣?xùn)|西嗎？用這樣的句子再問一次，是嗎？
這個故事發(fā)生在勐巴拉古國。
這個故事就出現(xiàn)了這樣一個奇怪的問題。
父親母親先后喪生，只留下十三歲的兒子和五歲的女兒，妹妹想起阿媽就會哭，哥哥就想方設(shè)法哄她。哄妹妹不哭的話當(dāng)哥哥的隨口就說。
妹妹，哥哥有一只很厲害的斗雞。明天哥哥帶你去看斗雞比賽。你信不信哥哥會贏？
妹妹，哥哥的花牛明天要去跟許多牛賽跑。你猜它會跑第幾？
妹妹，我今天在森林里看到一頭漂亮的象，有七個頭七個尾巴?？吹脚⒆铀蜁肯聛?，讓她騎上。你想不想騎？
妹妹不哭了。我想，我想騎有七個頭七個尾巴的象。七頭七尾象會是什么模樣呢？它有七個身體，還是只有一個身體呢？妹妹已經(jīng)徹底不哭了。她這么說，連哥哥也糊涂了。
兄妹倆的對話剛好被從他們門前經(jīng)過的頭人聽見了。也不知道頭人出于什么目的，第二天一早就進(jìn)城去稟報宮廷，說自己寨子一個男孩對自己的妹妹講，他在森林里看到了七頭七尾象。國王馬上讓頭人傳男孩覲見。
男孩叫召念達(dá)。召念達(dá)實話實說，自己什么象也沒看到，只是隨口編出來哄小孩子的。
可是國王認(rèn)定他真的見過七頭七尾象，并且一定要他找到，找不到就把他和妹妹處死。
召念達(dá)被逼無奈，只能將妹妹托付給宮廷里的仆人照看，自己一個人進(jìn)山。這使他想起了帕拉西。
帕拉西是有名的智者，獨自在深山老林里修行。召念達(dá)在一個山洞里找到帕拉西，向他講述了自己的困境，希望能得到他的指點。帕拉西留下他，指點他修行，同時教他習(xí)武之道。他成了帕拉西的徒弟。
兩年后帕拉西才第一次跟他說起七頭七尾象。你以為你在胡說，其實讓你說話的是另一種力量，那是一種魔力。這個世界當(dāng)真有七頭七尾象。它在魔王的家里，有無數(shù)魔鬼守著它，誰也不能夠靠近它。
但你不要發(fā)愁，我給你一只神符，符中濃縮了八萬四千冊經(jīng)書的精華。如果遇到魔鬼，你就把它放在手心里吹氣，神符會帶給你無窮無盡的力量。你沿著那道山梁一直向東，就可以到達(dá)魔王的領(lǐng)地。
召念達(dá)終于來到有魔鬼的地方，神符幫他戰(zhàn)勝了一個又一個魔鬼。這些魔鬼又幫他一步又一步向魔宮進(jìn)發(fā)。他進(jìn)魔宮的這一天，剛好魔王不在。魔后見他又白又嫩，就把他藏下了。
魔王出征歸來，將此次獵獲的八頭大象綁到了廣場上。他回宮就聞到了人的氣味，問魔后哪兒來的人？什么人？魔后說是自己想收個養(yǎng)子。召念達(dá)于是成了魔王的養(yǎng)子。
魔王魔后都喜歡他，還教他武藝和魔法。
現(xiàn)在的召念達(dá)不一樣了，他有民間的高人帕拉西作為師父，又有魔鬼國魔王和魔后作為養(yǎng)父養(yǎng)母，位高權(quán)重，武藝通天。
召念達(dá)把自己的困境如實告訴給養(yǎng)父養(yǎng)母，魔王魔后決定全力支持召念達(dá)。魔王把七頭七尾象打扮得漂漂亮亮，讓它作為召念達(dá)的坐騎。然后派一萬個魔鬼作為他的護(hù)衛(wèi)。
召念達(dá)要回家了。
他的軍隊聲勢太大了，宮廷很早就收到了線報。國王沒想到召念達(dá)只是來向他進(jìn)獻(xiàn)七頭七尾象，以便接回自己的妹妹。他認(rèn)為召念達(dá)是來找他算賬的，要與召念達(dá)決一死戰(zhàn)。
