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風:過兵
過兵啦,過兵啦!
有時是村中大喇叭發(fā)出的,有時是大人在街頭吆喝。
孩子聽到就奔跑起來,人在地下咚咚奔跑,喊聲在天上咚咚奔跑,跑出一溜煙來。起初一個人奔跑著,跑過半條街或一條街,就成群結隊了。邊跑邊揮舞胳膊,把陽光纏繞到胳膊上,沒纏住或纏斷了的,錦線一樣亂紛紛飄揚。
過兵就是部隊拉練,在拉練的長途中,會經過好多村莊。耳朵踮起腳,一聽到吆喝“過兵啦”,便知道有部隊經過我們雁門風沙里了。
1
我們雁門風沙里緊臨208國道,準確地說是國道穿村而過,一邊是炊煙繚繞的人家,一邊是廣闊的田野。跟著沿途的電線桿像哨兵一樣的公路走:
北面不遠的群山腳下,是1937年周恩來和閻錫山談判的地方——太和嶺口村,再往里是八路軍“雁門關伏擊戰(zhàn)”之處,再往里就是“九塞之首”雁門關。向南經過秦漢廣武古城垣,是當年慈禧西逃曾待過的陽明堡古鎮(zhèn),從古鎮(zhèn)往西南十幾里,即是著名的“火燒陽明堡飛機場”的地方。
那時常有部隊拉練,有從雁門關下來的,有從陽明堡方向上來的,或乘坐汽車,或徒步行軍。徒步從雁門關下來的,比從陽明堡方向上來的,要風塵仆仆得多,帶著一種濃烈的塞外氣息。像朔風呼出的,席卷過冬天的五臟六腑。
吆喝聲拋起時,田野上勞作的人,遠處的停下手朝公路張望,近處的從田埂上跑來。村中的人也一樣,走不開的立在屋頂上瞭,能出來的紛紛趕往村口。我們學生呢,如果正好上課,老師專心在講,就會舉手提醒老師:
老師,過兵啦!
老師,過兵啦!
老師的講課被打斷,先以為我們搗亂,生動的臉僵硬了,朝窗外側耳證實一下,隨即又生動了,放我們去歡迎解放軍。我們呼啦啦沖出教室,爭先恐后地跑出校門,爭先恐后地在街上奔跑。有的鞋跑飛了,怕穿鞋工夫落后了,就提溜著鞋奔跑。
如果學校提前得到通知,老師就會帶領我們去,學著解放軍的步伐,“雄赳赳,氣昂昂”。不管是聽到突然吆喝去的,還是老師帶我們去的,到了村口都會自覺遵守秩序,與大人們站在公路兩側或一側歡迎。
若拉練的部隊還沒來,就朝公路兩頭不斷張望。有誰突然望見了,歡呼“來了,來了”,所有的目光便皮筋一樣拉長,把眼球彈丸似的押上,朝“來了”的方向射去。
2
每次拉練的部隊經過我們村,指揮歡迎的大都是老主任和民兵連長。
老主任當過兵,曾“南征北戰(zhàn)”,先跟隨大軍南下追老蔣,后北上抗美援朝,是當時村里唯一出過國的人。我們曾聽他講,抗美援朝打完了,他留在鴨綠江那邊的話,早當朝鮮姑爺了。當朝鮮姑爺可美了,媳婦穿著花裙子,會天天給他跳舞。
但他不想留,回國后也哪都不想去,只想回我們雁門風沙里。沒出息啊,他形容自己,就像一團清鼻涕。說著真擤一團鼻涕,而且很響亮,抬起一只腳,抹到鞋底上。
老主任回村后,當過村治保主任,后來雖然不當了,村人也依然尊敬他。比如民兵連長,就佩服得很,說老主任出國是了不得,但那不是去風光,是去鉆槍林彈雨。問我們:
《英雄兒女》看過吧?《上甘嶺》看過吧?
