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方》2025年第4期|劉國君:夏午過后是黎明
如果你知道它的歷史,必然會驚詫它的現(xiàn)在。
——題記
察罕淖爾,蒙古語意思是白色的湖。最早看到這個詞是在《太祖高皇帝(洪武)實錄》,指從寧夏黃河東岸到花馬池,是一片廣袤的瀚海。再向前朝查找,雖然沒有察汗淖爾一詞,但瀚?;蚴呛岛R辉~常見,意思是從黃河東岸到花馬池,是一片風沙茫茫、沙海波濤。
大海中航行需要燈塔作為航標,旱海中指路的是夯筑的路墩。
在花馬池境內(nèi)有幾路路墩,都是明朝修筑的,其中從黃河東岸靈州到小鹽池(今惠安堡鹽湖),從小鹽池再到大鹽池(今鹽場堡鹽湖)有一路指路墩。指路墩坐落在瀚海中,靜靜地矗立在那兒,指著從小鹽池到大鹽池的鹽馬古道。
途中,有兩座路墩,相隔不足百米,靜靜地臥在那兒,以墩指路,一指就是四百多年。
也不知從何時起,墩旁有個村子,叫夏午。
一
夏午村因村子里居住夏姓人家而得名。光緒年間,夏姓人家最后一戶為自己獨生女招來一個杜姓的女婿。從此,杜姓取代了夏姓居住在夏午村的指路墩旁。村子不大,只有杜夏結(jié)合的一戶,等到下一代,村子里沒了夏姓,依然叫作夏午。
夏姓以單傳失傳,杜姓的人丁也不旺盛。杜家所生兩子,長子成家不久就留下妻子命歸黃泉。次子杜連昌和他的寡嫂在半是沙磧半是甘草的茫茫草原,依墩為伴,以放牧和采挖甘草為生。
生活往往是關(guān)閉一扇門的同時,會開啟一扇窗。正當叔嫂二人艱難孤獨地生活在荒漠時,村里來了一個滿臉麻點的蘭州人,麻臉兒是個手藝人,究竟是干什么的誰也說不清楚。麻臉兒看到茫茫沙漠里生長著茂盛的甘草,眼里放出了狼一樣的綠光,他丟掉手藝娶了杜連昌的嫂子,依著墩用沙土夯筑了一間土坯房就扎根在夏午村。
叔嫂兩家兩個墩,白天放羊、挖甘草;晚上倚著墩在荒寂的草原上,聽著風,伴著月,數(shù)著漸漸淡出的星星。
日子過了一天又一天,月亮升起一輪又一輪。
若干年后,一個無依無靠的孤兒闖進了夏午村,他叫趙宗武,一個被人販子從蘭州販到惠安堡的孤兒。無情的歲月已使他有家難回,在主家的安排下,留在夏午草原上挖甘草。
鹽池人相女婿看重的是女婿的品行,好品行的標志就是看他能不能受苦。
吃苦耐勞的趙宗武默默地重復著挖甘草這一簡單機械的勞作,他的身邊沒有人監(jiān)督,也沒有目標和任務,憑著良心默默地在干每一天的活計。而在他的背后,還有幾雙眼睛默默地觀察著他。幾年后,在老鄉(xiāng)王麻子的撮合下,趙宗武娶了杜連昌的女兒,融進了夏午村。
幾何學上的三個點可以形成穩(wěn)定的三角關(guān)系,生活中的三姓人家也可以構(gòu)成小而穩(wěn)固的社會關(guān)系。杜、王、趙三家就像三角形一樣穩(wěn)定地扎在夏午村指路墩北的草原上。
放羊、挖甘草;賣羊、賣甘草,他們接觸的客人,不是羊販子就是草販子,他們所需的生活資料和糧食,不是羊販子帶來的就是草販子帶來的。
平靜的生活靜謐得泛不起一點漣漪,不平靜的只有草原上的風。
草原上的風是極其任性的,一年只需刮一場,從年頭刮到年尾,從年尾續(xù)到年頭。風裹著沙,沙挾著風,或縷縷蛇行,或鋪天蓋地,夏午村的四季幾乎一直籠罩在風和沙中。
四百年前的明沙在四百年風雨洗禮中,漸漸板結(jié),植被逐漸恢復,荒漠上生長出和荒漠中生活的人一樣,具有耐旱性的沙生植物。這種地表生長的叢生小禾草和旱生稀半灌木的環(huán)境是較為脆弱的,過度墾殖與放牧都會造成草原大面積沙化。三戶人家生活在廣袤的草原上,盡量呵護自己生存的這片草原,對其構(gòu)不成任何危害。草原也對三戶人家以慷慨的回報,秋天的灘羊膘肥體壯,秋天的原野充滿生機。