召念達(dá)原來以為自己的一萬魔鬼是儀仗隊，沒想到變成了抵御進(jìn)攻的軍隊。那時候的魔鬼武藝水準(zhǔn)并不高，只相當(dāng)于普通士兵的水平。但是，魔鬼畢竟是魔鬼，魔鬼有一個比人要厲害的超能力，就是死了還能復(fù)活。雖然他只有一萬人，他的一萬士兵是不死的。
這是一場真正意義上的惡戰(zhàn)。宮廷十萬大軍圍攻入侵者，結(jié)果卻越是進(jìn)攻越是后退，最后連王宮也守不住了。國王自己隨著軍隊步步后撤，竟在一次沖撞中摔下象背，被自己軍隊的馬蹄踐踏身亡。
對召念達(dá)來說，這完全是一場計劃外的戰(zhàn)爭。他來獻(xiàn)七頭七尾象，結(jié)果卻被當(dāng)成了入侵之?dāng)?。他帶來的護(hù)衛(wèi)原本只是為了排場，但是因為其魔鬼的不死本性，反倒成了戰(zhàn)無不勝的軍隊。一個來進(jìn)貢的人，莫名其妙就成了一個國家的占領(lǐng)者，所有的一切都像是一個玩笑。
更有意思的是他本人，他就是這個國家的人，若干年前受國王的派遣出國，他是完成了國王的使命回國來復(fù)命的，卻一不小心成為這個國家的占領(lǐng)者。他是這個國家的人，這一點尤其重要，正是由于這一點，這個故事的結(jié)局變得莊嚴(yán)而神圣。
是一位德高望重的大臣出面了。
尊敬的召念達(dá)，年輕英武的召念達(dá)，首先祝賀你得到七頭七尾象，同時祝賀你戰(zhàn)勝了好戰(zhàn)的國王。我為你擊鼓，同時向你表達(dá)我的連同全體國民的崇高敬意！國不可一日無君，我們擁戴你成為勐巴拉的新國王。
新國王！新國王！新國王！新國王！
召念達(dá)成為萬眾矚目的焦點。百姓在為他歡呼?？墒沁@一刻的他，并沒有被突如其來的身份轉(zhuǎn)變所迷惑，他更像一個百分百的局外人。
大臣，尊敬的大臣！我妹妹呢？
野鴨救你
獵人是個尷尬的職業(yè)。當(dāng)年看上去似乎很英勇，拉弓放箭的姿態(tài)很有男子漢氣派，用刀用槍的瞬間展示了肌肉的美感。但是細(xì)想一想，打獵是為了生計為了糊口，為了糊口而屠殺別的生靈，本身既殘酷又血腥。
而且沒有誰有百分百的把握在需要進(jìn)食之際，一定能打到獵物。所以，這個職業(yè)很尷尬。
最后一點，這個職業(yè)讓人類的母親——地球?qū)擂?。地球原本是一個眾生的世界，有不計其數(shù)的生靈，共襄生命的歡愉。由于這個職業(yè)的出現(xiàn)，野生動物的種類一個一個消失，一個一個瀕危。地球已經(jīng)不再是眾生的家園，已經(jīng)成了一個物種的私家花園，就是我們?nèi)?。而我們這個單一物種，居然已經(jīng)超過了七十億。
又是一個獵人的故事。這個獵人也很尷尬，經(jīng)常打不到獵物，經(jīng)常會餓肚皮。當(dāng)然了，野獸不是足夠多，這是主要原因。也有不那么主要的原因，諸如他箭術(shù)不精，跑得不夠快，手臂不夠有力，總之有各式各樣的個人原因。
他又是一整天沒打到獵物。餓肚皮是一定的，沮喪也是一定的?；蛘哒f他的運氣很差，誰讓他選了這么一個很壞的職業(yè)呢？
