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花》2025年第4期|李下:烏有之地
李下,1993年生,山西忻州人,寫小說,貓兩只,現(xiàn)居成都,有作品見于《特區(qū)文學》《山西文學》《青年作家》《湖南文學》等刊。
烏有之地
□李下
黃昏誘人,秋天尤甚。在北方,玉米、葵花、馬鈴薯收割利索,黃土袒露,遙映斜陽,天地消融于鵝黃,唯有遠山的靛青輪廓,揭示天地的分界。一團血塊在云帶的洇染下,逐漸侵蝕那面輪廓,使之浮涌,像顏料淤積的海。我們循著玉米地壟堰,向山靠去,仿佛兩個趕海的人。
(她俯視翹起的左腳,四周是玉米尸骸,根茬遍地。系舟山如一條漫長的絲巾,懸于她的脖頸之間。淡黃長裙,黑白板鞋,斜側(cè)著臉龐,神情有些淡漠?!缎凶咴谖鲝埖牧_曉》)
我從不稱呼她什么。從高中到現(xiàn)在,相識十二年,我們的日常代詞,局限于我和你。我不叫她小羅、曉曉、咻(謔稱),像朋友那樣;更無法代之以男友式的寶貝、親愛的之類。她幾乎一樣,除非有第三者在場或在密布觀眾的社交平臺,她喚我全名。而我不能,我固執(zhí)地取消句首人稱。
夢見你了,但不完全是你,像你和我前女友的糅合。你們互換臉、感覺和身份。我們趕去上課,快遲到了。我內(nèi)急,你就罵我,讓我憋著。她說,我哪有那么兇?夢嘛,我說。找不到教室,我們推開好幾扇門,都不是。最后被尿憋醒。
她笑了。笑這個結(jié)局嗎?還是我的窘迫,或陳述的語氣?看來,這是一個失敗的夢:因為我的編造,并未引誘出她的敘述或心事。禮貌之笑,人類遠祖的偉大發(fā)明,只需調(diào)動面部的幾塊肌肉,便可不負責任地抹除一個話題和一個人為營造話題而作出的努力。不知從何時起,懼怕冷場的我,總是習慣在自設的曠野:一家彼此陌生的咖啡館,一個深夜加班的辦公室,一間單人出租房,洗浴、睡覺、工作、寫作,必須召喚聲音灌滿聽覺。我自愿泅入聲音之海,這讓我感到安全??墒撬齾s推出一個禮貌之笑,她像是故意的。
(眼睛正視前方虛空,頭歪向我的左手一側(cè),笑,不露齒,裙擺在風的塑形下,有海浪的紋絡。身后是一條堆滿垃圾的泄洪渠,身前是一條通往禹王洞的山路和打開手機相機的我?!端谛Γ簩h祖發(fā)明的繼承》)
我們在冷場的寂靜中,繞過泄洪渠。這條渠,村里人叫龍溝溝。相傳有蛟,借山洪入海,欲化成龍。從系舟山行至西張地界,為一老農(nóng)發(fā)現(xiàn),以為是蛇,以鍬擊頭。尸骨化為溝渠,名曰龍溝溝。她說,這是走蛟。她聽過類似故事。因此,我不是在拍她與垃圾堆,而是讓一名即將遠赴異國的年輕女性與一個失敗的走蛟遺跡合影。
還有什么有趣的地方?無疑,她的發(fā)問是故事的勝利。走蛟為一個尚未焚化的垃圾堆,賦予了神話色彩;它抬升了西張乃至我的位置,仿佛揮舞鐵鍬的老農(nóng)是我的太祖父。
西張無趣,故鄉(xiāng)總是如此。但我拒不承認,尤其在她面前。我說,那邊有一個土洞,很大,很深,像豹子窩。小時候,我們都不敢進去,怕出不來。她以為我在哄她。我說,我們村真的有豹子,金錢豹。她問我見過沒?我說,我大舅見過,他住山上的窯洞,有一片果園,他放牛,抽旱煙,很聰明,但前兩年進去了。