有了人就有了人口的繁衍,夏午村的人口從幾口繁衍到三十多口,又接納了白姓、任姓、王姓等多家門婿。到1949年新中國成立時,夏午村的人口登記是八十七人,散落地居住在指路墩北的山梁上,每戶人家相隔最近也在兩三百米。
一個兩姓結(jié)合、三姓定居的村莊滿懷包容的形態(tài),又容納了十余種姓氏的人家,成了遠近聞名的雜姓村。這個村子又因王姓居多,被稱作王記夏午。
然而,人口的增加,草原增添了許多現(xiàn)實的壓力;傳統(tǒng)的放牧和采挖甘草,已經(jīng)不能保證人們正常生存;羊只牲畜飼養(yǎng)量的增加,直接踐踏和破壞了草原的植被。1954年,隨著新的經(jīng)濟合作組織的建立,傳統(tǒng)獨家經(jīng)營的牧放式方式逐漸退出歷史,成群的羊只走過之后,草原上頓時趟出一條羊路。
魯迅說,世上本沒有路,走得人多了也便成了路。黎明村的草原上本沒有路,一群羊走上幾個來回,便成了路。黎明村在此后短短的十年間,全村人口發(fā)展到二百多人,草原上也被羊只趟出了無數(shù)條路。這羊路互相交織,不斷擴展,從線到面,整個黎明村的草原成了一片寬展的羊路。
在人口的壓力下,從沒有從事過農(nóng)耕生產(chǎn)的夏午村把草原開墾成農(nóng)田?;哪菰系霓r(nóng)田缺少農(nóng)作物的覆蓋,被植被壓迫了幾百年的砂礫就會變得桀驁不馴。每年冬春兩季,寸草不生的沙土農(nóng)田,在強勁的西北風的吹拂下,刮起一層一層的黃沙。那沙在半空飛舞中失去了動力后便墜落了下來,漸漸地夏午村的草原、村莊有了寸草不生的沙嶺和沙丘。
被羊只無數(shù)次踐踏后的植被以其單薄的身軀,在西北風中苦苦地掙扎。
夏午村農(nóng)戶家的門前門后,壅起了明晃晃的沙丘。
夏午村的生態(tài)環(huán)境遭到了嚴重破壞。
二
人類是群居動物,他們能夠立足于世、繁衍傳承,就是其能夠共同勞動、共同合作、共同戰(zhàn)勝各種困難的結(jié)果。從1953年開始,夏午村不斷組成不同的經(jīng)濟合作組織,以共同生產(chǎn)的勞動方式迎接各種生產(chǎn)變革。但新的集體合作經(jīng)濟,必須人口集中,步調(diào)一致。1964年根據(jù)組織上的決定,分散居住的夏午人統(tǒng)一搬進了在一塊鹽堿地上規(guī)劃的新居民點。
黎明村新居民點是以夏午村為基礎(chǔ),把周邊所有的小村落集中在一起,按照新農(nóng)村建設的設計標準建成橫成排、豎成行的井字形村落。黎明村是以姓氏排列的,住在第一排的是宋姓的幾戶人家,緊隨其后的是趙姓、王姓、白姓、路姓。逃離流沙是夏午人共同的愿望,他們從風沙侵擾的山梁搬進了地氣潮濕的鹽堿地,希望能擺脫沙虐,改善過去那“半碗沙礫半碗面”的生活狀態(tài)。
搬遷之后,所有黎明人對新的生活充滿了希望,他們?yōu)樽约旱木用顸c起了一個具有朝氣、充滿希望的名字——黎明村。
過去的夏午村,是一個缺水的村子,地表的沙漠之下是厚實的鹽堿地。早年夏姓人家居住之時曾在墩下打了一口水井,流出來的是苦咸的水。規(guī)劃居民點時,黎明村的居民在新居民點又打了一口水井,這井的水比早年咸水井里的水更咸??嘞痰木写罅康姆?,多年飲用后的黎明人一個個走路彎著腰撅著屁股。