人不會總是運氣很差，這不，一只野鴨飛過來了，從他眼前飛過去，落在離他不遠(yuǎn)的地方。他搭弓放箭，還是沒能射到，但是野鴨沒飛沒跑，就站在那里等著他來抓它。
他就抓到了它。他也不想為什么他會抓到它，他想的只是明天不必餓肚子了。他以為是他運氣不錯。他是晚飯后出門的，他今晚就不必殺鴨子了。如果他今天沒吃晚飯，那么他晚上就必得殺了鴨子，吃了鴨子，結(jié)果就不一樣了。因為接下來的故事也就沒了，要把故事講完，今晚上就不能殺了鴨子。
因為鴨子還在，而且還活著，故事才能繼續(xù)。當(dāng)夜他做了個怪夢，一個白胡子老頭來他夢里說話。你辛苦了半輩子，一直吃不飽飯，現(xiàn)在有神仙來救你，你昨晚帶回來的野鴨是鴨仙。記住我的話。吃野鴨要把它的骨頭保存完整。再想吃野鴨，就對著鴨骨頭連說三聲野鴨，那堆骨頭就會變成活鴨。
野鴨竟是鴨仙！
獵人按照白胡子老頭的話去做，果然分毫不差。吃過的野鴨骨頭重新變?yōu)橐恢换铠啞?/p>
這個獵人是個蠢貨，得了便宜一定要賣乖，一定要把這件事告訴別人。如果他不說，他的余生將一直有鴨子吃，永遠(yuǎn)不會再餓肚子?？伤欢ㄒ嘧欤褜儆谧约旱拿孛苄孤冻鋈?。
這件事的后果想都不要想，說出去一定沒有好結(jié)果，可是他還是一定要說出去。蠢貨！
這件事自然而然地傳到了官府，官府的召勐派管家去打探究竟，管家很容易便看到了事情的全過程。獵人打開一個袋子，倒出其中的鴨骨頭，野鴨野鴨野鴨！骨頭變成活鴨。
殺鴨做熟吃鴨不提。
召勐將獵人抓進(jìn)官府，要他把鴨骨交出來。自以為聰明的獵人說自己很久沒打到鴨，連鴨子味道都已經(jīng)忘記了。
獵人被召勐痛打一頓。召勐索性自己去獵人家里，很容易就找到了那袋鴨骨頭。按照管家說的，很快得到了活的野鴨。召勐伸手去抓野鴨，鴨子卻飛了起來。于是他抓起棍子打它，不料棍子卻被鴨子粘住了。召勐的老婆來幫忙，竟也被粘住了。官府里的其他人都沖上來，依然全部被粘住了。野鴨掀動翅膀，飛上天空。所有被粘連在一起的人也都上了天。
野鴨隨后一頭扎進(jìn)壩子里的大水塘。
我搞不懂那個鴨仙為什么幫那個獵人，僅僅是因為它辛苦了半輩子？僅僅是為了讓他去炫耀？僅僅是為了要淹死官府的召勐和他的下屬、家人？那么這個野鴨神仙的道德水準(zhǔn)的確有一定的問題。一般來說，神仙總要比常人的境界要高一點。神仙總是被塑造的，如此沒有境界的神仙不要塑造也罷。鴨仙糊涂??！
金龜
沙鐵有兩個老婆，一個是好人，一個是壞人。是好人的那個叫翁瑪，是壞人的那個叫嘎威。嘎威把翁瑪看作是對手和敵人，她每天都會在沙鐵面前搬弄是非，說翁瑪?shù)膲脑挕?/p>
翁瑪當(dāng)著你的面吃齋念佛，你以為她是個大家閨秀，但她背地里是個吃生肉喝生血的餓鬼。我真擔(dān)心，哪天你不在家，她會把我生吞活剝了吃掉。聽說她胃口好著吶！
那一天，沙鐵帶著兩個女人去海子里捕魚。沙鐵為了表示自己公平，每捕到兩條魚，他都會往兩個女人的魚簍里各投一條。一天下來，每個人的魚簍里都攢下了十幾條魚?？墒?，嘎威從中做了手腳，將翁瑪?shù)聂~簍搞空，并且故意讓沙鐵發(fā)現(xiàn)，小聲對沙鐵說話。
看見了吧？都被她偷偷吃了。
沙鐵把翁瑪?shù)目蒸~簍推到她眼前。魚呢？
