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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家》是巴金的精神之“家”
來源:文藝報 | 姚明  2025年04月21日08:15

2024年12月18日,由中國現(xiàn)代文學館、上海市作家協(xié)會、巴金故居主辦的“美的豐富礦藏——紀念巴金誕辰120周年藏書展”在北京開展,展出120種巴金珍貴藏書。巴金晚年曾說,“建立中國現(xiàn)代文學館是我一生最后一個工作”,他把自己收藏的數(shù)千冊藏書,眾多手稿、書信,以及15萬元的稿費捐給中國現(xiàn)代文學館,其中就包括20世紀30年代創(chuàng)作的長篇小說《家》的各類版本。

巴金的創(chuàng)作舉世矚目,20世紀30年代初創(chuàng)作完成的長篇小說《家》具有里程碑意義,奠定了他在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上的地位。1931年4月18日,《家》(初名《激流》)開始在上?!稌r報》連載,1933年5月,上海開明書店印行單行本初版,問世至今已有90余年。根據人民文學出版社《巴金全集》編者統(tǒng)計,從初版問世至1951年4月,《家》在18年間共印行32版次;1953年6月,巴金對《家》修改后,該書由人民文學出版社重新排版印行,截至1985年11月的32年間,又印了20版次。

今年是巴金推動建立的中國現(xiàn)代文學館成立40周年,讓我們一起走近中國現(xiàn)代文學館館藏中色彩繽紛的“《家》”,探尋文物藏品背后的故事。

作為“動態(tài)文本”的《家》

2023年12月26日,北京市文物局印發(fā)《文物收藏單位收藏文物定級備案通知書》(京文物備字〔2023〕128號),對中國現(xiàn)代文學館經專家認定后申報的藏品進行文物定級備案,其中館藏藏品“1935年巴金《家》手稿”評定為“一級文物”。

“1935年巴金《家》手稿”是“一本寫滿了批注的1935年開明書店第四版《家》”,圖書封面、扉頁、目錄、正文密密麻麻寫滿了巴金的修改與批注字跡,可以說巴金留下了“大量的書寫手跡”,之所以稱為“手稿”有著深厚的歷史淵源。

(一)巴金《家》手稿的丟失與遺稿去向

巴金《家》原名《激流》,于1931年4月18日起在《時報》上正式連載,共登了246期,《家》的原稿在《時報》上登載后丟失了,唯有巴金在看《家》單行本校樣時,增補的3頁內容保存了下來,對此巴金曾回憶說:“一九三三年我第一次看單行本的校樣,修改了一遍,第三十五章最后關于‘分家’的幾段便是那時補上去的,一共三張稿紙。《家》的全稿都在時報館丟失了,只有這三頁增補的手稿保留下來。五十年代中我把它們連同《春》和《秋》的全部手稿贈給北京圖書館了。”后來相關研究者在去圖書館查檔時候發(fā)現(xiàn)所謂“三頁”實際只有兩頁和一張說明條。

(二)捐贈珍品“以書代稿”

1978年春天巴金到北京出席會議,一次午飯期間巴金談到,應該設立一個搜集整理作家資料的部門。后來,他在《關于〈寒夜〉》中寫道:“我建議中國作家協(xié)會負起責任來創(chuàng)辦一所中國現(xiàn)代文學館,讓作家們盡自己的力量幫助它完成和發(fā)展?!?/p>

1981年“中國現(xiàn)代文學館籌備委員會”成立。巴金表示:“關于文學館,以后我還可以:一,捐贈資料;二,繼續(xù)捐贈稿費;三,捐贈解放后出版的文學書刊,如《人民文學》、《詩刊》、《文藝報》、《戲劇報》等全份。”對此巴金身體力行,對于捐贈書刊都是親力親為且精益求精?!度嗣袢請蟆吩?983年11月19日曾發(fā)表一則題為《巴金捐獻珍貴資料》的簡訊,談到的應當是巴金第一批的捐贈,尚以書刊為主:在這批資料中,有巴金手稿36件,具有研究價值的《煤》《家》《秋》等出版清樣8件。這8件“出版清樣”便包括了“一本寫滿了批注的1935年開明書店第四版《家》”(以下簡稱“批注本”)?!笆指濉钡牧舸鎻浹a了原稿丟失的遺憾,為我們進一步走進巴金的內心世界與創(chuàng)作故事提供了線索。