老主任去朝鮮,就像電影里那樣打呀,命稍微不硬點兒,他就歿了。
村里只要有了跟兵有關的事,也就是“兵事兒”,像歡迎解放軍什么的,一般少不了老主任。老主任讓咋做,民兵連長就咋做。民兵連長比老主任差不多高兩頭,一晃一晃跟著老主任,就像老主任牽著一匹大洋馬,背上馱著迫擊炮。
我們一幫玍子曾不懷好意,譏笑民兵連長,給他脖子里系個鈴鐺就更威武了。
3
歡迎拉練的解放軍,如果事先接到了公社武裝部的通知,民兵連長就會提前把全村的民兵集合起來。又戴上他的舊軍帽,又扎起他的舊軍腰帶,上衣的下擺束得像現在姑娘的超短裙一樣乍開了。
民兵們也一樣,有黃帽子就戴上,有腰帶就扎上,不管是不是解放軍樣式,也不管新的舊的。沒有的就沒有了,像電影里的游擊隊員,并不強求穿戴統(tǒng)一。我們學生也學民兵的樣子,甚至比民兵還鄭重其事,帽棱一定用牙轉周捋過,或用柳條彎個繃子墊上,把帽子撐圓繃挺了,如大蓋帽之狀。
老主任的變化,只是肩上多了件藍咔嘰中山裝,每走幾步就欠欠膀子,防止披著的中山裝掉下來。那中山裝他平時并不穿,領口邊或袖頭上,掛搭著一絲半勾樟腦味。
等待解放軍的時候,老主任把手背抄在中山裝下面,在公路邊踱來踱去,發(fā)現民兵排隊排得不整齊,就對民兵連長說,你瞧你們,讓解放軍看了丟人吶。民兵連長便出列,一個一個地檢查,誰的肩膀歪了就扳正,誰的腳尖不守規(guī)矩,與大家的不在一條直線上,就毫不客氣地踢回去。
有的被踢疼了,或怒目而視,說你不能輕點?或臉痛苦了,哎呀哎呀叫著,抱住被踢的腳,彈起拐拐來。老主任見狀頭歪了問,是不是比打仗挨槍子兒還疼?接著把頭掉正,說疼得不行就滾蛋,一聽讓自己滾蛋,那民兵立馬不疼了,放下腳站直了。
訓斥民兵時,如果我們學生嘰嘰咕咕,老主任訓斥完民兵就轉向我們,和顏悅色了說,連兩片兒嘴肉都管不住,長大了還能當革命接班人?說罷站到公路中間,把民兵和我們學生一起喊了,立正,稍息!
然后揚手道,歡迎解放軍也是向解放軍學習,邱少云火燒死都不動一下,你們歡迎解放軍多等一會兒,就沒耐心了?
4
拉練的部隊經過我們村,大多是下午的時候,尤其是乘坐汽車,從陽明堡方向上來的。那時公路上汽車極少,解放軍的汽車一出現,路上就全是軍車了,像綠色長龍。我們去歡迎解放軍,同時也為看汽車,大飽眼福。
從秦漢廣武古城垣的豁口,一輛接一輛地駛來。多時不見首尾,前面的已進入太和嶺口,與其遙望的廣武古城垣的豁口,車還連續(xù)不斷。除了個別的沒拉大炮,其余的后面都拉著,大炮的輪子看起來比車輪還跑得歡,像孩子跟著大人跑,跑得歡卻又攆不上。戰(zhàn)士們整齊地坐在車篷內,車放慢速度經過村子時,都朝車篷口舉起手,向歡迎的人招手致敬。
拉練的小車多是吉普車,大車多是解放牌汽車。下午的陽光照耀著,車上的偽裝網爬山虎一樣蓬勃,駕駛室一側的玻璃明晃晃,有時看不到駕駛員,只見一顆閃耀的紅星,更多是一個太陽。公路兩邊的樹影被拉長,一邊的樹影越過路面,與另一邊的樹影,一起越過下面的路溝,匍匐在田野上。車影子也被拉大,像巨獸穿行在巨樹林中。
民兵連長帶領大家喊口號,除了民兵和我們學生,還有其他群眾,長長短短的胳膊,槍桿似的揮舞。歡迎的主要口號每次都一樣,需要張貼標語時,還會寫成紅紅綠綠的標語,張貼到村口路邊的墻上,最多的是樹上。
“向解放軍學習!”