翁瑪完全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魚沒了，她也驚訝。沙鐵見她說不出什么，更氣了，抄起船槳劈頭蓋臉打過去，翁瑪落水了。沙鐵一連串的船槳打下去，翁瑪掙扎了幾下就下沉了。
翁瑪?shù)呐畠航兴魍吣?。晚上她沒見到阿媽回來，問阿爸沙鐵，沙鐵不理索瓦娜。嘎威告訴她，你阿媽出遠(yuǎn)門了，不會再回來了。
索瓦娜從嘎威的話里聽出了不祥。
隔日一早，嘎威讓索瓦娜跟著牛童去海子邊放牛。牛童讓她去水邊：你阿媽。
索瓦娜見到了那只金龜，她把它抱在懷里，它的淚水無聲地流下來。她也哭了。它主動去舔她的淚水，舔她的臉，舔她的手。她們每天都在海子邊相見相處，一整天都在一起。
嘎威也有一個女兒，叫嘎來，她比索瓦娜小一歲。她發(fā)現(xiàn)自從索瓦娜去放牛，索瓦娜的皮膚越來越好，柔潤細(xì)膩白皙，讓嘎來很是羨慕。她問索瓦娜，為什么天天出去曬太陽皮膚反倒越來越好。自從阿媽不見了，索瓦娜與嘎來的關(guān)系也由原來的姐妹變成了現(xiàn)在的主仆，雙方已經(jīng)沒有了親情與愛憐。
人見人愛的嘎來啊，你是大公主，我是放牛娃，你有最好的護(hù)膚品，我有的只是牛屎牛尿。你看我的皮膚好，就來過過我的日子，每天用牛屎牛尿洗洗臉，你的皮膚一定比我還要好。
人見人愛的嘎來竟然連這話也信，開始每天跟在牛群后面，見哪只牛翹尾巴，立馬湊上前去，讓牛尿澆在她臉上，讓牛屎做她的護(hù)膚面膜。這事驚動了嘎威。
嘎威從索瓦娜的眼睛里看到了仇視。索瓦娜大了，她也不敢輕易把索瓦娜怎樣，畢竟她已經(jīng)把索瓦娜從女兒貶到了放牛娃的位置。她讓人跟蹤她，很快就發(fā)現(xiàn)了金龜為索瓦娜舔臉。
嘎威一直把沙鐵作為手上的武器。她自己裝病，又讓醫(yī)生給沙鐵推薦治病秘方，說只有喝金龜?shù)难拍苤胃峦牟?。說金龜在海子邊上，每天與索瓦娜見面。說找到索瓦娜就能找到金龜。沙鐵早已被嘎威迷昏了頭，如此拙劣的謊言和把戲都能把他騙住。
沙鐵于是先找到索瓦娜，抓住了金龜。
嘎威喝了金龜血吃了金龜肉，之后把金龜?shù)墓穷^扔到狗舍里。惡毒的嘎威連金龜?shù)墓穷^都不放過。
不過有一只狗是索瓦娜的，它知道主人與金龜?shù)母星椴煌瑢こ?，就把搶下來的三塊金龜?shù)墓穷^給主人留了下來。索瓦娜含淚把骨頭埋了，埋在三岔路口。
埋骨的地方很快長出一棵菩提樹，幾個月光景就長得有幾人合抱那么粗。這件事在整個王國都傳遍了。一棵當(dāng)年的新樹，居然比千年的古樹還要粗壯，它肯定是一棵神樹。連國王也專程來看這棵樹。太神奇了。
國王要人們把這棵樹移植到王宮里，他不許移植的過程中傷到樹根。這是一道死命令。同時，這也是一道不可能完成的命令。因為無論工人如何努力，都無法找到一條根的盡頭，這棵菩提巨樹的每一條根都長到?jīng)]有盡頭。
國王下旨：無論是誰，只要他能將這棵菩提樹的枝葉和樹根完整移植進(jìn)王宮，年輕的招為駙馬，年老的升官封爵，女孩子嫁給王子，想要錢的封賞整車黃金。
圣旨傳遍全國，各地都有能人來嘗試。各路人馬用盡各種各樣方法，卻沒人能夠?qū)⑵刑峋迾鋸娜砺房谝苿影敕?。移動菩提巨樹成了整個國家最受關(guān)注的大事件。
這時候，有人想起種這棵樹的那個人。是的，那是索瓦娜。既然她能種出這棵樹，也許她同樣能移動這棵樹。許多人向國王推薦她。