巴金晚年病中親自挑選了9000余冊圖書,先后12次托人郵寄給中國現(xiàn)代文學館。2007年,中國現(xiàn)代文學館編輯出版了巴金文庫藏書目錄,展示了9000多冊巴金捐贈圖書的基本信息。接收巴金捐贈藏書最多的正是中國現(xiàn)代文學館。

(三)創(chuàng)作思維的“活化石”:“布滿手跡”的1935年2月開明書店第四版批注本

“1935年巴金《家》手稿”是一本1935年開明書店第四版《家》,封面題,“這是第四版,十版代序缺失”。此書有600多頁,巴金本人在閱讀過程中在其中200多頁上留下了修改與批注手跡,這些修改痕跡成為后續(xù)的版本修改的重要參考,有的修改痕跡直接體現(xiàn)為前后版本的修改差異,有的修改痕跡則沒有在后續(xù)的版本對比中得到印證,體現(xiàn)了巴金在此時期修改、校對與定稿時候的心態(tài)轉變。

更為珍貴的則是書中留下的閱讀感想的闡釋性批注,是對小說內容的互文性表達,尤其是在書的首尾的空白頁中,寫下了很多關于小說中未曾精確刻畫的內容,比如巴金成都家的地理草圖、覺新年譜、《家》中主要人物的輩分表、行花酒令宴席的座次表等,可以說是一份珍貴的寫作“備忘錄”。如巴金研究者金宏宇所言:“它讓《家》的創(chuàng)作從靜態(tài)成品變?yōu)閯討B(tài)過程,使文本的裂隙處生長出思想的年輪?!?/p>

這些珍貴的手跡資料所涉及的內容,不但在初版的《家》中看不到,在后續(xù)的版本中也沒有直接的體現(xiàn),此版本是巴金以作者加讀者的雙重身份在閱讀《家》的時候留下的,書中的諸多手跡成為探索他創(chuàng)作思路最直接最珍貴的第一手資料。也正因其稀見與珍貴,巴金將它捐贈給了中國現(xiàn)代文學館,中國現(xiàn)代文學館將其作為手稿類館藏一級品進行保存,后來經文物行政主管部門評定為“一級文物”。

似乎是《家》的原稿的丟失激發(fā)了巴金的留檔存檔意識,關于作品的修訂稿本他都有意識地留存?zhèn)洳椋髞硭堰@些留有大量手寫筆跡的圖書版本捐贈給了由他倡議并推動建立的中國現(xiàn)代文學館。中國現(xiàn)代文學館將其作為館藏珍品存放在“手稿庫”,作為珍貴的歷史檔案、文學史料進行保藏,包括巴金的大量手稿與藏書,可謂是精品中的精品。經過整理發(fā)現(xiàn),符合手稿標準的《家》還有一部。

(四)戰(zhàn)火淬煉的修訂傳奇:“修改底本”的1937年第十次印刷清樣本

這是一部沒有版權頁的《家》的圖書清樣(以下簡稱“清樣本”),此清樣本現(xiàn)保存在中國現(xiàn)代文學館手稿庫中,扉頁有巴金題字:“家十版(上),一九三七年十版清樣,紙型同美成印刷廠一起燒毀?!都摇沸挛逄栕直厩鍢樱质且痪湃四晷率娴牡妆?。這是唯一的一份。巴金一九八〇年十二月九日?!痹陟轫擃}注中巴金稱此版為“新五號字本清樣”“一九三八年新十版的底本”。書中留下修改字跡密密麻麻有千余處,見證了《家》規(guī)模最大的一次修改,也為我們揭開了一段抗戰(zhàn)中的往事。