新井吊上來的咸水連羊喝了都要搖頭,黎明村人決定改變自己的生存環(huán)境,他們圍著村子種植了網(wǎng)格狀的防風固沙林,家家戶戶的門口栽上了沙棗、榆樹等耐寒的樹木。為了提高樹木的成活率,黎明村人每家每戶輪流挑水澆樹,每天都會把兩口水井的水挑干。然而第一年數(shù)萬元的樹苗種進沙土地后,在風沙的肆虐下無一成活。第二年、第三年接著再種,在黎明村人不懈地努力下,村西和村東北部終于看到了綠樹,門口的沙棗花也飄出了花香。
他們想改變水井里的水質(zhì),在水井四周墊上沙土,然而,簡單的勞動方式改善不了古老的鹽堿地。經(jīng)過幾年的折騰之后,黎明村人沒有氣餒,他們把全部希望寄托在村前村后種植的樹木上。
樹木的翠綠使?jié)M是黃沙的黎明村有了新的生命,但一排排小樹仍擋不住風沙的肆虐。時間不久,黃沙又把黎明村居民點圍了起來,就像貪食的蛇一樣,一點一點地蠶食著家門口的草原。居住在最前面的宋姓幾戶人家,每當刮起南風,風沙直接迎著門刮了進來,一家人躲在屋里連門都不敢開。
村民趙榮吉家四邊壅滿了黃沙,想要回家先要趟過一片沙海,出門則先要爬上二尺多高的沙坎。1974年秋,一場大雨從天而降,干旱的莊稼得到了雨水的滋潤,但黎明村的村民們卻為排水犯了難。四周圍困的黃沙在家家門上筑起一道沙壩,使院子里的積水無法排出,為防止雨水倒灌進家,大家冒雨站在院子往外潑水。這一天,大雨下了有一個多小時,黎明村人潑水卻潑了兩個多小時。
雨過天晴,積水干透,但是內(nèi)滲于地下的雨水帶著土壤里的鹽堿溢出地面后,讓原本遭受鹽堿侵害的墻角更加松軟了。村民白仁看到自家的后墻泛堿,他把墻角泛堿的虛土刨掉后,墻基只剩了一半,用泥土做了填充修補,新修補的墻基與以前夯筑的土墻不能完全結(jié)合,時間不長新修的墻基完全脫落。無奈之下,原本貧困的白仁只好借債建房,這一次他為了防止鹽堿,將地基墊高,在夯土墻的外圍表了一層青磚。但為了這棟只翻修了后墻的新房,白仁還了五年的借款。
肆虐的風沙壅到了宋姓人家的門口、房間,再也經(jīng)受不住風沙侵害的幾戶宋姓人家無奈地搬離了黎明村,搬向村南三里多路的山梁。他們在一片仍是荒漠,但積沙較少的草原扎下了自家的羊圈。
荒漠草原植被的脆弱,羊只承載量的增加,與草原被沙化有著很大的關(guān)系。1978年黎明村實行家庭聯(lián)產(chǎn)承包責任制時,全村二十四戶人家每戶只有幾只自留羊,一個村子養(yǎng)羊不到二百只。1988年隨著全縣畜牧業(yè)的發(fā)展,村里最多的一戶人家養(yǎng)羊就超過二百只,每天牧放在草原上的羊達五千余只,干旱缺水的草原在羊的踐踏中完全沙化了。
沙漠的侵襲吞沒了黎明村的草原,也毀壞了黎明村的農(nóng)田。同樣是以種植蕎麥、糜子、谷子、麻子為主的農(nóng)田里,臨近的村莊畝產(chǎn)能達一百多斤,黎明村因風沙的侵襲,畝產(chǎn)只有四五十斤,勞動一年的收獲,比籽種也多不了多少。按國家每年每人二百四十斤的口糧的標準,黎明人從沒有分到手,年年都要國家救濟,年年要吃回銷糧。
沙漠的圍困令黎明人出行困難。黎明村曾經(jīng)處處都是羊路,處處都是車道,當村莊被黃沙圍困后,整個村莊沒有出路。一條供毛驢車出行的小路淤滿了黃沙,沒有負重的毛驢車尚可行走,只要拉上一點東西,無論如何都進不了黎明村。1975年,趙榮吉趕著毛驢車買了一百五十斤煤炭,車子一趕過馬兒莊,眼望著就剩下三四里路,沙子陷得毛驢車拉不過去。早有準備的趙榮吉卸掉一半煤炭自己背上,然而,剩下的七八十斤驢子依然拉不過去,他又背了十幾斤,這才跌跌撞撞地把這點煤炭背了回去。