國王找到索瓦娜很容易。索瓦娜到了王宮。
她如柳條般柔韌的身姿，被嘎來羨慕到瘋狂地步的細(xì)嫩的皮膚，像菩提花一樣完美的臉龐，所有這些都把國王和王子迷住了。她的美超過了天仙，超過了皓月，無與倫比。
但是，要她去移動菩提巨樹怎么可能呢？那是數(shù)百個男子漢都難以完成的事情，憑她一個柔弱嬌小的女子，無論如何都不可能完成。
國王問她，你行嗎？
索瓦娜目光堅定，腳步沉穩(wěn)，一步一步走向巨樹。她跪到它跟前，兩只纖手合攏，閉上眼，心中默念：九泉之下的阿媽，請給我力量，請幫助我托起這棵神樹，我知道它是你的化身，讓我?guī)闳ビ▓@中安身。
巨大的菩提樹忽然自己從泥土中抽身出來，化身成一株小小的黃金樹苗，輕輕落在索瓦娜伸出的手中。這一幕，本身就是一個巨大的象征：帶我走吧，隨便把我?guī)У侥睦?，我跟著你?/p>
國王當(dāng)然不會失信于百姓，他必得完成他的承諾，他親自主持王子與索瓦娜的婚禮。據(jù)說，沙鐵與嘎威曾經(jīng)提出要以父親母親的身份參加婚禮，被死神給拒絕了。因為他們雙雙來到王宮門前時，晴天一聲霹靂，王宮門口裂開地洞將那對狗男女收走了。
不過這場婚禮中最大的受益者不是索瓦娜，而是那個王子。因為在婚禮之前，王子完全籍籍無名。是名滿天下的索瓦娜，使他在一天之內(nèi)變得家喻戶曉。
金網(wǎng)
傣歷新年就是全世界都知道的潑水節(jié)。新年穿新衣也是全世界通行的習(xí)俗。有個家庭有三口人都是男性，其中有兩個都盼著新年有新衣穿，都是男孩，在這個家庭里也都是兒子。不用說，第三個人就是他們倆的阿爸。不是阿爸不想穿新衣，是阿爸不敢想。兩個兒子已經(jīng)在想了，如果阿爸也想，那么他必得去搞三套新衣?，F(xiàn)在的問題是他沒錢，連一套新衣也搞不出來。
他是阿爸，搞新衣當(dāng)然是阿爸的事。至少兩個兒子是這么認(rèn)為的?，F(xiàn)在，兩個兒子都沒新衣穿，他們自然會認(rèn)為是阿爸的失職。兩個小子商量又商量，最后決定拿阿爸是問。他倆把阿爸綁了，裝進(jìn)一個口袋里。
兩個小子還未完全成年，他倆抬一個成年人還有些吃力，抬了沒多遠(yuǎn)就累了，于是到一棵樹下歇息。他們的目的很清晰，就是把阿爸賣給一家富人做男仆。得到錢之后去買兩套新衣，一人一套，開開心心過一個新年。
兒子，兩個兒子，阿爸老了，不能在新年給你們買新衣穿，阿爸對不起你們。你們把我綁在口袋里，我透不過氣，你們能不能把口袋打開？透不過氣很難受的。
兩個兒子聽阿爸說這樣的話很難受，就把口袋打開了。阿爸于是看見了頭頂?shù)臉渖?，一只雌鳥在給小鳥喂食。雌鳥往返穿梭很忙碌。
兒子，兩個兒子，你們小的時候，我就像雌鳥一樣，每天每天地出門去為你們找吃的。我沒本事，你們有時候會吃不飽，但我還是把你們養(yǎng)大了。養(yǎng)大你們不是件容易的事。你十五歲了，你弟弟十三歲，原來還有你阿媽，你七歲那年你阿媽死了。你想想，十五歲就是十五年，十五年就是五千四五百天。要養(yǎng)活你們，我每天要出門三次四次，我要出門兩萬次才能把你們養(yǎng)大。兩萬次?。∥胰菀讍?？哪一次出門我不是又辛苦又累？沒有一次我是輕輕松松回到家的?？墒墙裉欤銈?yōu)榱诉^新年穿一件新衣，就把你們阿爸給賣了。我兩萬次的辛苦還不值你們穿一件新衣？