她不理解“進去了”。我說,就是坐牢,讓人陷害了。她要我講講。我說,有人往那片山區(qū)倒化工廢料,他瞧見了。那幫人賄賂他,說只是垃圾,給他八百元封口費。他以為是環(huán)境問題,沒想到廢料含毒,能提煉出致幻的毒。他進去后,全家跑動關(guān)系,澄清事實,但既定的罪的部分,抵銷不了。坐牢,罰款,人出來就蔫兒了。
不說他了。人倒霉起來,跟滑梯一樣,剎不住腳。她同意,并決定去看看土洞,好像它跟大舅的不幸相連,是一座沉默的不幸的祠堂,值得我們?nèi)グУ俊?/p>
(站在一片被踩倒的秸稈上,她的背影在逆光之下,像一團不愿被囚的黑影。她露出腳踝和小腿的一截。逆光之下,膚色隱匿。玉米地過于蒼涼,像在忍受她的重量,甚至想摔倒她,割破她的臉?!短栐谠炷酰耗婀庀碌牧_曉》)
這片晉北黃土,已近深秋,草碾沒了。我逮到一朵枝莖枯干的蒲公英果實。它殘缺小半,像是被風剜去一口。我摘下來,遞給她,請她吹氣。披針蓬散出去,像噴薄的水霧。蒲公英會開花,顏色像你的裙子。她以為這朵白色冠毛才是花呢。她沒見過蒲公英的花。我也沒有,因為它開花時,我認不出來,只會當它是某種野菊。
四處打量,再無蒲公英。一株正在枯黃的狗尾巴草,貼著地面,瘸了莖,穗子耷拉下來。我拔斷它,剝離葉鞘,編成一個指環(huán)。她突然伸手過來。我套在她的無名指上。她笑了笑,說有點緊,捋下來,換到食指。幼時,我們將狗尾巴草指環(huán)視作小孩過家家的婚戒,或串連螞蚱、蟈蟈和蟋蟀腹部的扦子。她吃驚道,這么殘忍?我說,更過分的、也更可憐的是蜻蜓:揪掉頭尾,胸部小小的肉塊,撒方便面調(diào)料烤之,味道像瘦肉。她覺得惡心,但又理解男孩子們聚在一起,總在密謀不正經(jīng)的事。她小心地避開“壞事”的字眼。是啊,男孩子容易走進激情的誤區(qū),以為自己有能力懲罰任何生物。他們的群體一旦超過五人,就寧愿縱火或踐踏瓜農(nóng)的西瓜,而不會打牌或玩乏味的彈珠。
越過一片玉米地,天色昏沉了些。我們來到一條三岔土路。道旁有楊樹,葉子抖落干凈。枝杈上安置有一個鳥窩。她說,我小時候也干過壞事,打死一只小鳥。什么鳥?是燕子,在她家屋檐上。她討厭燕子屎,翻出掃把,踩著板凳,將燕子窩捅下來。一只雛鳥,還沒有毛,就摔死了。她說,她爸打她屁股,打得可狠了,疼了好久好久。我瞄了她一眼。忽然意識到,我從未認真審視過她,只是依靠模糊的無序的記憶片段,辨識她的特異之處和在我心里的位置:朋友,當然,可自由出入心之海面潛泳,但無法探入幽暗海底的朋友。
她突然問我,怎么走?我說,好像是那邊,又一片玉米地,那邊更空闊。身旁送過來的風,帶有土腥味兒。她從我的左手邊,繞到右邊,說這樣能躲風。
我樂意被當做一個肉盾擋風板。但這是徒勞。黃土地的風來自四面八方,我們很難避開。
(一只像烏鴉的鳥,落在地頭,撿拾人類肉眼難以辨識的食物。她半蹲下來,伸出帶狗尾草戒指的手指,指向鳥喙。在相機下,二人連綴成一條線。她在笑,像另一只鳥,黃色的鳥,比如余暉下的黃雀?!度圾B:攝影師是燕子》)
可能不是烏鴉,而是烏鶇。我解釋,我在昆德拉小說中,讀到這只鳥。它像烏鴉,但鳥喙是黃褐色的。我們未能確認其身份(就像那個虛構(gòu)的夢:她和前女友共用一張臉,我來不及確認鳥喙——不同身份的標記物,就被尿憋醒了),它飛走了。也許是在遷徙,朝南方去。她像是觸景生情,抑或感覺這是一個時機,問我,是否考慮離開北京?