“向解放軍致敬!”
“解放軍萬歲!”
老主任自然也喊,常喊著喊著就變成咳嗽,青筋凸起,兩三條蚯蚓爬上脖子。要么是中山裝掉了,邊彎腰往起撿,邊拉上“他媽”罵自己,連衣服都披不住了,還喊呢。
那天下午如果拉練的軍車太多,或經過我們村的時間比較晚了,就會一直持續(xù)到夜幕降臨,一路上燈光閃耀。從太和嶺口入山后,在黑蒼蒼的群山中,一輛跟著一輛盤山而上,緩慢地翻越雁門關??床坏杰?,只見燈光。像陸定一《老山界》中描寫的火把:
從山腳向上望,
只見火把排成許多“之”字,
一直連到天上,
跟星光接起來,
分不出是火把還是星星。
5
徒步拉練的部隊經過時,除了熱氣騰騰的口號,有時候也會送東西,用老主任的話說,就是慰問解放軍。乘坐汽車拉練的不送,因為汽車不會輕易停下,要送就得攆著汽車跑,那樣不安全。
所送的東西,季節(jié)趕上什么送什么,送多送少也隨意,沒有的或不想送的就不送了。比如正好杏熟了就送杏,瓜熟了就送瓜,葵花熟了就送葵花。蛋、肉、面之類的不送,送也絕不會要的。杏呀瓜呀葵花呀,也是給少了,戰(zhàn)士會勉強收下,給多了也不要。
那場面就像電影里拍的,或“簞食壺漿”描述的,其中送葵花的場面最鬧。送的并不是葵花籽,而是從地里用鐮刀現砍下的葵花托,可以直接剝上吃。給一個葵花托,戰(zhàn)士嫌多,就掰一半給人家。一邊送一邊說,我們的葵花籽很好吃,尤其是從葵花托上剛剝下的,比炒上吃還有味。
說著剝一粒嗑了,以證明自己的話:
不信,你嘗一嘗,真香啊。
大人們送的時候,我們一幫玍子做幫手,把戰(zhàn)士的衣兜撐開裝上杏,或扳開戰(zhàn)士拒絕的胳膊,給懷里塞一顆西瓜或幾個香瓜。也不忘趁機揩點油,但揩多了不敢,只將一把半把杏或一個香瓜,甚至半個葵花托,嘻皮笑臉地據為己有:
解放軍不要,就給我吃了吧。
6
拉練的部隊也會進村入住,短則一夜兩夜,長則十來八天。要住的時候,打前站的戰(zhàn)士趕到后,由老主任和民兵連長帶著號房。除了房子緊張的人家,住的人多就挨家逐戶地號,住的人少就有選擇地號,要號的都是像樣的閑房,收拾一下即可入住。
每到一家,老主任先說,在你家住兵呀,行不?
主人道,咋不行呢?
或一本正經地問,解放軍想在你家住,愿不愿讓???
問得主人急了,我哪次不愿意了?