1937年上半年,開明書店準備第十次印刷,此次打算排印一個新五號字的《家》。巴金還是覺得小說中有許多地方需要推敲,趁這個機會,他“耐心地把它從頭到尾修改了一遍”。受那時候的出版印刷技術的局限,作者修訂作品往往就在前一個版本的圖書中直接用筆批改、圈改、涂改。此次修改改動了許多過于歐化的文字和句子,刪去了《家》中的40個章節(jié)文字小標題,代之以數(shù)字來分章節(jié),還把發(fā)表在《文叢》創(chuàng)刊號上的《關于〈家〉》略加修改后更名為《十版改訂本代序——給我底一個表哥》,放在此版正文之前。

重新修改后的十版的清樣打好了紙型,使用新五號字,還沒有來得及上機開印,“八一三”的戰(zhàn)火就燒到了上海,日軍的炮彈擊中了美成印刷廠,印刷廠連同待印的新五號字本《家》的紙型毀于一旦。文脈留存常有機緣巧合,正如《子夜》手稿的“失而復得”,此清樣在巴金的手里幸運地留存了一份,頗具傳奇色彩。巴金憤慨地說:“小字本《家》永遠失去了同讀者見面的機會?!焙髞硭堰@份清樣請人裝訂成兩冊,封面是絳紅色布面硬殼,使人一看見便會想到日軍的罪行、美成印刷廠的那場毀滅性大火,以控訴暴行、警醒國人。

1937年底上海開明書店根據巴金保存的唯一一份清樣改定稿重排了《家》,于1938年1月正式印行,此版稱為“修正一版”,在此清樣基礎上出版的新五號字本《家》相較于之前的版本改動較大,其中最為顯著的就是刪去了書中的40個章節(jié)小標題,此后《家》的章節(jié)只以數(shù)字為序,再也沒有文字了。至于巴金后來為什么要刪去這些小標題,作者本人沒有做過明確的文字說明和解釋。有學者認為巴金覺得小標題難以更好地表達和概括章節(jié)中的內容,限制了讀者的思維而做出的主動修改;也有人認為是應付嚴格的書刊審查制度而做出的被動修改;還有學者根據“激流三部曲”后兩部章節(jié)標題都是數(shù)字的例子倒推猜測是為了和正在寫作的《春》做到形式統(tǒng)一。

版本流變:文本背后的精神圖譜

巴金捐給文學館的藏書可謂是優(yōu)中選優(yōu)、精品中的精品,其中有很多重要的、稀見的版本,包括了《家》的諸多稀見版本。

(一)“藏書缺失”的1933年5月初版本

巴金常會收藏自己作品的初版本,如1938年11月初版本《愛情的三部曲》、1938年3月初版本《春》、1940年4月初版本《秋》、1947年3月初版本《寒夜》等就在其捐贈給中國現(xiàn)代文學館的藏書之中,遺憾的是此批藏書中并沒有《家》的初版本,巴金曾說過“他原有《家》的初版本”,但是后來丟失了。

初版本《家》至今已經鮮為人見,即使在巴金藏書的主要保藏單位中國現(xiàn)代文學館、上海巴金故居紀念館中也沒有留下一本?!都摇烦霭嬗趹?zhàn)亂頻仍的民國時期,初版本發(fā)行量本就有限,留存流傳更為不易。

初版本指第一次印刷、發(fā)行的書籍,具有很高的收藏價值與學術價值。初版本《家》的封面設計者莫志恒曾描述設計的理念:據作者說《家》是《激流》三部曲之一,所以把“激流”二字放大占封面四分之三面積,以細點空心字印橘紅色,上面套印一個“家”字、“巴金著”,美術字黑墨印,封面白色。幸運的是,北京大學圖書館留存的《家》印證了設計者的描述:封面設計得既簡樸又醒目,封面的底色為白色,上面用褐色線條勾勒出“激流”兩個美術字,在兩字之上疊加一黑色的“家”字和“巴金著”字樣,書脊標有“開明書店出版”,封面設計明確告訴了讀者這本《家》就是不久前在《時報》上連載的《激流》。