這句話飽含憂傷。鳥類巢居地球,為溫度役使,南飛(或北飛)是生存之需。而人類對自身的處境,往往無可奈何。遷徙,有時候意味著流亡或逃難,幾乎是一種公開的自貶:他承認在此經(jīng)緯度坐標上,喪失了他的容身之地。他是被放逐的,任何冠冕堂皇的理由,諸如換個環(huán)境、找新工作、婚戀變動等都無法抹除這一事實。觀眾——一個人身邊總是環(huán)伺著數(shù)量龐大的觀眾——對他的每句祝福,都暗藏一種無傷大雅、卻無法否認的羞辱。
意外的是,我發(fā)現(xiàn),我樂于咀嚼自己的失敗。好像在綿綿不斷的講述中,能將自己樹立為一座關(guān)于頹廢與創(chuàng)傷的博物館,憑此,我獲得特權(quán):收獲過分的同情和憐憫,就像渴求母乳卻不得的嬰兒,他會哭。大學畢業(yè)后,我放棄考研,過早地介入一部科幻電影的編劇工作。我以為,名利雙收,脫穎而出,是即將到來的絕對的現(xiàn)實。但真正的現(xiàn)實,很快就駁斥了我的想象,那不過是一場幻覺。制造幻覺,需要曠日持久的付出,譬如時間、忍耐與三百萬字的虛構(gòu)練習。而打破幻覺,只需要老板的一句,這個項目困難重重,我們都歇一歇吧。于是我回到晉北的西張村,一個不適合療養(yǎng)的故鄉(xiāng)牌療養(yǎng)院。
從我的微信公眾號和微博上的只言片語,足以連綴出一條從幻覺跌落到現(xiàn)實的線條。我處在這條線的末梢,往前一步,就躍出了承載線條的紙面。拐彎,像烏鶇一樣朝南,或是縮略成一個黑點,停滯不前,留給我的選擇不多。我二十九歲,正在考慮離開北京,沒人給我建議。
她也不行,因為她的線條早已超出劃定的紙面。她前兩個月回國,參加博士論文答辯(某種中外大學交流制度),之后會再赴德國。德國,是歌德、尼采、托馬斯·曼的德國,是用德語寫作的卡夫卡、瓦爾澤的德國,一個文學之國。而對正在那里做研究并爭取定居權(quán)的她男友來說,卻是物理粒子和未來生活的國度。答辯之后,她會重返那個國度,依從物理法則,而非文學情感生活。她同樣二十九歲,但她的選項已突破國界線。她懂英文,部分德語。她能夠辨識歌德、卡夫卡和托馬斯·曼的語言。這意味著德國在我眼里,將在那一系列名字之上,增添一個不可戰(zhàn)勝的中文名字:羅曉。這對她來說,無足輕重,因為我知道我在她人生之海的位置,同樣僅限于淺海。我曾突發(fā)奇想,翻譯托馬斯·曼的《約瑟夫和他的兄弟們》,因為國內(nèi)尚未有譯本問世,而《魔山》對我充滿誘惑。我請她幫助。她說,不如求助谷歌、百度或AI。她眼里只有男友、粒子和某些揭露宇宙奧秘的公式。她并不依賴語言,也無從幫我。我理解,我孤立無援,只好放棄。
(她像歌德筆下的綠蒂,站在鄉(xiāng)間的阡陌,張開雙臂,以一種絕對抒情的姿勢,植入我的故土。她微微仰頭,眺望黃土高原上的蒼穹。風,比我更親近她,仿佛一片海,托住了她?!都僭O她的名字叫綠蒂》)
她不知道綠蒂。直到我說出維特這個名字,她才想起歌德,中學課本里的歌德。她饒有興趣地問我,會不會幻想自己是維特?她指的是自殺的那部分,還是愛慕綠蒂的那部分,抑或就是維特而維特的那部分?這回,輪到我送出禮貌之笑。
走進玉米地深處,她被腳下的一個根茬絆了一跤。我急忙抓住她,將她扶穩(wěn)。她的手很涼。問她冷不冷?她說,反正快回去了。她的語氣讓我不悅。這像是將她的手涼和險些摔倒,歸咎于我的指引。我?guī)缀鯇⑺I(lǐng)入了無人荒野。一旦發(fā)生意外,除了我,她無人仰仗。這隱秘的特權(quán),讓我一瞬間生出歹念:我想傷害她,或者任由她處在摔倒的邊緣而不施加援手。
那個洞,到底在哪兒啊,快到了嗎?她在著急。我指了指那邊,說快到了,如果沒記錯的話。她頻繁地看手機消息。我說,他知道你出來見我嗎?她說,知道。寧愿她說不知道。因為隱瞞往往意味著私密、禁忌和情感天平上的傾斜。好像我隱隱戰(zhàn)勝了她的男友和男友所占據(jù)的道德統(tǒng)治區(qū)域。那一刻的隱瞞,近乎偷情。但她之所以跟我出來,進行瓦爾澤式的散步,踏入這卡夫卡式的城堡之下的鄉(xiāng)村領(lǐng)地,最終決定前往一座可能盤踞金錢豹的托馬斯·曼式的魔山上的療養(yǎng)院,以拋卻現(xiàn)世、各種主義乃至時間的所在,這是一種文學的信任,盡管她并不相信文學。我或許可以辜負友情,但很難辜負文學。這是某種意義上的傲慢嗎?好像抬高了我和文學的契約般的親緣關(guān)系?也許吧。總之,她提議來西張,是因為她篤信眼前這個男人,縱使有吞吃一只蜻蜓的不當激情和狂熱歷史,但絕對不會傷害她,哪怕是跌倒在他故鄉(xiāng)的黃土地上這種小小的意外。我不可辜負她。
(剪刀手,過于傳統(tǒng)又僵硬的姿勢。請求她笑,她配合,夕陽顏色濃稠,甚至妖艷。她的笑容有一種傍晚路燈的柔和,又帶有塑料般的人工偽造之感。但記錄下來的,就是她對鏡頭之后的我,特供的笑?!兑环鹕θ菰谖鲝垺罚?/p>