揚起的沙塵在風中降落在人們的身上、飯碗里。1983年農(nóng)歷3月15日,一場沙塵暴襲向黎明村,掀起的黃沙遮天蔽日。正在沙窩里放羊的村民崔生全眼望著草原上的羊在風沙中摔倒、被掩埋。風過之后,崔生全尋找自己的羊,他從沙堆里刨出八十三只被沙塵嗆死、捂死的灘羊,一份家業(yè)在一場風中損失得干干凈凈。望著死羊,老崔哭都流不出眼淚。
家是人們避風的港灣,黎明人的家卻是漏風的棉襖。1974年宋姓人家的搬離,點燃了黎明人搬家的念頭,不搬只能忍受風沙的欺凌。1987年住在居民點第二排的趙永吉再也忍不住了,弟兄幾個從居民點搬到了村南頭地勢較高的一個沙崗上,雖然離吃水井遠了一點,但他不愿窩在沙坑里吃沙。
趙永吉的搬遷,讓住在第二排的另幾戶人家也動了搬的心思,尤其是看到趙永吉新建的平房是土墼子砌墻外裱磚,更令人眼紅。但是,眼紅歸眼紅,沒錢干瞪眼。大多數(shù)人家只能面對滿是沙漠的草原祈盼,祈盼風調(diào)雨順、草原變綠。
是的,有錢才是硬道理。無論怎么搬遷都需要財力的支撐。村民路彪是黎明村搬遷次數(shù)最多的一戶人家。路家原本是鹽池縣城郊田記掌人,1952年成立互助組時,路家老二并在妻家所在的村子;老大路有德和老三路有青不想和親戚住在一個門上,就搬到了草場茂盛的馬兒莊黑土坑自然村的古城臺,哥倆占了一個山梁養(yǎng)羊。1958年馬兒莊人民公社建立時,需要把一些零星戶歸攏在一起,路家兄弟越過馬兒莊自然村,搬到了黎明村。1964年建居民點時路家搬到了居民點的西北角。十幾年間,路有德先后搬家三次,已經(jīng)把自己搬得一貧如洗。1990年春天,路家的房屋再也經(jīng)受不住黃沙的壅埋,在一天下午西北兩堵墻塌陷了下來。貧寒的人家沒有值錢的家當,路家的女人望著洞開的后墻哭號了幾聲,就噙住眼淚和男人們一起用土坯和小磚把洞補了起來。
無錢搬遷的路家和眾多期盼搬家的村民一樣,從心底期盼著自己生存環(huán)境的改善。
然而,1994年,大批外地農(nóng)民在馬兒莊村西的草原上掀起了挖甘草的高潮。數(shù)千人掠奪式的挖掘,使草原植被完全破壞,覆蓋在黃沙上的最后一縷綠色被扯去之后,留下茫茫一片焦黃的蒼涼。
三
挖甘草的群眾在瘋狂地掠奪甘草資源的同時,使脆弱的生態(tài)遭到嚴重破壞。掘去植被后的沙土地在風的裹挾下一層一層地揚起沙塵,由西向東壅向黎明村,堵塞了通往村子的小路,壅向了黎明人的房院。趙榮吉家的后墻被黃沙埋了半截,每年開春他都要領(lǐng)著老伴帶著女兒扒沙子,稍一松懈,黃沙就壓上屋頂。1995年、1996年兩年,就有五六戶人家的北墻和西墻被黃沙掩埋、壓塌。白仁家的院墻被黃沙壓塌時,臥在墻根下的兩頭豬也被砸死。
惡劣的生存環(huán)境迫使人們搬遷,但是搬遷是百姓破釜沉舟的無奈之舉,搬挪一次家僅建一處院落就要五萬元左右,而黎明村的人家當時誰也一下子拿不出五萬元。1998年看著被黃沙壓成殘垣斷壁的家園,黎明村人終于鼓起勇氣做出了搬家的決定。這次搬遷,黎明村人搬得很散。原本住在洼地的黎明村人,為了躲避風沙危害,搬到了村北邊的高地,形成相距一公里多遠,以家族為單位的三個村落。
趙榮吉的家搬到了村子東頭,距居民點有一里多路,他想避開曾經(jīng)居住過的西沙窩。然而,在風沙面前逃避和退讓是無路可走的。2000年5月1日是趙榮吉的小兒子趙新結(jié)婚成家的日子,結(jié)婚這天上午,天氣晴朗,可一到午后,天氣就陰沉了下來,未到掌燈時分黃沙鋪天蓋地,天是黃色的,地是黃色的,遠遠望去天地一片昏黃,猶如傳說中的混沌世界。幾個和趙新一起耍大的玩伴,想按照鹽池的習俗在晚上耍房,一看黃兮兮的大風天,一溜煙沒了影子。