對于《家》的初版本,學者們常以1984年上海文藝出版社出版的《中國新文學大系1927—1937》第九集中的巴金的《家》為參考。此叢書由丁景唐主持,趙家璧擔任顧問,《編后記》中說:“所選的五部長篇小說,均采用久已絕版的初版本。在編輯過程中,我們除了訂正個別明顯的文字和標點錯誤外,悉依初版本排印,以保持作品的歷史風貌?!边@里提到的五部小說就包括巴金的《家》,系根據開明書店的初版本,除了封面和版權頁沒有保留,豎排改為橫排,繁體字改為簡體字,一切都依照初版本排訂,再現(xiàn)了初版本《家》的原貌,是學者、讀者閱讀初版本的主要文獻來源。

(二)“暗藏玄機”的開明書店合訂本

1938年3月《春》初次出版后,開明書店還為巴金制作了一冊《家》《春》的合訂本,封面的材質是硬殼綠絲絨,書脊的中間印有燙金的“激流第一集家與春巴金著”一行字,書的環(huán)襯為墨綠色,無版權頁。

經過內容比對,此合訂本采用的《家》為1937年2月版本內容,并在“激流總序”“呈現(xiàn)給一個人代序”“五版題記”基礎上附上了“十版改訂本代序——給我的一個表哥”。合訂本中《家》與《春》之間隔有一頁草綠色紙,似暗示“綠草茵茵、生機勃勃”。

經過內容比對,此合訂本所收入的《春》為1938年3月初版本的《春》,扉頁上印有“春·激流之二·巴金”幾個字,書名頁背后有一方框,方框內廣告一則可謂“暗藏玄機”:激流之一 家 每冊一元、激流之二 春 每冊一元、激流之三 秋 在著作中、激流之四 群 在著作中。此版本見證了巴金最初的寫作計劃,巴金的“激流”系列長篇小說早期的計劃不是三部而是四部,至少在1938年最初的寫作計劃中沒有改變。到了1940年4月巴金的《秋》初版發(fā)行,《秋》的初版本中沒有再出現(xiàn)《春》中的“廣告”,后來《家》《春》《秋》便被稱為“激流三部曲”。

巴金曾回憶道,1935年的夏秋時節(jié)曾動筆為《群》開了頭,但只寫了幾頁就又擱下了,1949年后曾將《群》列入他的創(chuàng)作計劃中,但又幾次都沒有實現(xiàn)。

(三)“新舊交替”的1953年6月人民文學出版社第一版

1950年代初,人民文學出版社準備重新出版巴金的《家》。排印前從朝鮮前線歸來的巴金風塵仆仆,依然進行了一次認真的修改,這次修改是新中國成立后的第一次。

自由的創(chuàng)作環(huán)境使得他可以屏蔽外界環(huán)境的干擾,完全按照自己的想法去修改?;蛟S是因為比較匆忙,這次修改主要是修改與替換了一些字詞,刪去了一些累贅的句子。1953年3月4日,巴金為新版《家》寫了后記,不過這次的版本中沒有了之前開明書店版本時期的“呈現(xiàn)給一個人(初版代序)”“關于《家》(十版代序)”以及“五版題記”,保留了“激流總序”。這些變動和增刪反映了巴金擴大《家》的內涵和外延的修改意向。此版本于1953年6月在北京推出第一版,接替了“開明書店版本”,開啟《家》出版發(fā)行的新紀元,之后這個版本共印了13次,直到1977年底為止。

