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家 | 余華舊作新編話劇《古典愛情》:“愛”的重命名 孟京輝話劇《古典愛情》充實余華小說戲劇改編譜系
余華小說以其冷峻的敘事、對苦難的哲學化凝視以及先鋒性的語言實驗,成為中國當代文學的重要坐標。當這些文本被搬上戲劇舞臺時,戲劇對文學的改寫不僅是對原著的視覺化再現(xiàn),更是關于藝術本質(zhì)的對話。
鏡頭下的余華(1993年2月攝于北京)
圖自肖全攝影集《我們這一代》
繼《活著》和《第七天》之后,近日,話劇導演孟京輝再度改編余華中篇小說《古典愛情》及短篇小說《鮮血梅花》,具名《古典愛情》上演。這次嘗試與話劇《白鹿原》《人世間》《北上》等更貼近原著的改編路徑迥異,揭示了文學改編在戲劇場域中的多重可能性。
改編以余華先鋒時期的創(chuàng)作為藍本,但并未止步于簡單的文本移植,而是通過戲劇語言的再創(chuàng)造,將原著中的荒誕、暴力與虛無,轉(zhuǎn)化為更具沖擊力的舞臺意象,2小時6分46秒的精確時間里,一場“共同的觀看”儀式般地降臨,在解構與重構中,賦予文學與戲劇關系的探討以具象形體。
話劇《古典愛情》海報
對此,有觀眾在觀演留言中一語中的,“小說《古典愛情》是對明代以降‘私定終身后花園,落難公子中狀元’的古典小說的反叛與解構,話劇《古典愛情》則完成了對小說的解構”。
話劇《活著》劇照
話劇《第七天》劇照
敘事重組與美學轉(zhuǎn)譯
《古典愛情》的戲劇改編打破了余華小說原有的線性結構,將原作中古典悲劇式的愛情敘事與《鮮血梅花》的復仇母題相交織,形成一種拼貼式敘事框架,轉(zhuǎn)而以舞臺的蒙太奇,調(diào)動串聯(lián)起看似割裂的場景。
當柳生與小姐惠的古典愛情悲劇尚被“懸置”于“菜人”時代的暗黑背景中,屬于阮海闊的復仇之旅就以猝不及防的姿態(tài)轟然入場了。當觀眾的思緒仍滯留在阮海闊陰差陽錯“復仇成功”的一幕,舞臺又已毫無預兆地交還給一場柳生姍姍來遲的筵席——“身披月光”的小姐惠與柳生再度重逢——“斷裂”的敘事中,被阻隔和懸置的,不僅僅是蹉跎半生、苦苦相守的柳生——“第四堵墻”之外,打破重組后的文本被不期然地拋向觀眾席,如何處理意義的疊加與真空,無疑也附著了對傳統(tǒng)敘事邏輯的沉思。
戲劇是彰顯在場性的藝術,突破“第四堵墻”的交互作用不僅有效地彌補了文本破碎重組后,意義的真空乃至混沌不明,還通過對符號的提煉和原作的解構,放大了小說中“無常”“虛空”等“意在言外”的母題。
話劇《古典愛情》劇照
小說《古典愛情》對暴力的冷峻描寫比比皆是,而其中猙獰的流血場面,在戲劇的舞臺上早已被紅色繩索等實物道具取代。繩索蜿蜒橫陳,色彩猩紅,其表意手法替代了在演員身上“做文章”,并將之解放出來,以身體為“筆墨”,實現(xiàn)了更加自由的舞臺書寫,從而呼應改寫意義上的時空調(diào)度。同時,其帶來的視覺沖擊力和對大腦產(chǎn)生的侵略性,卻絲毫未減;又如,用一車傾倒在舞臺上的泥土直觀地替代了埋葬小姐惠的墳塋,同時,“菜人時代”窒息壓抑的氛圍與時代裹挾下物是人非的隱喻,以裝置物理性的凝滯和演員的表演互動實現(xiàn)了具象化表達。
