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是詩叢, 卻指向更具體的詩人存在
以“詩叢”的方式來展示詩人的創(chuàng)作實績,已成為現(xiàn)代詩歌文化再生產(chǎn)的一種很普遍的做法。從詩歌自身發(fā)展的角度,詩歌史的確認機制其實也對這種方式是肯定的,鼓勵的;畢竟,它容易在文學的傳播領(lǐng)域產(chǎn)生出意想不到的規(guī)模效應(yīng),甚至是直接導致新的文學現(xiàn)象的出現(xiàn)。從詩歌閱讀的角度,“詩叢”本身含有的篩選機制(包括遴選的標準和編輯眼光)也為潛在的詩歌閱讀提供了一種方向性的引導和作品質(zhì)量的檢驗。來自這兩個層面的“文學需求”,對“詩叢”的文學生產(chǎn)和閱讀影響構(gòu)成了最堅實的詩歌生態(tài)方面的支撐。所以,盡管有人對當代詩歌場域里出現(xiàn)的大量“詩叢”及其作品的良莠不齊持批評態(tài)度,但這種做法本身其實是無爭議的;而且,好的“詩叢”本身對標識詩歌的文學成就是非常有益的。
相隔20多年后,第三輯“年代詩叢”的重啟,應(yīng)該說,在現(xiàn)今詩歌出版普遍低迷的情況下,又集中燃放了一次引入注目的“詩歌禮花”。雖然冠以“詩叢”的出版物,已不再像上世紀八九十年代那樣,具有強大的沖擊力,但在當代詩歌場域里,“年代詩叢”依然有自己獨具特色的審美硬核,這里面最突出的,應(yīng)算是“詩叢”的編選傾向,或者更明白地說,“詩叢”主編韓東的詩歌趣味和審美眼光,令這套“詩叢”有了足以經(jīng)得起時間磨損的內(nèi)在價值。
我基本上閱讀了“年代詩叢”的所有詩集,最讓我感慨的是這套詩叢的質(zhì)量。它絕對是一位真正的詩人基于自己對詩歌的專業(yè)判斷所遴選出的作品,絕非僅僅掛個虛名而已。在這一點上,韓東令人欽佩。也就是說,在文學質(zhì)量方面,韓東實際上是以自己經(jīng)年累積的文學地位為“年代詩叢”的價值作了背書。由此也可以看出,作為一位已經(jīng)功成名就的詩人,韓東是有擔當、有責任感的。只要有機會,他就愿意竭盡全力地推舉那些尚未被廣泛認識的詩人朋友。相對于后世的詩歌史研究,也包括當代詩歌的閱讀行為,“年代詩叢”更突出的價值在于,韓東自己的詩歌標準在詩集編選過程中的施用。
不可否認,“年代詩叢”的遴選標準帶有韓東個人鮮明的審美印跡。對此,有些人會覺得編選范圍不夠開闊,入選的詩人在類型上似乎偏重“口語風格”。但作為也主編過幾套當代詩叢的詩人,我恰恰認為,當代詩叢的編選,如果有問題的話,不在于編選范圍是否過于狹隘,或編選的審美標準是否過于個人化,反而經(jīng)常是由于編選尺度的過度包容,造成了風格的混雜,從而削弱了詩歌的讀者通過詩叢應(yīng)有的風格傾向性的集中展示,認識和提高自己對當代詩歌辨識的機會。所以,這里,不妨強調(diào)一下,韓東的詩歌標準固然有強烈的個人趣味,但對于“年代詩叢”而言,恰恰是異常難得的文學質(zhì)量的堅守和保證。即使從某些角度看,入選的詩人和作品偏向口語風格,但只要作品本身的質(zhì)量經(jīng)過了一位大詩人的嚴格遴選,都該心存感激。畢竟,韓東的眼光,代表了一種文學閱讀的篩選機制;這對讀者來說,節(jié)約了閱讀的時間成本。退一步說,即使不贊成某些詩人的風格,也有了可以與之爭論的代表性的對象。當代詩歌的閱讀或批評,最怕的就是,缺乏針對性的浮泛的議論。比如,人們經(jīng)常議論所謂的“口水詩”,并在不涉及具體詩人具體作品的泛泛而論中,用“口水詩”涵蓋對帶有口語風格的詩歌類型的針對性的非議?!澳甏妳病钡膯柺?,就我自己的觀感而言,至少可以讓類似的爭議落實到對具體的詩歌作品的辨識中。而這些隱蔽的環(huán)節(jié),其實都構(gòu)成了一種文學的貢獻。
我自己的詩歌趣味更偏向非口語的詩性表達;表面上,和這套詩叢展示的詩歌類型存在著審美的沖突,但當我認真拜讀了第三輯“年代詩叢”收錄的7位詩人的作品,還是感到了相當程度上的“震驚”。我自認是閱讀廣泛的詩人,閱讀口味也相當駁雜,很多時候也能反思自己的閱讀偏狹;通讀之后,這7位詩人還是刷新了我對當代詩歌的多樣性的認識。必須承認,入選的7位當代詩人,雖然在一般讀者眼中,也許會有程度不同的陌生感,但作為當代詩歌的研究者,我其實非常認同詩叢主編韓東的說法,旋覆、敘靈、豎、唯零、方閑海、李萬峰和朱慶和,都是當代詩壇的優(yōu)秀詩人,當然也是當代詩歌天體譜系里不可或缺的璀璨星辰。
以方閑海為例,雖然我沒見過他本人,但自從十多年前偶然讀到他的幾首詩后,就一直很喜歡他的風格:他的詩歌感性尖銳、犀利,卻不流于表面的挑釁,往往蘊含著一種深刻的反諷。其實,對于真正的詩歌閱讀,乃至未來的詩歌史寫作而言,認識一位詩人,不僅要關(guān)注他的文學立場和風格取向,更重要的是,如果這位詩人的寫作展現(xiàn)出一種新的文學能力,那么對他的批評工作就應(yīng)轉(zhuǎn)向?qū)ζ渖砩象w現(xiàn)出的文學能力的辨析。韓東曾一針見血地指出方閑海與西方后現(xiàn)代主義詩歌之間的關(guān)聯(lián),認為他的詩歌風格融合了威廉·卡洛斯·威廉姆斯、拉金和布考斯基的特點。我覺得,其中或許還有智利“反詩歌大師”帕拉的影子。不過,這些辨認角度,或許只是為糾正潛在的詩歌閱讀偏見,而提供的一種臨時性閱讀切入點,并非要否認作者本人的獨創(chuàng)性。從當代詩歌文學能力的角度來看,重點不在于詩人是否偏向口語,而在于詩人對詩歌語言的風格化運用——無論是偏向口語還是側(cè)重書面語,是否具備足夠自覺的風格意識,并在不斷增進的風格意識中構(gòu)建起一種充分自足的詩歌能力。方閑海就是這樣一位詩人:他口語化的風格表達已演變?yōu)閷Ξ敶姼枘芰Ρ旧淼囊环N強烈自我指認。在這個層面上,口語與否,實在是無關(guān)緊要的細枝末節(jié)了。
(作者系北京大學中文系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