主人把閑房門打開,老主任背著手進去溜一圈兒,若過了他的法眼,就讓戰(zhàn)士登記,某某街某某家住幾個。出來在院門門楣上或門板高處,再用粉筆寫上:“×—×”,也就是幾號幾人。具體如何住,那是部隊的事了。
對號過的房子,老主任其實大都熟悉,扳扳指頭就一清二楚。他帶著戰(zhàn)士走后,主人像以前住兵一樣趕快收拾,把閑房的閑氣趕走,盡量收拾體面了。如果覺得還不滿意,就把自己住的屋子讓給解放軍,自己搬到閑房里去住。
老主任就是這樣,有次冬天住兵,他家號過的房子已收拾好,爐火也生起來了,但他感覺還不行,大冷天的不能虧待解放軍,便把自己住的屋子騰出來,一家人搬到了閑房里。那次住兵只住了一夜,第二天戰(zhàn)士們走時看出來了,非常感動和歉意。
戰(zhàn)士們說晚上肯定冷了。
老主任說不冷,比打仗趴雪地里暖和多了。
戰(zhàn)士們說即使他不冷,家人也冷啊。
老主任說他不冷,家人就不冷。
事后老主任的老伴兒跟人說,灰老頭子嘴賊,一黑夜冷得腿都伸不展,還說不冷。冷就是冷嘛,硬要說不冷,又不是咱不讓解放軍住了。
7
每當住兵的時候,我們雁門風沙里就同過節(jié)一般,大街小巷歡聲笑語。
可是到了晚上,比平時還要沉靜,雞叫聲也似乎少了,一聲雞啼拋過,就像從夜外頭拋到夜里一樣。為了不影響解放軍,解放軍吹熄燈號休息,全村人也跟著休息,即使不休息,也閉門不出了。
最難眠的是我們一幫玍子,耳朵鸮一樣沖著窗外,即便捕捉到自家閑房里的一聲呼嚕,也會翅膀撲棱棱的感興趣,第二天到了學校相互描述半天。白天上學更不安心,只朌著早點放學,一放學就圍著解放軍轉。戰(zhàn)士打掃院子,我們幫打掃院子,戰(zhàn)士到井上挑水,我們去幫搖轆轤。
村里住兵的日子,幾乎家家的水缸是滿的,家家的院子是干凈的,以往又臟又亂的街也整潔了。畜們禽們仿佛受了影響,解個手盤桓半天,不好意思隨便排泄了。特別是狗,黑夜不再亂叫,白天走在街上也拿拿捏捏,怕把街弄臟似的。
趕上秋收之際,解放軍還會幫助收割莊稼,田野上插著紅旗,場面轟轟烈烈。埋頭收割的揮舞著鐮刀,幫助運輸的跟著馬車裝卸。我們一幫玍子給送水,一只桶裝上開水,一只桶裝上碗,用棍子舁到地頭。
收工后戰(zhàn)士們回村吃飯,排著隊唱著歌,到開設伙房的人家,打上飯在院里一伙一伙圍著吃。家里飯不熟的時候,我們就去看他們吃飯,那飯看著好香啊,尤其是吃大米,不禁臉現饞相。戰(zhàn)士們便給我們解饞,米飯加上菜,在碗里冒尖了。
我們村不種稻子,但對大米并不陌生,只是吃過的人很少,那時大米被當作細糧,就像白面一樣難得。我們一幫玍子第一次吃大米,有的就是吃的解放軍的。吃過解放軍的米飯,將一粒大米故意留在嘴角或下巴上,甚至沾鼻尖上,臉皮厚厚地回家炫耀半天。
如果解放軍住得時間長,還會到學校給我們檢查身體,“感觸”最深的是聽診器聽診。聽診的時候,我們先脫掉外衣,又把內衣褪到胸脯以上,忸忸怩怩地露出兩粒小乳頭,軍醫(yī)戴上聽診器,拿聽頭在肚上滑來滑去。
那聽頭涼潤潤的,像一塊玉似的。在腋下聽時,一滑動就癢癢,撓胳肢窩一樣,老師在一旁眼牛了,讓我們忍住不能笑,可我們就忍不住。一個笑在嘴上,一個笑在腹中,咯兒咯兒地沖撞肚皮。
至今還記著那感覺,每到醫(yī)院看病,尤其是體檢,就免不了想起來。軍醫(yī)給檢查罷,那癢癢半天不散,在皮膚下線頭一樣竄,肚里的笑變成腸鳴,嘰嘰咕咕的。
8
在村里住下的部隊,特別是時間長的斷不了演練,差不多天天能聽到槍聲。槍聲激烈時,坐在村中照壁下的老爺子們說,像耳朵里還能用耳勺挖出的,曾經八路軍火燒陽明堡飛機場時,夜里從村子西南方向傳來的槍聲。