楊樹和一些標記有墳包的玉米地漸次退至地平線處,我們喪失了地標。我以一種犯罪似的激情,領(lǐng)著她穿過棱堰、土堆、秸稈草垛和一棵干枯的桑樹。裙子是反冒險的,但她除了跟隨,沒有多余的路徑。只能一次次伸出手,在我的攙扶和驚顫下,來到那個高約一丈的土造崖壁前。正中有一個洞,很小,不似豹子窩,更像兔子窩。她啞然失笑,以為我騙她,我也疑惑。這個洞,它的出處是我的記憶。我堅信我的記憶或有情緒的誤差,但絕無事實的出入。
我到附近,尋了塊薄片石頭,挖掘洞口的土。隨著頂部坍塌下來和刮去四周的浮土,洞口豁然開闊,朝里望去,黑得駭人,仿佛直通幽冥。她探頭進去,打開手機燈光,輻照之下,顯現(xiàn)出枯燥的一面:洞的四周土塊粗糙,含有野草根莖和碎石,像一個古早墳墓的甬道。由于拖拉機重新切割劃分土地或某次劇烈的山洪,導致甬道攔腰斬斷,一側(cè)下降,使得貫通墳冢內(nèi)室的這一側(cè),被動抬升成為一面崖壁。在她看來,這是一座野生墳冢,里面住的不是豹,而是死人。而我認為,這下面是海的遺址。
我伸手指向毗鄰西張村的唯一景區(qū)禹王洞(我不知道它的具體方位,只是隨手指向它的歸屬:系舟山。傍晚的山,形似一條靛藍的圍巾,其中有幾個亮光的點,像是幾戶人家,也像是不為人知的工業(yè)設施)。它是溶洞,已探明洞深兩千余米。未知之處,或達萬米。它之形成,有賴于上億年前的造山運動。此處的大海死去,陸地復生,脊背處被拱起,以致形成太行山脈。作為太行支脈的系舟山,在風和碳酸鹽的作用下,形成極廣極深的地下洞穴世界。這個世界,不正是海的遺址嗎?
眼前的洞,則是海的腐朽的尸體滋生出來的一條壞死的血管。我提議,爬進去看看。她拒絕了。因為剛剛的手機燈光,未能窮盡最深處。她害怕我描述的板塊的起伏和海陸的興替是事實(它的確是事實),害怕黑暗的漫無止境與潮濕陰森的溫度,害怕死。她拍打我胳膊,說,要死啊,你也不準爬。
(在洞口,她拘謹?shù)卣局?,雙腿并攏,左手抱住右臂,裙子貼身裹著。她在我的指示下,神情呈現(xiàn)出哀怨的怒氣,或者說少女的嗔怒,眼神惡狠狠地瞪著鏡頭,也就是我?!短柭渖街?,她拒絕掉入蟲洞》)
她喜歡這張照片。也許她覺得,這更接近她,一個被笑容和樂觀色彩遮蔽的憤怒者。只是她的憤怒從不示人。我也僅僅是猜測而已。我想,接近三十歲的男女,總會掉入憤怒的陷阱。這就像某種星座解說,它依據(jù)人類普遍的心理學而開發(fā)出一套普世的說辭,可以套用在每個人身上。憤怒,就是其中一個。比如,憤怒與男友遠隔重洋,憤怒畢業(yè)論文的創(chuàng)作不易,憤怒父母明明不愿意她遠赴海外卻裝作坦然受之的態(tài)度,也就是說,她可能憤怒父母的逃避。
她問我,前女友是否拜訪過這里?我說沒有。她來西張的次數(shù)屈指可數(shù),一次是游覽忻州古城,順便到西張轉(zhuǎn)了轉(zhuǎn);一次是專門拜訪我的父母;還有一次,計劃要來,卻終于未能成行。不久,在西南工作的她和留在北京的我,分手了。羅曉說,就因為距離?我說,就因為距離。這是一個安全的解釋:它不傷害任何人,也杜絕各種臆想。此事已定讞,無法追訴,不容置疑。
太陽在以微渺的數(shù)量單位下降,即將貼緊系舟山的輪廓線。我們默契地取消語言,等待那個單位的疊加,等待當下黃昏的隱退。夜如果有幕的話,將從我們身上率先拉開。
還冷嗎?她說,有點。她捧著肚子,臉色難看。我說,要是想方便,就在這里吧,我走開些。她猶豫道,不確定是不是想上廁所,但有點那個意思。四下無人,我背著身,走遠,確保自己處在聽不見她的身體發(fā)出聲音的地界。但不宜太遠,要恰當?shù)亓⒃谒囊暰€之內(nèi)。我想,如果她此時舉起手機拍我的背影,應該配文:
(一個自命不凡的男人,由于幻覺、犯罪和文學的刺激,被懸置在一片故鄉(xiāng)的荒野。他的臉藏在黃昏的陰暗中,試圖取消自己。他與他的“我”在抗爭中,如同兒童游戲連連看,一起抵銷了?!兑詾樯硖幈瘎≈械哪腥恕?。)
我好了,她用了代詞。我轉(zhuǎn)過身,看不清她的臉。只能遙望其姿態(tài),她比一旁的洞口高出一頭。走向她的過程,我恍惚間對眼,土洞和她裂變出各自的分身,時而合一,時而滋蔓出更多幻影。這個游戲,施予我一種眩暈的快樂,仿佛洞口在吞噬她的身體,而她則頑強地將頭伸出洞外,以作抵抗。我為這個視覺實驗開心。她見我在笑,問我想什么。我說,西張有一個古老的洞,凡闖入者,都會變成一頭豬。
后半句自然是我臨時編的。她笑了笑(接近禮貌之笑),你老愛胡思亂想。也不全是。聽過《奧德賽》嗎?她知道,一個游戲,任天堂的,超級瑪麗的3D版,搜集月亮標記以通關(guān)。她男友在玩。我說的是荷馬史詩《奧德賽》。她反應過來,是說那個啊,然后呢?