兩個兒子先前只是低著頭不言語，后來也不知是誰先落淚了，再后來兩個人都肆淚滂沱。那個傣歷新年，兩個男孩都沒能穿上新衣。但是他們長這么大，第一次在過年的時候守候在阿爸身邊，為阿爸行孝，端水喂飯。
做孝子與不做孝子的差別，不只是做沒做兒女該做的那些事，最大的差別在于有沒有感恩之心。通常父母的恩德是大過天的，幾乎很少有哪一種孝行可以與父母的恩德相提并論。但是那天路上，阿爸的那些話讓這兄弟倆的內(nèi)心受到了強烈的震撼。他倆要報恩，他倆要盡一切努力讓阿爸感受有兒子的好。
阿爸的身體有所恢復(fù)，他可以自己出門了。去散步，去河邊洗澡，去集市閑逛。他是個病人，身體羸弱，與世無爭。所以他一個人出門也沒有什么好擔(dān)心的?？墒怯幸惶?，他去河邊洗澡，過了很久卻沒有回家。兩個兒子沿著河走了十幾里路去找阿爸，都沒有下落。
他倆知道阿爸最大的危險來自河水，于是他們用柴火將石頭燒紅投河，他們要把河水蒸發(fā)掉，無論怎樣都要找到阿爸。河邊有整片森林，他們有的是柴火，他們要把河水煮沸煮干，找不到阿爸絕對不會罷手。
燒紅的石頭不斷被投到河里，河水終日沸騰翻滾，首先受不了的是龍王。它派蟹官上岸，了解情況并解決問題。當(dāng)它知道是兩個兒子為了找父親的尸體才燒石投河時，它知道了事情的嚴(yán)重性。它告訴他們，龍女要辦婚宴，抓了你們的阿爸做食材，它要他們抓緊去龍宮后廚，也許能救他們阿爸的一條命。
他們一行三人去了龍宮，但是已經(jīng)晚了，他們的阿爸已經(jīng)被做成菜肴上宴席了。蟹官將事情向龍王作了完整的匯報。
龍王思考了再三，最后做出決定：送給哥哥一張金網(wǎng)捕魚，送給弟弟一件神奇的武器，可以致人死又可以讓人復(fù)活的神棍。龍王最后還送了他們一葉小舟。
你們?nèi)蘸缶陀眯≈酆徒鹁W(wǎng)捕魚，但是要記住，不可在小舟上把魚蝦蟹剖開，不然會遭殃。
遵守龍王的囑咐是必須的，可是兩個孩子不懂得利害，龍王的話并沒進(jìn)入到他倆心里。龍王的金網(wǎng)是神奇的，哥哥第一網(wǎng)就捕到了一條很大的紅魚。兩兄弟自然很開心，湊上前宰殺紅魚時，剛好將它一剖為二。
一瞬之間，小舟也被截成兩段。弟弟連同他的神奇武器連同半截小舟順流而下。而哥哥和他的金網(wǎng)和他的半截小舟很奇怪地旋轉(zhuǎn)了兩圈，居然逆流而上朝上游方向漂去。
半葉小舟旋轉(zhuǎn)著往上游漂，很快就把哥哥的頭轉(zhuǎn)暈了，他已經(jīng)完全弄不清東南西北，那半葉小舟最終也只能在礫石灘上擱淺。
哥哥發(fā)現(xiàn)這里的森林是猿猴的世界，是典型的熱帶雨林環(huán)境，古樹被古藤和各種枝蔓所纏繞，眾多猿猴在其中玩耍嬉戲登高蕩遠(yuǎn)，釋放著開心和任性。哥哥在熱帶雨林中已經(jīng)完全喪失了方向，這里覓不到任何人類的蹤跡。
他原本結(jié)實而且靈巧，他在極短的時間里便適應(yīng)了這里的環(huán)境。他可以像猿猴一樣在枝條藤蔓中穿梭，而且他比那些猿猴更聰明，他輕而易舉地就融入了猿猴們的生活。
再說他的弟弟。那一段水流湍急，他順著水流漂出了兩座大山，終于在一片平坦寬闊的壩子里停下來。一路上經(jīng)過了幾個村寨，可是非常奇怪，他竟然沒看到一個人。