面對自然界的懲罰,沒有逃避之路可走,數(shù)十年深受風沙之苦的黎明村人養(yǎng)成了拼搏與擔當?shù)钠焚|(zhì)。新搬遷的三個自然村的村民們在搬遷后的次年,家家戶戶都在自家的門前屋后種下了樹苗。風沙的危害一直印在每一個人的心上,黎明村人用自己的力量與自然界對抗。馬兒莊鄉(xiāng)政府這一年也按照規(guī)劃種下了十八萬棵樹苗。
搖曳的樹苗給黎明村人帶來了綠色的希望,給黎明村人帶來更多希望的是從天而降的黃河水。1996年初春,村民趙榮吉在鄰近李家壩看到一條長八百多米、幾十米高的引黃渡槽時,心里異常激動,他跌跌撞撞地跑回村里,在第一時間把黃河水來的好消息告訴鄉(xiāng)親們。黎明村人的眼里一下子就涌出了淚水,盼這一天,他們盼了多少年啊。多年來,因吃高含氟量的苦咸水,黎明村人年過五十歲就腰酸腿疼,崔成全的母親因氟中毒在家整整癱了十年;王忠義的妻子因氟中毒造成骨骼變形,她的兩腳并攏后兩腿之間能鉆過一只羊。黎明村人因吃水心里的苦太多了。這一天晚上鄉(xiāng)親們高興地聚在一起燉了一只羊,每人端一杯酒舉了起來,慶賀即將告別苦咸的高氟水。
黃河之水經(jīng)過多家泵站的提升,流進到陜甘寧三省區(qū)的鹽池、環(huán)縣、定邊,這是國家對革命老區(qū)人民的反哺。黎明村西的大片沙漠被推成了農(nóng)田,繼而被縱橫交錯的渠道分隔成一方一畦。
看到農(nóng)田整平、水渠修成,靠天吃飯的黎明村人高興地拿出自家壓箱底的錢購買水澆地。
黃河水的澆灌,為黎明村人注入了精神力量。旱地變成了水澆地,苦咸的井水變成了甘甜的黃河水,種植的樹木漸漸成林,荒漠草原也綠了起來。
黃河水的引入,改變了黎明村人的生活方式。他們再也不用挑著擔子在沙窩里一擔一擔地往回挑水了。
黃河水降伏了黎明村的風沙,也為黎明村人指出了一條新路。黎明村人在勞動生產(chǎn)過程中,漸漸分成留居在家的種養(yǎng)結(jié)合農(nóng)戶和外出務工戶,但無論做什么,他們都會傾心呵護這來之不易的芳草地。
四
黎明村的發(fā)展,與黨的富民政策息息相關(guān)。退耕還林,使過度開墾的荒地又種上了樹木,飛播了草籽,一條又一條檸條林帶,不僅阻擋了風沙,也為牛羊養(yǎng)殖儲備了飼料。
路有德、路有青的孫子路建峰、路建新率先在村里建起了養(yǎng)殖場,把常年跑灘的百十只灘羊趕進圈舍,用自己種植的玉米去飼養(yǎng)。十年過后,路家兄弟舍飼養(yǎng)殖從一二百只羊起步發(fā)展到兩千余只,出欄量也從傳統(tǒng)的每年僅出一欄,發(fā)展到年出四欄。
更多的黎明村人仍然經(jīng)營著他們的土地。退耕還林還草后,黎明村的所有旱地都退成了草原,全村六十二戶二百余人種植著兩千六百畝水地。最初,他們的澆水方式是大水漫灌,費水費錢;2017年開始節(jié)水灌溉后,大水漫灌改成了滴灌,粗放的玉米喂羊變成了精細化草料搭配。人們一下看到了成效,把租出去的地收了回來,撂荒的地又種上了玉米。七十多歲的杜金會連四畝水地也種不動了,他把水地留給了兒子,自己養(yǎng)了幾只羊和幾只雞,一輩子精細的他開始享受老年生活。
鄉(xiāng)村振興為農(nóng)民致富出臺了一條又一條政策,走出沙窩的黎明村人,他們的生活也像玉米一樣一節(jié)一節(jié)地拔高。