奧德修斯用木馬計,助希臘聯(lián)軍攻破特洛伊城。他隨后返航,歷盡劫難,十年始歸。其中一難,就有一個山洞,坐落在神女、也是巫女喀爾刻的仙島上。奧德修斯船隊因為傲慢,被海神的風暴打翻。他們以船體碎片和特洛伊的戰(zhàn)利品作船筏,劃到岸邊。饑腸轆轆的軍士、船員、仆人和奴隸們上島后,在香味兒的引誘下,來到這座山洞。洞內(nèi),擺滿稀世珍饈。他們狼吞虎咽,飽餐一頓,因為疲倦,睡過去了。醒來后,都變成了豬。只有一個老仆人,堅持征得山洞主人之允許,才肯享受美食。由于沒找到主人,他一直餓著。其他同伴長出豬耳、豬鼻、豬尾巴,直至徹底淪為豬后,他趕回岸邊,向奧德修斯求救。
奧德修斯拔劍,登島。天神有心憐憫他,化作凡人模樣,贈他一株藥草。在飲下喀爾刻精心泡制的玉液后,奧德修斯竟能維持人形??柨绦淖砩衩裕瑦凵线@個不會變豬的半神之子??柨淘S諾他永生,希望兩人一直相愛。奧德修斯卻眷戀家鄉(xiāng)和家鄉(xiāng)的妻子佩涅洛佩??柨桃砸荒隇槠?。不會變豬的奧德修斯便愛她一年,然后獲準離開。他請求喀爾刻釋放同伴,還他們?nèi)诵巍?/p>
親愛的,別天真了,魔法或藥草并不左右人的形態(tài),它們是鏡子,讓人們認清并接受自己的真實樣貌。是他們選擇,并非我蠱惑而成為一頭豬??柨堂苁趭W德修斯克服塞壬女妖的魅惑歌聲之法后,他帶著老仆重新上路。后來,他終于回到家鄉(xiāng),殺死一百位佩涅洛佩的求婚者。他們妄圖通過霸占佩涅洛佩而謀奪奧德修斯的城堡、王位和一切。最終,奧德修斯與佩涅洛佩重新愛上彼此,或者只是確認戰(zhàn)爭十年、漂泊十年的分居期間,他們從未對對方不忠,然后這趟偉大的旅程結(jié)束了。
故事的細節(jié)或許有誤,但大體無差。我用忻州話,夾雜土語和自創(chuàng)的擬聲詞,以期模擬海浪、豬叫及奧德修斯和喀爾刻相愛的部分細節(jié)。她似乎察覺到我的說書編織著一種隱秘的魅惑,正如山洞里的美食。她甚至不理解我為什么講得這么冗長。我大可縮略為幾句話,奧德修斯返鄉(xiāng)之旅中,有一座擺滿美食的山洞,人吃了會變成豬。她說,好像哪部電影有類似的情節(jié)。宮崎駿,《千與千尋》,一部被過度闡釋的動畫電影,其中有這個情節(jié)。她如此巧妙地將奧德修斯從我們的對話中剔除。
她不關(guān)心我為什么講這個故事?;蛟S是因為我的講述,只是一種液體,稀釋掉太陽下墜的進程,讓那個數(shù)學單位變得緩慢些。這樣,我不會馬上失去她,失去為她攝像的機會,失去在西張這片故土上,與一個即將踏上歸程(對她來說,德國或男友所在的國度,已然是她的鄉(xiāng)土)的女性,相處的可憐的時間。我恐懼一個人。
(背過身去,面向土洞,張開雙臂,叉開雙腿,像什么呢,一個龜?shù)男蜗?,或十字架上的救主。聽我的指令:左胳膊抬高一點,右腳往右挪一寸,好,就這樣,拍了?!逗诙赐淌苫蛉祟惥融H計劃》)
在荷馬的吟唱中,你會代入哪個角色?我不甘心,仍想將西張與奧德修斯的故土通過隱喻,合為一體。由此,我會隱秘地在奧德修斯和我之間劃上一個不易察覺的等號。詹姆斯·喬伊斯已經(jīng)將奧德修斯拽入都柏林的十八小時日常之中,我何嘗不能再卑鄙地將自己的升學歷程比作特洛伊戰(zhàn)爭,北京羈波比作返航的風暴,如今正處在故鄉(xiāng),要與隱藏在暗處的求婚者決戰(zhàn),以恢復對佩涅洛佩的權(quán)利。
