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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散文》2025年第4期|唐棣:馬來亞海膽
來源:《散文》2025年第4期 | 唐棣  2025年04月22日09:05

我童年和少年時代玩耍過的地方,如今成了一眼望不到邊的湖泊——對于一個當(dāng)時還沒見過大海的孩子來說,海也不過是眼前這樣了。慢慢地,隨著采煤塌陷,水上又出現(xiàn)了很多島。我那兒的夏天,會游泳的孩子每天都不想回家,他們會游向那些野島,一直在島上玩到天黑。據(jù)說,島上沒有路,除了樹下的小塊土地,大半的島像個篩子似的,露著湖水。聽去過島上的孩子說這些時,我總是十分著迷。那些島真神奇,不時被淹沒,不時又從另一處水面下露出來,所以我們也來不及給它們?nèi)∶?,更不知道今天看到的島和昨天登上的島是不是同一座。

從岸上到島上,也沒有路可走。在那些不會游泳的日子,我常常憂傷地站在水邊,對著小島,投去羨慕的眼光?;貞浧鹞覍W(xué)會游泳,第一次登上那座野島時的喜悅,簡直無法用語言形容,真想學(xué)著歷史上的某些大人物,大筆一揮,賜小島一個名字,好證明自己來過。我到現(xiàn)在還記得,從島上游回岸邊時,左肩感到一股水渦劃過,然后看到不遠(yuǎn)處一片水草叢中,有個紫色的球在動。我游過去細(xì)看,發(fā)現(xiàn)原來那個球上還長著很多刺,像是扎在魚頭上。最初我以為那是一條怪魚,后來才知道,那個像海膽的東西叫藻球,也是紫色的,長滿了刺……

長大后有機(jī)會去到馬來亞附近的島嶼,我就想去看看那邊的海有什么不同。不得不說,東南亞的海是我見過的最接近想象的海。這么多年來,我陸續(xù)看過北方的海、南方的海,可是它們總是只讓我想起故鄉(xiāng)那片湖水。當(dāng)然,還有長得像海膽的藻球。東南亞的海似乎和記憶無關(guān),只能被想象出來,特別不真實——而這些,全是超乎我想象的部分。

初到馬來亞,我跟當(dāng)?shù)刎?fù)責(zé)接待的人表示自己想去一些無名島。那些旅游用的島沒意思,無名島則往往有意外的東西可看。本地人伸手一指,笑著告訴我:你看!馬來亞海上有那么多島,即使有名字也沒人記得清,不就是無名島了嘛!有道理。還有另一點是,既然看不懂聽不懂那些島名,對我來說,它們就的確是無名的。海中的島上都住著不少生活原始的人,有人稱這些人是“海上吉卜賽”,一生以海為家。這些皮膚黑黑的人,似乎有自己的語言,我在島上走動時遇上過幾次,現(xiàn)場情況是,彼此看對方都覺得新鮮,只能比比畫畫,也沒法深入交流。

今年4月下旬,我不僅再次看到了果凍色的海,還意外去到馬來西亞沙巴州的一座島上拍外景。去小島的路上,迎接我的是一場雨。這場雨從我下飛機(jī)就在醞釀。當(dāng)時,我剛一身大汗地排隊走出小機(jī)場,還來不及抱怨,又被室外的熱浪給了一個下馬威。接我的司機(jī)是個小個子,口中說著似是而非的中文,接過行李裝進(jìn)后備廂。看他熟門熟路的樣子,我以為一會兒就到目的地了。誰知道墨綠色的破轎車剛走了一會兒,就被一個鐵柵欄攔住了去路。柵欄像是臨時擋路用的,后面是一條伸向叢林之中的石子路。我坐在車?yán)?,拿起相機(jī)鏡頭一掃,就在取景器里看見路面上爬過一只兩米長的土蜥蜴。司機(jī)和跟在我們后面另一輛車的司機(jī)在路邊的油棕樹下簡單商量了一下,然后上車,載著我,往相反的方向開。

另一個方向足夠漫長,幾乎耗盡了一個游客的好奇心。這輛車?yán)镫m然有空調(diào),可還是顛簸太久,走了一條狹窄的小路,而且是雙向路。每輛車的車速都很快,毫不相讓,對面的車駛過來,幾乎擦著車門而過。我對著車窗,好幾次看見逆向駛來的車上的人驚恐的臉——對方估計正在看風(fēng)景,卻忽然被我嚇了一跳。一路上的風(fēng)景是:東南亞原始的森林、磚紅色的土地、大片大片長得像草的香蕉樹等。