1998年搬遷時,黎明村搬得很散,一條平整的水泥路曲曲折折地繞行在村里,聯(lián)通了黎明村的每一戶人家。在村子的東南角,這路一直繞進了趙永吉的家門。
1998年,光明日報社記者莊電一走進黎明村時,被沙進人退的境況驚呆了。從此他把黎明村作為自己的采訪對象,一訪就是二十年。
新華社記者劉泉龍拍攝了一張反映黃沙圍困黎明村的大幅照片,曾被多家媒體轉(zhuǎn)載,那個被黃沙圍困的人家就是趙家。黃沙絕了趙家的出路,一家人出門要爬沙,進家要溜沙。劉泉龍的照片正是那個時期黎明村的真實寫照,正是趙永吉家的真實寫照。
趙永吉是最后一個把家搬到墩北梁上的,他家從居民點搬到了墩南的山梁。當看到村民們一戶戶在村北建起了新房,一種從眾的心理使他不愿自己一戶人家孤零零地住在南梁。在一個溫暖的夏天,他廢棄了只住了四年的房屋,在東梁的東北角建起新的院落,蓋了一磚到頂?shù)钠鸺雇叻?,院外也用水泥鋪得平平整整。然而連續(xù)幾次搬家,趙永吉花光了自己的儲蓄,又欠下一屁股的債。2000年,他把自己的新房收拾好后,只身一人進了鹽池縣城。
一個握鋤把的農(nóng)民進城后,頓時失去了方向。這天晚上他住進了一家小店,在店主人的指點下,來到城南的人才市場。在這里他找到了在城里的第一份工作,在建筑工地上背沙子。離開滿是沙漠的老家進城背起了沙子,好像他和沙子的糾結(jié)是一種宿命。
從背沙子開始,趙永吉花了二十年的時間,完成了自己的家庭積累,他在縣城住進了新樓,娶了兒媳婦,還給自己買了營業(yè)房。如今的他有了一個專業(yè)的基建材料運輸公司,用現(xiàn)代化的裝載設備運輸沙子。
新中國成立之初,黎明村是一個文盲村,20世紀70年代全村出了一個中專生,還是村子的稀罕事。如今全村六十二戶村民,家家都有受過高等教育的學子。
為了孩子能受到良好的教育,黎明村的婦女們付出了拋家舍夫、含辛茹苦的艱難。趙榮吉的大兒子在孩子上幼兒園時,就在縣城租了一間房屋陪女兒讀書,留下丈夫一個人在村里種地喂羊;等孩子考上大學后,女人才搬回村里,夫妻倆養(yǎng)羊種地,一家人每天都忙忙碌碌的,但日子過得踏踏實實。趙榮吉的二兒子買了一輛貨車,一年四季很少著家,石炭井煤礦生產(chǎn)時,他住在溝口運煤;石炭井煤礦停產(chǎn)后,他回到鹽池縣城跑運輸,無論走到哪里,他都要把妻子兒子帶到那里,把孩子送到城里的學校。很多黎明村人都在鹽池縣城買了房屋,他們進城的目的只有一個,找一家理想的學校,給孩子鋪一條求學之路。
一個村莊沒有文化人的支撐,再富也是貧困的。黎明村人脫貧,首先脫掉的是文盲村的帽子。
從沙進人退到風靜人舒,黎明村人奮斗了幾輩子。如今的黎明村山青了,地秀了,人富了,村美了,每家每戶都有一兩個在外讀書或已經(jīng)畢業(yè)的大學生,黎明村人的腰桿一下挺直了。
有了水的滋潤,無了沙的困擾,黎明村富了,黎明村人的生活也過得更加精致了。精致的生活就是在勞作中品味人生。黎明村的那些老人們還在干一些力所能及的農(nóng)活,就是想讓自己的余生更精致一點。
昔日被黃沙圍困的居民點已推得平平整整,無基也無沙,只留下散發(fā)著清香的沙棗樹。
中國農(nóng)民的家庭典籍,就寫在農(nóng)家的屋脊下,寫在壇壇罐罐中。黎明村分而聚、聚而分的遷居史,他們從夏午村到黎明村,從沙進人退到沙退人進的故事,就是寫在大地上的一部編年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