喀爾刻嗎?她拒絕這個形象。她覺得喀爾刻是一個偽清醒者:她以為自己愛上一個本質(zhì)非豬的男人,一個英雄。實際上那只是天神的施舍,是那一株藥草,抵擋了變形的懲罰。也就是說,奧德修斯同樣是豬,喀爾刻受騙了:天神、奧德修斯和她自己,合謀騙她。我說,但她甘之如飴,不愿意揭穿,因為她需要愛,無論是奧德修斯抑或從群豬中挑選一位,她需要愛來喚醒自己人性的一面,其中包括心碎、眼淚和成全佩涅洛佩那個遙遠的、素未謀面的情敵,這種自我犧牲,讓她有一種超越神女權(quán)限的顫栗:她看到比無所不能的神力更為崇高的體驗——一段充滿愉悅、欺騙、嫉妒與遺憾的愛情。
羅曉不理會我的說法。她繞開饒舌的辯論。她漠視我的激情,簡直不像朋友,更像一個清潔工,本能地厭惡一切罔顧人際規(guī)則和道德界限、丟下不負責任的垃圾制造者。她說,如果非要代入,她會代入喀爾刻的使女,冷眼旁觀,置身事外,永生、歷險、藥水、豬或英雄,與她無關(guān)。她在故事之外。
夕陽以沙的流速,溶解于系舟山之后。云團暈染上一層詭異的珊瑚紅,像一副死人的妝。長久凝視土洞和羅曉后,再望去天空,會有一塊塊霉斑似的黑色重影,印章似的戳到天幕之上。接著,死魚眼般瞪著夕陽,便會收獲同樣的珊瑚色光斑,貼到土洞和羅曉身上。她們帶著珊瑚的痕跡,與古老的死去的海,融合成一個強烈的印象。我想,正是這種非同尋常的印象,以死亡和地質(zhì)變化賦形的印象,方能夠讓一個人永久地留存在記憶中,如同永生。
(面對溶解的夕陽和珊瑚色云團,她的臉呈現(xiàn)一種鳥的舒展。雙手交叉,立在胸部下方,人工地承擔雙乳之重。我的視線有一種犯罪的愉悅,好在鏡頭能以使女的角度,漠然置之?!赌槙灒禾热粝﹃栍械褂啊罚?/p>
天快黑了,她想走,回家,抑或只是離開。我四顧一圈忽然發(fā)現(xiàn),晦暗的天色和遼闊的玉米地,將四周的分界與標志全部揉成一團。想要依靠視力或感覺辨識來時和歸去的路,已不可能,唯一可信的,只是腳步和西張地域的有限。
我說,走得太深了,怕不好找路。我們嘗試拔離,出走五十來米,非但沒有探到邊界,倒像是更加深入到玉米腹地。她打開手機里的地圖。谷歌、百度、高德、蘋果地圖,皆無所在之地。只在偏西南方向,標記有一個碩大的西張村。手指捏合、撐展地圖,要么縮略到顯現(xiàn)出以忻州市為坐標系的寥寥地點,但我們之所在,便會迷失在這種夸張的濃縮中。要么擴大到地圖足以丈量步數(shù)的程度,但手指滑向四面八方,只是茫??瞻?。
我們處在衛(wèi)星之外,這是烏有之地。處在這片領(lǐng)土上的我們,幾乎要成為烏有之人。這讓我安心:地圖失效會帶來一種沉醉的迷失感,好像飛蟲逃逸出地球之網(wǎng),從此再無束縛。
她不愿意亂走,帶著僥幸去碰運氣。她選擇南,朝向地圖上的西張。我說,夜來了,燈亮起,方向就明了了。我們處在一個尷尬的、無論是時間還是空間的烏有之地。
她默然,以我為指南針。她像被波塞冬懲罰的奧德修斯船員,因為風暴、海浪和茫然,緊緊貼著我,拽我的胳膊。有幾個瞬間,我感覺我們快要淹死在黃土里。直到我覷見晦暗中的那個土洞,惡作劇似的,再度把她領(lǐng)到土洞前。她害怕了,打了我胸口一拳。力度適中,低于怨恨,高于玩笑。我說,該不會鬼打墻了吧?要是迷路了,我們干脆就在洞里過夜。
罵我,并無嗔怪,只是擔心回家太晚會挨罵。她家在原平市,距西張五六十公里。從此地打出租車,約莫一個小時。現(xiàn)在將近六點。我說,要不今晚住我家吧。那怎么行?那送你到城里酒店住下,明天再打車回原平。她說,先出去吧,有點冷。我握住她的手。她沒掙開,我們再次把土洞甩在身后。