最后,那場雨是我還在車?yán)锞拖缕饋淼模挈c子出奇大,砸在車窗上啪啪直響。車在雨中行駛了一段,司機(jī)回頭看了我一眼,我知道,可能要到了。等車停好,司機(jī)先下車幫我拿行李,我一下車,眼鏡就蒙上了一層霧。那股熟悉的熱浪,又追到島上來了。

我在沙巴州南部這個無名島上,又看到了一群“海上吉卜賽”的孩子。也許,這些孩子剛從別的馬來亞島上來到這里,三五個人,高高低低,排著隊,在路上閑逛,一邊走,一邊對路人伸手要吃的和喝的。他們臉上是一種無所謂的神情——即使被拒絕,也不會有什么難過的表情,只是繼續(xù)在街上閑逛,繼續(xù)伸手討要。伸手要東西,更像是一個交流舉動。在他們心中,似乎另有一套和我們不同的秩序——也許,每個島上的小子都是這么長起來的。

和這些小子差不多年紀(jì)時,我也不睡午覺,更愿意在街上閑逛。北方農(nóng)村的街頭,天氣一熱,就經(jīng)常看不見行人。東南亞的島上不太一樣,天氣熱過好多倍,路上也總有人來來往往。我實在受不了島上那些小店里過強(qiáng)的冷氣,有時就只是跪坐在路邊臺階上緩緩。

眼前這些小子在大太陽底下追逐著踢足球,通常對我視而不見,除非我手上拿著飲料或者吃的,他們才會瞥我一眼。這時我一擺手,他們就以最快的速度,腳上帶著球,擁到我前面。等我把飲料讓給他們中的某個孩子(可以看出誰是頭兒,哪個孩子來接飲料,你最好給他,再由這個孩子分給其他孩子。),他們還會回報似的起哄,讓我開一腳球。

在我的回憶中,自己走下臺階,腳一沾地面,熱度就上來了,眼前立刻一陣發(fā)黑,剩下,就只記得他們帶著銀色的影子,嗖嗖地追著球,跑向了遠(yuǎn)處。

碼頭邊上的海鮮市場也是無名的。本來,名字就是用來辨認(rèn)事物的,它并不需要名字,因為島上就只有這么一個市場。遠(yuǎn)近島上的人和住在島上的游客全部在這里完成交易。傍晚時,我通常在市場旁邊的碼頭上坐著。這個時間,學(xué)校的孩子放學(xué)在這里坐船回島上,出海的人則在這里上岸送貨,人來人往,特別有生活感。

有意思的發(fā)現(xiàn)是:那些踢足球的小子出現(xiàn)在了碼頭和市場之間——有的抱著比自己個頭不小的大魚,有的拿著好幾只大龍蝦,有的背著一筐螃蟹,有的提著一兜海膽,有的推著一塊方形冰塊……聽人說,他們這些人靠往市場送貨謀取些酬勞。小子們拿到酬勞后,回到碼頭繼續(xù)等活,這時有眼熟的小子,看到我拿著相機(jī)拍他們,倒是一點不回避——有時他們也會躲鏡頭,這時可能是被賺到的金錢沖昏了小小的頭腦,幾個小子手拉手站在船頭,對著我這個無名的人跳起奇怪的舞蹈,唱起聽不懂的歌謠,似乎是希望有人趕快記錄下他們最快樂的瞬間。不用管那人是誰,重要的是,快樂一定傳達(dá)出去。

離開碼頭后,我在市場外門口從一個無名小子那里買了一兜海膽。這小子就是下午我給他飲料的那個,他明顯認(rèn)出了我,一路從碼頭就開始追著,最后在我面前拿出一兜海鮮——我在市場上逛時問過了海膽的價格。他跟我比畫三,我給了三十塊,也沒數(shù)兜里具體幾個。我在國內(nèi)沒吃過海膽,也不知道怎么吃。我拎著兜子走到飯店,準(zhǔn)備花加工費(fèi)讓店里給做著吃,驚動了柜臺后的老板娘。老板娘是個中國人,小跑著到我們桌前,笑著說:馬來亞海膽,可能和你想的不一樣哦……