弟弟上了岸，由于手中有神棍，他心里很自信。他看到不遠(yuǎn)處有山洞，他在洞中找到一個老人。老人告訴他這里鬧大雕，已經(jīng)鬧了些日子。人要么被雕吃掉，要么逃出了這片地區(qū)。你也趕快逃吧。
弟弟相信自己手中武器的神奇，他決定與大雕決戰(zhàn)。他自小就有當(dāng)英雄的意念，如今有了機會，他不想與自己的機會失之交臂。他藏身在一個已經(jīng)半塌的竹樓上，這里視線很好，可以看到整個寨子的情形。大雕很快就來了。
它真的很大，掠過時就像一片烏云。它在空中巡視，還不到一圈就發(fā)現(xiàn)了一頭水牛，它俯沖滑翔，一只巨爪就將水牛輕松抓起，用力摔到巨石崖壁上。之后，用雙爪將水牛撕開，鷹鉤狀的巨喙開始啄食。
躲在竹樓里的弟弟現(xiàn)身，將手中的神棍指向大雕，剛剛還威風(fēng)八面的大雕瞬間就倒斃了。他知道自己的武器的神威是真的。他又想起龍王的話，用神棍的另一端指向水牛，水牛已經(jīng)被撕裂開的身體竟然愈合了，而且馬上從地上站起來，居然對著大雕的遺體哞哞叫了兩聲。
弟弟從山洞里叫出老人，讓他盡快去尋找被大雕吃掉的那些人的遺骨。他一個又一個將他們復(fù)活。所有被復(fù)活的人都成了他們的幫手，許多人一起動手，復(fù)活了更多的人。
被復(fù)活的人群跟隨弟弟一道去了官府。官府大門緊閉，召勐一家人連同守衛(wèi)的士兵，都把自己密閉在房子里不敢出來，是外面喧囂的人聲才讓他們放心打開大門。
召勐在關(guān)閉大門之后，發(fā)現(xiàn)小公主不見了。開門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尋找小公主。有宮女來報說，大雕襲來時，小公主正和宮女在宮中湖里戲水。弟弟聽說馬上潛入湖底，將所有尸骨撈出來集中在一起復(fù)活。
小公主真是驚人的美麗。召勐經(jīng)歷了這場大的劫難，完全變了一個人。他不僅把小公主嫁給了她的救命恩人，還在婚禮上宣布，召勐的王位直接由女婿繼承。
新召勐向老召勐請假，他要先去尋找哥哥，找到哥哥后再來復(fù)命。老召勐為女婿備了一艘堅固的大船，他們要溯流而上，回到他們分手的上游。
他從上游下來用了兩三天，可是逆水行舟讓他們走了十幾天。這一天，他在大船上看到一只母猴用一張金光閃閃的網(wǎng)捕魚，他知道那就是哥哥的網(wǎng)。通過詢問，得知母猴就是哥哥的老婆。母猴帶他回家，他也看到了兩個小猴，他們都是哥哥的兒女。他提出要哥哥帶他們一家人回去，哥哥拒絕了。
弟弟，已經(jīng)不可能了。你看我身上已經(jīng)長出了毛，我的屁股上還長了尾巴，我已經(jīng)注定了是熱帶雨林里的居民了。你能來找我，我很開心，但我的日子已經(jīng)跟你的不同了。我現(xiàn)在更喜歡我的日子。你回去吧，永遠(yuǎn)回去吧！
鐵匠巴及
巴及有兩個兒子，及大和及二。
當(dāng)鐵匠收入不錯，家里的日子過得很寬裕。及大和及二從小被父母寵愛得又饞又懶，什么事都不會做。巴及老伴死了，他年齡大了，漸漸地打鐵也打不動了。可是兩個兒子過慣了有錢的日子，又不會做事，只知道伸手問阿爸要錢。
沒錢，真的沒錢了。你們是我的兒子，我怎么會騙你們？我這一輩子賺錢還不都是為了你們。