訓練和演習的地方,在我們村村東的荒野上,站在村口公路邊,越過大片的田野即可望見。那綿延的荒野,傳說是秦漢廣武古城的古戰(zhàn)場,散布著夕陽下會燃燒的烽火臺,矗立著幾座巨大的冬夜狼會爬上去嗚咽的墳丘,我們叫青?;蚯喔泶?。地里曾搰出一把一把的銅箭頭,還有雜亂無章的白骨。
解放軍在荒野上挖了戰(zhàn)壕,修筑了地堡,還有用土塑造的坦克。訓練或演習的時候,青冢上紅旗飄揚,荒野的周邊警戒了,發(fā)現有人接近后,警戒的戰(zhàn)士就會呼喊,或揮舞著小旗提醒。
每天一聽到槍聲,我們在學校就心跑了,比聽到“過兵啦”誘惑力還大,老師呵斥也沒用,拿教鞭抽也沒用,不逃學去看就不錯了。星期天誰也管不著時,我們一幫玍子組成兒童團,拿棍子當紅纓槍,腰里別著彈弓,像解放軍一樣,戴上用樹枝編織的草帽,自導自演了,去給解放軍站崗放哨。
可一旦把兩手握成望遠鏡之狀,煞有介事地舉在眼前,解放軍訓練或演習的情景,打老遠看真切看入迷了,就忘記站崗放哨,“一切行動”不聽指揮了。團長氣得哇哇亂叫,也無濟于事。
這個說,團長,能不能讓你的嘴歇一會兒?
那個道,團長,要不你找老主任告去吧。
解放軍晚上演習時,會看到照明彈飛上天,荒野被照得亮晃晃,荒野之外的田野,甚至朝著荒野的半個村莊,也被照得亮晃晃。照明彈拽著尾巴,經過之處黑暗四處逃散,經過后黑暗又糾集反撲回來,圍追堵截照明彈,直到照明彈落下去被吞沒了。
那晚的夢中,我們一幫玍子總有人又夢見照明彈,一顆照明彈在無數只眼中變成無數顆照明彈,照明彈之下驚慌失措的物影,像天雷之下的鳥獸紛紛遁入森林一樣,在照明彈熄滅的一刻紛紛遁入夜色中。
9
解放軍如果是打靶,我們是可以零距離圍觀的,在荒野旁的一片樹林邊,幾個靶子遭行刑似的立在對面的黃土崖下。
一組戰(zhàn)士趴下打時,其余戰(zhàn)士列隊等候,村里觀看的人,圍在左右兩側和后面,有的怕看不清楚爬到了樹上。隨著槍托后坐,在戰(zhàn)士肩上猛地一頂,前方不知是槍聲在追子彈,還是子彈在追槍聲,只那么一瞬間,子彈就穿過遠處的靶子,鉆進后面的黃土崖。槍聲被黃土崖反彈回來,與子彈擊起的一縷煙塵消散。
我們一幫玍子全身貫注,企圖看到從槍口到靶子間,像電影中的慢鏡頭那樣,子彈飛越一段距離的情形,但啥也看不到。一組戰(zhàn)士打完規(guī)定的子彈,報靶戰(zhàn)士就從靶子背后的坑里爬上來報告成績。靶子的靶心是10環(huán),從一圈圈圍繞的靶心,越往外靶圈越大,環(huán)數也如倒計時一樣依次越低。低到靶子外邊,就脫靶吃鴨蛋了。
機槍打靶的時候,多是一挺機槍輪著打,在噠噠噠的槍聲中,靶子紛紛中彈倒下,就像秋風掃落葉。黃土崖下一片黃煙,甚至會塌下一大塊土來??礄C槍打靶,尤其是威猛的重機槍,尤其是兩三挺一起打,比看步槍打靶過癮多了,不等槍停下就歡呼起來,扒在樹上的搖得枝葉亂顫。
解放軍打靶,老主任和民兵連長帶著民兵也會參與,但不是一組一組地打,而是在解放軍指導下一個一個上陣,靶子也僅豎一個。第一個上場的是公社武裝部長,也算是給民兵做示范,更多的是表示一下支持。
每次民兵參與解放軍打靶訓練,公社武裝部長一定要來的,來時像電影里的敵后武工隊員,挎著他那把似乎形影不離的駁殼槍,騎著他那輛風風火火的自行車。老主任說那槍也叫盒子炮,據說當年可風光了,他據說的“當年”,是幾十年前打鬼子的時候。
武裝部長也當過兵,但沒打過仗,脾氣十分隨和,老頑童似的。給我們一幫玍子展示他的槍時,并不直接說他的槍如何,而是像民兵連長問我們看沒看過《英雄兒女》一樣,先問我們看過電影《平原游擊隊》沒有?