(面對鏡頭,我在前,她在后,把自己藏起來。她幾乎貼著我。我感到安全。我們的笑,處在微笑與大笑之間。沒有閃光燈,面部的其它細節(jié)隱在暗處。《不能說的秘密之笑》)
太陽完全落下。夜正式降臨,但仍有余暉從山頂泄露出來,像一攤砸到畫板上的赭色顏料,末梢涂了一條鐵青又湛藍的光帶。遠處,西張的人煙地帶冒出幾盞燈,像是星滴落下來,嵌入七八畝黃土堆中。方向感回來了:我大概確認了其中一盞燈,是豆腐干廠旁的路燈。大瓦數(shù),锃亮,廠長特意改裝的。而在它旁邊,是一盞幾乎被遮蔽的白熾燈。二者中間,暫未亮燈的住宅里,住著死人的家屬。
提及死人,她害怕了,不想讓我說下去。我說,不是嚇唬你,是真事,你當故事聽,主要是跟我有關(guān)。去年年末,我的中小學同學在北京自縊。身體懸在出租屋內(nèi),尸體七八天后發(fā)現(xiàn)。他爹娘來北京,一邊抹淚,一邊對我說,你說為啥???你說為啥啊?他們第一次來北京。殯儀館認尸后,我送他們到附近賓館辦理入住。等到支付時,他們尚未開通手機支付功能,問現(xiàn)金可以嗎?我瞥見他們的錢包,塞滿整整一沓現(xiàn)金。我不敢想象,昨夜,他們?nèi)绾巫哌M鄰居家或親戚家開口借錢,無法說明緣由,大概是子龍出事了。帶著沉甸甸的錢包,一夜坐火車未眠。旁人以為這對受苦的夫妻是來北京看病的。他們互相不對話,不追問緣由,語言消失了。當他們對我呢喃,為啥,為啥,為啥,并非在向我發(fā)問,只是想讓自己陷入痛苦的思考中,讓一個沒有答案的問題獨占思緒,這樣他們就騰不出情緒去哭,去宣泄,去暴露一個年近六十歲的中年人的脆弱。他們什么都不想,完全依靠本能,驅(qū)動雙腿來到殯儀館,拉開黑色拉鏈,辨認沉默的蠟化的兒子。他們哭,不完全是為兒子,其中有一部分是為自己。兒子的死,是對他們最殘忍的懲罰。他們幾乎是在提前吊唁自己。他們甚至主動視自己為兇手。因為他們需要一個兇手,而除了自己外,再無旁人可擔此責。
我在殯儀館外,聽著里面的哭聲。直到工作人員說要抬尸回冰柜中。他三個人搬不動,我不得不掐了煙,進去幫一把。四個人發(fā)力,將他送回冰柜。賓館入住后,我買了牛奶、面包、餅干和零食,叮囑他們,叔嬸,還是要吃喝上,然后回家——又一個冰冷的出租屋,與子龍的相差無幾。頭頂?shù)牡鯚粼诨?,落地窗與冥暗的世界僅一窗之隔。在意識到無可挽回的下墜后,落地窗、炭火、煤氣和刀,多次誘惑我,嘲笑我,貶低我。直到我從子龍爸媽臉上,看到我爸媽的痕跡,那種高度濃縮的相似,我才想,算了吧,還不行,再等等,我不夠格。卑鄙,我很卑鄙,以子龍之死,為自己開悟。
關(guān)于我的部分,并未陳述給羅曉。然后,就是今天這個土洞。最早是子龍告訴我的,他還領(lǐng)我來看,只是他的說法與我不同。他引述他大伯父的說法,說這里是埋尸之所,有人挖了洞,想死在里頭。是否死成,是個未知,不過,在他十五歲那年,他大伯父喝了一瓶農(nóng)藥,死在里頭了。
羅曉的拳頭暴雨似的淋在我胸口,這回帶些怨氣,但不算疼。她未盡全力,只是對我的惡作劇的報復,像踩了一攤穢物,感到惡心,必須用暴力發(fā)泄出來。作為始作俑者,我有責任承擔她的發(fā)泄。我說,我們走另一邊,不走李子龍家那邊。她表示同意,好像這是我今天做的唯一正確的事。
(閃光燈下:她皺眉,撇嘴,一臉怒氣。她在作怪,像是撒嬌式的嗔怪。她已經(jīng)在抗拒拍照了。奈何我說,萬一她永遠留在托馬斯·曼和歌德的鄉(xiāng)土,我需要一件懷念物。《比夕陽先迷失的羅曉》)