這是我第一次吃海膽,應(yīng)該說對海膽還沒有想象。她說:不如先讓后廚給你打開看看,你就知道了。等待的時候,我在老板娘的欲言又止中展開了一點點想象。這個想象的過程太短暫,還沒有豐富起來,就被現(xiàn)實破滅了。

眼前是一個打開的深灰色海膽,耳邊是老板娘潮汕腔調(diào)的聲音:這里的海膽肉少,灰灰的一層就是能吃的部分,和日本那種肉黃黃的馬糞海膽不一樣??腿嗽诘昀镆话愣键c一兩個吃就足夠了。我問她:你們通常怎么做海膽???她說:炒飯、刺身、蒸蛋,不過,不建議刺身。

老板娘從國內(nèi)到馬來亞這邊開飯店已經(jīng)有些年頭了,她笑著對我說,還是第一次見人一次買這么多海膽。我沒有告訴她,我自己也不知道兜里有多少只。

看到桌上打開的海膽,頭上紫色、底下灰褐色的刺還在伸展著,顫動著,我當(dāng)即下決心來個海膽大餐,要不對不起戛然而止的想象。除了吃刺身怕拉肚子外,在那頓飯上,我?guī)缀跄贸隽烁@種叫不出名字的海膽拼了的勁頭。

后來在島上閑逛的幾天,這家飯店的老板娘記住了我,每次從她檔口經(jīng)過,她都跟我擺手示意,面帶微笑。在她心中,我恐怕是和海膽再也分不開了——想想,以“海膽王”作為諢名,留在食客江湖上,其實可能也不錯。

有一次和別人聊天說到人的性格,他們說到某人時用了個詞——“吃了海膽”。好像海膽通常是用來形容人膽大、不怕事的。

也許就是從那時起,我開始盼望著能做一只“海膽”。別看這種不像生物的生物沒有眼睛,但它有成千上萬的管足和棘刺,上面分布著無數(shù)的感應(yīng)細(xì)胞,可以借之感知世界——我常常想,那個不同于人類視覺感知到的世界,會是什么樣的呢?還有,它看起來像個球似的,看不出頭尾上下,卻能靠管足緩慢移動。刺則可以保護(hù)它。

之前,我看過日本攝影師森山大道的一篇文章,叫《日日皆海參》,說海參沒頭沒尾,什么都不參與,也沒有像樣的工作,在海里幾乎不動。和海膽相比,它太不顯眼了。海膽給人可怕、讓人躲著的感覺,而海參看上去很柔軟,一點危害都沒有。

生活中像“海膽”的人,通常被人說成鋒芒畢露。過去,我以為這是一句贊美,而現(xiàn)在我會覺得它更接近于一句過來人的勸導(dǎo)。說這話時,對方已經(jīng)準(zhǔn)備好,看你這些棱角如何被社會打磨掉了——那個結(jié)果,也似乎是注定好的。

無論個人愿不愿意,生活空間都是沒有選擇的,這個空間里的生活樣貌也彼此區(qū)別很大。我覺得,在個人的際遇里想活得舒服點,就得活成一只海膽——沒法避免給人留下不好惹的印象,至少也得避免被欺負(fù)。我當(dāng)然相信世上好人多,人人都有善意,所以我接受不熟悉的人對我的評價——這小子活得天南海北,個性太強(qiáng),似乎不大好相處。

很多活法都是隨際遇來的。在很長的時間里,我都很厭惡那種有點看笑話的說法,反感那種等著看你的棱角被現(xiàn)實打磨成粉末,繼而漫天紛飛的人。我想,他們,大概一輩子都不會知道,日子早晚會過完,長沒長著棱角的人,早晚也都是會死的。

【唐棣,1984年生于河北唐山。從事電影編導(dǎo)、文學(xué)策劃相關(guān)工作。第十屆FIRST青年影展復(fù)審評委,并于香港《字花》雜志開設(shè)“電影書寫”專欄。著有:小說集《遺聞集》《西瓜長在天邊上》《進(jìn)入黎明的漫長旅程》,隨筆集《電影給了我什么》《電影漫游癥札記》等。影視作品有:“變遷三部曲”(《湖畔公路》《變調(diào)》《抵達(dá)》),影像作品《十二宮》(新星星藝術(shù)節(jié)2014年度實驗獎),實驗長片《滿洲里來的人》等?!?/sp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