(四)“域外傳播”的租型本

租型本也稱租賃本,指出版單位對從其他出版單位租入型版進行印制、發(fā)行的出版物,并按出版定價的一定比例向出租單位支付專有出版權再許可權使用費,租型本本身并不會在圖書中自我標注為“租型本”,如今“租型”這個出版界的特有說法已經退出了歷史舞臺。巴金藏書中有香港南國出版社出版的《家》,巴金在扉頁記錄,“租型本,巴金”,是作者對于特殊版本的判定,而與其封面與版式一致的系列圖書雖然沒有寫上“租型本”,但可以基本判定這就是香港南國出版社以“租型”出版發(fā)行的一批巴金的作品。書中的版權頁中沒有標注出版時間,這也正是“租型”的特征。

1961年7月13日巴金在與余思牧的通信中說:“寄來各書收到,謝謝您。那些書印刷裝幀都不錯。我不希望用舊紙型重版我的舊著?!薄拔姨貏e不喜歡用開明書店紙型重印的那幾本,我早在開明書店結束的時候就對該店的負責人講過將那些紙型作廢。因為那些紙型錯字多,不妥當?shù)淖志湟捕?。”“請轉告南國出版社,以后千萬不要再用開明書店的紙型重版我的任何一本舊作。至于別的書,暫時用舊紙型重版也不要緊。(其實《家》、《春》、《秋》中改動也很大。有些缺點我自己已改正了,港版還一直替我宣傳,我心里總不大痛快)。我以后去北京開會,當找有關方面談談,如能辦到在國內改排另打紙型更好?!薄栋徒鹑沼洝?962年3月27日至4月16日記錄:為香港南國出版社作《巴金短篇小說選集·序》及《巴金散文選集·序》,二書后因故均未出版??梢姶伺庑捅臼菫榱恕都摇吩谌A語文化圈的進一步傳播,由香港南國出版社以“租型”版本方式出版的,應該發(fā)生在1961年之前,出版后由余思牧郵寄給巴金,后來南國出版社于1962年7月再次出版了《家》,這次在版權頁明確標識了“1962年7月港版”。后來巴金在1985年出版的港版《激流三部曲》的序中說道:“正是靠了這些盜印本和‘租型本’,海外的讀者至今還不曾忘記我的名字”,體現(xiàn)了巴金對這一批租型本的態(tài)度。

(五)“信手拈來”的鈐印本

在巴金捐贈給中國現(xiàn)代文學館的藏書中,有一本平平無奇的《家》,是人民文學出版社1988年出版發(fā)行的一個較為常見的版本。但翻開書頁,就會發(fā)現(xiàn)它的不同尋常之處:8枚鮮明醒目的紅色印章躍然紙上,除去1枚“中國現(xiàn)代文學館巴金藏書文庫”印章是文學館業(yè)務用章外,另外7枚均為巴金“名章”,計有“巴金藏書”印章1枚,“巴金”印章4枚,“芾甘”“李芾甘印”印章各1枚,這7枚印章都在他的藏書中出現(xiàn)過。巴金有通過扉頁印章為圖書分類的習慣,這一頁印章十分齊全,引人猜想或許是某一個陽光和煦的午后,巴金悠閑地整理自己的藏書,一時興起,找出家中所有印章,在此書的扉頁上一一加蓋。如此多的名章蓋在《家》上,也從側面凸顯了作者對這部作品的重視。

內容嬗變:從家族敘事到時代寓言

手稿與各珍貴版本的留存為后人研究巴金的創(chuàng)作思想提供了鮮活的素材與廣闊的研究空間?!都摇返奈谋炬幼儯w現(xiàn)了現(xiàn)代文學從“家庭史”到“民族寓言”的轉型,既是個體命運的悲歌,也是時代變革的號角,嬗變的細節(jié)體現(xiàn)在版本演變的縫隙之中:

在人物塑造的深化方面,初版本中懦弱的“作揖主義者”,在1953年人民文學出版社版本中增加了“我不能抵抗,也不想抵抗”的獨白,強化知識分子的精神困境,展現(xiàn)了覺新的“雙重性”;鳴鳳投湖場景從自然主義描寫(1933版)轉向心理獨白(1982版),使死亡成為對封建禮教的反抗,對女性命運進行了再詮釋。