朝另一個方向,遠離土洞的方向,我們緊著步子走去??绯鲇衩椎?,踏上阡陌小路,一路趕到楊樹下的沙路。地圖恢復了知覺,指引我們走向太忻大道。她的手心出汗了,但還是攥緊我,像抓著一根藤。我們之間,沒有情色的位置。匆匆行路中,她漫不經(jīng)心地跟我說了一個消息,她之前例假遲了一個月,差點以為自己懷孕了。
這一刻,我有很多下流的念頭。若問她一些細節(jié)問題,她會如實相告,就像談論某個電視劇里的情節(jié)。但我沒有,而是被一個恐怖的無法擱置的念頭籠罩:扼殺她的孩子,葬在土洞之中,然后用黃土徹底掩埋他,腳踏上去,踩得結(jié)結(jié)實實,不留一絲縫隙。讓那個渺小的尸體墜入縱深萬米的海之遺跡,與一條化石魚并排躺著,等待另一場地質(zhì)運動,把自己推舉出來。她突然掙脫我的手。在那瞬間的邪念中,我捏疼了她。我當然知道,她能吐露這個擔憂,是因為它未成真。她沒有懷孕。
我們可能承擔不起一個孩子:你愿意讓他(她)重復你所經(jīng)歷的一切嗎?她在思考,放慢了腳步。此時,我們走在地圖標記的路上,這種確鑿無疑的事實像宇宙中的粒子一樣,給她帶來安全感。她可以放松下來,進入對話的情景,并反駁道,你的說法是將孩子貶斥為父母的分身,將他(她)的人生貶低為社會軌道上的一架塑料火車。這不是評判能否承擔一個孩子的標準。那什么才是標準?
她說我是一個文字巫師,像喀爾刻一樣。其實那個憐憫奧德修斯的天神,就是喀爾刻。她提前選中奧德修斯,編織一籮筐神話故事,只是為自己引誘奧德修斯提供一個正當?shù)暮戏ǖ睦碛?。所以,羅曉不信任語言和辯論。她不設標準,隨遇而安。如果懷孕了,那就按懷孕的方法去解決;如果沒有,比如現(xiàn)在,她就能輕松地回國,寫論文,參加答辯。
就是一個消息,一個悄悄話,不值得大費周章地討論。她累了。
夜幕籠罩高原,太陽還有余威,曾與它對比鮮明的萬事萬物,一俟它隱入地球的背面,便只能溶解于寂靜的黑暗。我們打開兩部手機的燈光,沿著光的指引,終于來到路口。她擺擺手,攔住一輛出租車。我們對視一眼,我抿嘴一笑。她輕聲說,走了。我點點頭。
她上車后,我揮手告別,后車窗卻未搖下。出租車疾馳而去,不作停留。我感到一陣眩暈的屈辱,想要報復她:她自遠方而來,本應由我支付車費。但我裝聾作啞,假裝沒意識到。我想讓她破費一次。
(閃光燈下:太忻大道上一輛出租車的拖影,赤色尾燈已經(jīng)畸形。馬路盡頭,有一輛大卡車駛來。路旁是幽深的玉米地。秋夜的風,帶著涼意,發(fā)出嘯叫??上曇舨荒苋氘??!度绻f了再見》)
須臾之間,出租車消失在道路盡頭。我看微信,沒有新消息彈出。她讓我想到《奧德賽》的另一種結(jié)局:不再忍受求婚者騷擾的佩涅洛佩,架起帆船,一人出海,去尋找她那正在歷險的奧德修斯。她漂洋過海,與奧德修斯相遇在仙島上,建造城堡,生兒育女,成為新的國王和王后。而故鄉(xiāng)那片領(lǐng)土,自從成為無主之地,便爆發(fā)了流血的戰(zhàn)爭。
在這個故事中,我的角色或許從來就不是智慧與勇氣的象征奧德修斯,而是一百個求婚者之一,一個妄想殺死奧德賽與佩涅洛佩之子,奪取城堡成為新王的無恥之徒。被奧德修斯殺死,這是無名之我的命運。綿密的黑夜,如一面守孝之紗,遮住我罪惡又丑陋的臉。我向西張村密集的燈火走去,必定有一盞是我家的。這微末的指引,使我放松下來,甚至有些愉悅。將車費轉(zhuǎn)賬過去后,我微信留言,到家了說一聲哦。她說,好的,笑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