然后把玩著槍說,《平原游擊隊》里李向陽拿的雙槍,就是他這種槍。騎在馬上左右開弓,叭叭叭地給小鬼子吃“黑棗”。但李向陽左手拿的槍,與李向陽右手拿的槍,并不完全一樣,有一處很明顯,問我們不一樣在哪里?
要打靶的時候,武裝部長把盒子炮丟給老主任,對老主任謙虛一聲“我打了”,又對解放軍謙虛一聲“我打了”,就臥倒八叉開腿打了。還真不愧是武裝部長,幾槍打得“八九不離十”,打完了把槍交給民兵連長,拍拍民兵連長的肩膀說,像我一樣打好了。
民兵連長一打靶就出汗,腦門上一抹一巴掌。打完了等待報靶的工夫,撿個彈殼握在手里,一邊張望黃土崖下,一邊反復捏弄了。民兵連長打得也不錯,聽到成績把彈殼一扔,對解放軍嘻嘻一笑,然后問武裝部長,我也行了吧?
老主任本該前面打的,可他非要推到最后,所有民兵打完了他才打。都說老主任是“過來人”,打靶小菜一碟,哪有打不好的?老主任卻說,不是那回事,不是那回事,好漢不提當年勇啊。老主任沒有謙虛,確實打得力不從心。
更有一次用機槍打靶,他原本很軍人地趴著,卻因控制不住機槍,被急烈的機槍拖得坐了起來,子彈幾乎全打飛了。把周圍的人,尤其是解放軍,嚇了一大跳。
老主任坐那里,半天哈哈笑著:
不中用了,不中用了……
10
那機槍供彈用的是彈鼓,我們一幫玍子叫它“帶蛋機槍”,并且特別強調是公羊的蛋。我們興高采烈地比畫著,說只有公羊的蛋能與那彈鼓相比。
老主任罵我們大不敬,簡直是糟蹋槍呢。他說槍是有靈性的,假如我們長大當兵了,假如用的是這種槍,那蛋會讓我們吃不了兜著走。說著想一想,一本正經地給我們講,那機槍應該叫56式輕機槍,是一種仿制槍。
對于我們叫的“轱轆轆重機槍”,他說蘇聯(lián)叫郭留諾夫重機槍,曾在朝鮮戰(zhàn)場上打得可猛了。當時最讓我們掛嘴上的,是他說的“波波沙”,也是一種帶蛋槍,我們在電影里多見過,叫“帶蛋沖鋒槍”?!安úㄉ场甭犉饋砗芡鈬耖L著金發(fā)碧眼,反復叫著特好玩。有段時間我們給老主任起綽號,背后就叫他“波波沙”。
不過我們感興趣的還是解放軍打靶,還是他們的訓練和演習,看紅火熱鬧之余,有一個愿望就是撿彈殼。解放軍訓練或演習完了,我們就跑到荒野上去撿,準確地說是尋找,是去“撿漏”,因為打下的彈殼他們要帶回去。
那些遺漏的彈殼,藏貓兒一樣,或躲在草叢中,或藏在縫隙里,或鉆在浮土下面。在打靶的地方,我們不僅撿彈殼,還到黃土崖下刨彈頭,有的彈頭完好無損。荒野上解放軍用的是教練彈,大多沒有彈頭,砰砰啪啪,“有聲無實”。
當然了,我們也會問解放軍要的,用獲得的彈殼玩游戲,我們叫“打彈殼”,一方的擊中另一方的,被擊中的彈殼就歸對方了??梢詢蓚€人打,可以三五個人打,可以一伙人打。那段衣兜里總是裝滿彈殼的日子,我們下了課在校園里打,放了學在街上打,有時大人也駱駝一樣參加進來,到處是打彈殼的。