在語言風格方面,從歐化長句(1933版)到簡潔口語(1982版),反映了現(xiàn)代漢語書面語的成熟軌跡;敘事結構上章節(jié)標題的消失(1937版)展現(xiàn)文學接受方式的變遷;特制本綠色綢緞封面(1938版)構成視覺化的隱喻系統(tǒng)。批注本中反復涂抹的段落(如覺慧與鳴鳳對話),揭示作家對情感尺度的把控焦慮;鈐印本的贈書流轉展現(xiàn)了巴金對中國現(xiàn)代文學館的關愛。

1930年初版本聚焦家族專制,如高老太爺臨終時“眼睛忽然睜開”的細節(jié),展現(xiàn)封建權威的虛妄。1950年代修訂本增加對“革命青年”覺慧出走細節(jié)的渲染,呼應新時代對“進步性”的訴求。1980年代定稿本刪除部分政治化表述,回歸人性書寫,如瑞玨難產場景的悲憫筆觸,體現(xiàn)了主題的明顯轉向。

經典的生命力在于永遠“未完成”

《家》是以反封建專制為主題的作品,從它誕生之日起,就如一把尖利的長矛刺向中國幾千年的封建營壘。數(shù)十年當中,它和它的主人經歷了歲月的風霜雨雪,這柄長矛在巴金的磨礪下更加鋒利。每一次的修改都使書的內涵不斷深化、藝術不斷完美。《家》版本演變清晰地展現(xiàn)了巴金思想軌跡和創(chuàng)作風格的變遷,是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研究領域的一座富礦。《家》使巴金從創(chuàng)作的徘徊和尋覓中走了出來,對巴金整個創(chuàng)作生涯和人生旅程都具有非常重要的影響,《家》是巴金精神之“家”。

如今的中國現(xiàn)代文學館占地46畝,建筑面積共3萬平方米,是國家一級博物館,藏有魯迅、郭沫若、茅盾、巴金、老舍、曹禺等眾多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名家的手稿、作品初版本、照片、書信、字畫、書籍等98.04萬件文物,其中一級文物143件,并建有142個作家文庫,可謂名副其實的文學資料之“家”。

這里充滿了巴金元素,正門刻有巴金的話的巨石影壁、大門上的巴金手印門推、取自巴金《寒夜》的壁畫、佇立在院內的巴金銅像、巴金手書“中國現(xiàn)代文學館”牌匾、巴金藏書文庫等等。中國作協(xié)十代會之后,圍繞新時代文學高質量發(fā)展,中國作協(xié)精心組織打造“作家活動周”,邀請會員回“家”,中國現(xiàn)代文學館多次作為“作家回家”的活動場地,通過展覽展陳帶領作家感受新文學脈絡與新時代文學的輝煌成就。正如全國文學館聯(lián)盟秘書長、中國現(xiàn)代文學館常務副館長王軍所言,“中國現(xiàn)代文學館完全實現(xiàn)了巴金當年的設想,為文化薪火相傳和文學史的建構與研究提供服務”,可謂作家之“家”。

巴金曾言:“《家》的命運就是我的命運?!碑斶@部作品的手稿成為“一級文物”,其意義早已超越文獻保存范疇。從開明書店的初版本到四川人民出版社的定稿本,從戰(zhàn)火中幸存的清樣本到蓋滿8枚印章的1988年版,每一次修改都是一次精神的涅槃。這些版本如同年輪,記錄著一位作家如何用半個世紀的時間,將個人家族記憶鍛造成民族的精神史詩。《家》的版本流變史提醒我們,經典的生命力正在于它永遠處于“未完成”的狀態(tài),正如激流,奔涌向前,永不停息。

(作者系中國現(xiàn)代文學館副研究館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