阿爸，我知道你把錢藏起來是為以后著想，知道你是為了我們。可是我們現(xiàn)在怎么辦？
是啊，我們現(xiàn)在怎么辦？我們兩個都餓死了，你留著那些錢自己花啊？
兩個兒子都不信巴及真的沒錢了?？墒前图坝袥]有錢與兒子信不信沒有關(guān)系，沒錢就是沒錢。
可兩個兒子就是認(rèn)定他有錢，只是不肯拿出來而已。他倆商定對老爸用些手段讓他把錢拿出來，他們把老爸裝到木箱里抬到街上。
你們要干什么？你們干什么??？
我們沒錢吃飯，把你賣了換錢買飯吃??！
兒子的話讓巴及心痛，他不知道說什么才好。他倆都是他親生的兒子，真是造孽。及大及二抬著他往集市上去，經(jīng)過一段山坡，他倆累了，放下木箱，在一棵樹下歇息。
兒子，你們抬頭看看。
橫枝上有一個鳥巢，幾只雛鳥張大嘴巴嗷嗷待哺。大鳥正飛過來，銜著蟲喂給一只鳥雛。
哥哥，我倆像不像那些鳥雛，餓得咕咕叫，等著阿爸來喂食?？墒前志褪遣豢夏贸鲥X來。阿爸，快把錢拿出來吧，再不拿錢我們都該餓死了。
唉，你說的是啊，你們就是兩只鳥雛。你們小的時候阿爸阿媽每天出去給你們找食，一天一天把你們喂大。阿媽死了，剩下阿爸一個人，阿爸一個人喂大你們兩個，現(xiàn)在阿爸干不動了，你們以后的日子只能靠你們自己了。你們要把阿爸賣了也好，算是阿爸最后喂你們一次，賣一點錢吃阿爸最后一次。及大，及二，是阿爸對不起你們，對不起了。
及大忽然雙膝落地跪下，及二隨之跪下。
阿爸。
阿爸。
對不起，阿爸，我們錯了。
我們錯了。對不起阿爸。
我們什么都不會，我們以后吃什么呀？我們怎么活呀？
是的，阿爸，我們一點活路都沒有。
怎么會沒有活路？你們都已經(jīng)大了，你們都有一雙手，人只要動手就有活路。過去我是靠打鐵養(yǎng)家，你們可以跟我學(xué)打鐵，打鐵能賺錢。我一個人打鐵能養(yǎng)活全家，你們兩個打鐵當(dāng)然能養(yǎng)活自己。
兩兄弟將老爸抬回家。巴及帶著兩個兒子每天去鐵匠鋪子，鋪子重新開張了。風(fēng)箱吹動爐火，爐火一明一暗，鐵錘聲聲，巴及鐵匠鋪子生意興隆。父子三個人過上了富足的日子。
這個故事有明顯的似曾相識。從來只有父親母親才會有犧牲，才會有無私的愛，所以甚少看到父親母親賣兒賣女的故事，而經(jīng)常會有兒女賣父母。民間故事的形態(tài)對講這類故事，從技術(shù)層面說并不匹配。因為要借一個成鳥喂鳥雛的事例，去改變主人公賣父親的立場，怎么可能呢？能想出賣父親這樣的主意一定是大惡的天性使然，非大惡者絕不可能有這樣的主意。如果是小惡，他餓了可以去偷，一只雞，或者一只羊，或者索性偷一塊粑粑去填飽肚皮，絕不可能想到去把阿爸賣了。
那么誰又會相信，能賣阿爸的人，會被成鳥喂鳥雛這種溫情小故事所感動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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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文請閱《長江文藝》2025年第4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