還拿彈殼制造用火柴做子彈的“洋火槍”,制造用鞭炮做子彈的“鞭炮槍”。將一個個彈殼用電雷管的廢線串起來,如同子彈帶系在腰里,在解放軍收兵后的荒野上,手持“洋火槍”“鞭炮槍”沖啊殺啊。
最讓我們眼羨不已的,是大人們造“金煙袋”,用來抽水煙。拿兩枚重機槍的大彈殼,先把一枚的底火挖掉打通,再將一顆完好的彈頭去掉鉛芯,將彈頭尖磨穿做“煙嘴”,用焊錫焊到彈殼上。然后截半枚步槍子彈的彈殼,挖掉底火,削平砧尖,保留傳火孔。再在另一枚大彈殼上打孔,把半枚步槍彈殼焊上去,做“煙哨”。最后把兩枚彈殼口銜口地焊到一起,一支黃澄澄的“金煙袋”就造成了。
拈黃豆大的一粒水煙,安到“煙哨”上,用火媒子點著。一粒水煙也就兩三口的光景,先無比“深情”地吸兩口“抒發(fā)”了,再吸一口噙到喉嚨里,用舌頭兩側聚積的氣,把“煙哨”里燃過的煙粒噗地吹掉,然后仰起頭閉上眼,一邊緩緩地往下彎頭,一邊將噙著的煙從鼻孔徐徐吐出。
神仙似的吐完了,再將二指伸入煙荷包,拈一粒水煙安上。
11
感今懷惜,“過兵啦”的吆喝聲猶在,在我們雁門風沙里,那時住過的解放軍,尤其住得時間長的,很是難忘。
每次解放軍走后,全村人悵然若失,我們一幫玍子更是寡歡,像大人們撫弄解放軍送的軍帽和腰帶一樣,把玩著解放軍給我們留下的彈殼。至少幾天吧,感覺村子空空落落,好像村魂被帶走了。連狗都失神了,在街的一頭望著另一頭,傻乎乎地叫兩聲,無所回應時,便垂頭喪氣地離開了。
解放軍在時的樣子還保持著,尤其是男民兵和我們學生,帽子戴得周周正正,走在街上昂首挺胸。我們眼中的街墻依然比原來高大,沿街的樹依然比原來挺拔,一棵兩棵的樹像站崗,一排溜的樹像列隊訓練。解放軍的那種“感染”,經過幾天才會淡去,被“感染”的人與物才回歸常態(tài)。
村里梳著一根大辮子的柳姑娘,因她家住過一個連長,長得像電影中“向我開炮”的王成,那連長便成了柳姑娘的“偶像”,媒婆給她介紹對像時,既要帥氣又必須是當兵的,兩者缺一不可。后來條件盡管降低了,只要是當兵的就行,可因前面耽誤了,她的年齡又成障礙,讓媒婆“望柳興嘆”。
連長在她家住的時候,村口的公路還是沙土路面,慢慢地變成了柏油的,她還沒有嫁出去。眼看著再不嫁不行了,便嫁個“窯黑子”,一甩大辮子走了?!案G黑子”就是煤礦工,當時在我們村并非貶義詞,而是能掙錢的代名詞。
柳姑娘走后多年,老主任和民兵連長,也先后“哪里來,哪里去了?!比缃?,比他們在時寬闊了一倍的公路上,常見的是霸王龍一樣的“煤卡”,呼隆隆碾壓得路面發(fā)顫,而拉練的軍車很少了。但在記憶中,解放軍依舊隔三岔五地經過,我們一幫玍子一如既往,老主任和民兵連長一往既往,柳姑娘也一如既往:
除了和大伙一起去村口歡迎解放軍,時常坐在窗前捏弄著辮梢,掛礙她心中的連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