觀照細節(jié)之外,將視線轉(zhuǎn)向整個舞臺布景將發(fā)現(xiàn),占據(jù)約三分之一還多空間的迷宮式幕墻高低錯落,在劃分空間,寓指敘事中出現(xiàn)的華麗院落、小姐秀樓等處所,隱藏演員動線等方面均功不可沒。
話劇《古典愛情》舞臺
話劇《古典愛情》劇照
有形之物以外,無形的聲音也為可信的塑造搭建了拾級而上的“階梯”。
柳生才站立起來,背起包袱正待往外走去,忽然從隔壁屋內(nèi)傳出一聲撕心裂膽般的喊叫,聲音疼痛不已,如利劍一般直刺柳生胸膛。聲音來得如此突然,使柳生好不驚嚇。這一聲喊叫拖得很長,似乎集一人畢生的聲音一口吐出,在茅屋之中呼嘯而過。柳生仿佛看到聲音刺透墻壁時的迅猛情形。然后聲音戛然而止,在這短促的間隙里,柳生聽得斧子從骨頭中發(fā)出的吱吱聲響。因此昨日在城中菜人市場所見的一切,此刻清晰重現(xiàn)了。叫喊聲復又響起,這時的喊叫似乎被剁斷一般,一截一截而來。柳生覺得這聲音如手指一般短,一截一截十分整齊地從他身旁迅速飛過。在這被剁斷的喊叫里,柳生清晰地聽到了斧子砍下去的一聲聲。斧子聲與喊叫聲此起彼伏,相互填補了各自聲音的間隙。
原作中這段柳生回到往日城池,偶遇“菜人”遭宰的聲音描寫訴諸通感,“直刺胸膛”、“被剁斷”、“如手指般短促”等,給基于感官的描寫以想象激蕩的空間——求告無門的絕望、目眥具裂的驚悚撲面而來。而此次舞臺轉(zhuǎn)譯,并非簡單化地復制文字意象,而是通過舞臺的“在場性”將暴力隱喻推向感官體驗的極致——演員們通過敲擊一排金屬立桿,以尖銳、刺激、短促的擊打聲無限逼近原作文本所營造的意境之“真實”,于是,壓迫和詭異因在同一場域中身臨其境的觀看而被放大和加強了。
掙脫改編的“兩極化”
有評論認為,余華原作對社會現(xiàn)實的批判在孟京輝的話劇改編中被某種程度地稀釋了,與此同時,轉(zhuǎn)而更多注入形而上的哲學思辨。前作《活著》《第七天》皆如是。事實上,這種改編策略在《古典愛情》被搬上舞臺時,呈現(xiàn)一脈相承的質(zhì)地之余,也不乏校準。
應當注意到,話劇《古典愛情》固然思辨式地拆解了敘事,但也并未放棄將價值認同、對永恒之物的追問等個體迷茫上升為人類普遍生存困境的質(zhì)詢——劇作尾聲,當柳生仍困囿于對小姐和過往的追憶,從而衍生一段夢境般哀婉的 “重遇”——“小女本來生還,只因被公子發(fā)現(xiàn),此事不成了。”(劇中小姐惠最后的告白,與原作一字不差),被牢牢束縛、動彈不得的,又何止蹉跎一生、追尋無果的柳生?
關于婚姻、關于親密關系、關于夢想的追逐……“最后的”筵席上,每一位賓客都不得不面對理想中自我與現(xiàn)實中自我的“相持不下”,一組群像,將現(xiàn)代愛情的幾種癥候輪番上演——喜新厭舊、貌合神離、欺瞞猜忌、虛偽自私,在令人應接不暇、無休無止的爭論推搡中,柳生與小姐惠癡纏一世的“古典愛情”愈發(fā)被映襯得格格不入。而中途“穿插”的來自《鮮血梅花》的線索,阮海闊尋找殺父仇人的復仇之旅,則被提煉為“一場撲朔迷離的尋找”,旁逸斜出地銜接了古典悲劇式的敘事,同時,也無意中回應了先鋒戲劇如何平衡形式創(chuàng)新與傳承精神內(nèi)核的命題。
話劇《古典愛情》劇照
有觀眾質(zhì)疑,此次戲劇改編潛藏因追求形式實驗而面臨敘事斷裂的危險,當我們回溯余華小說本身,因“在場”“即時”等觀演特性而導致的模糊與紛亂,或許也將“撥云見日”——小說對“愛情”“俠義”的書寫業(yè)已構成一重解構,在這個意義上,改編中劃定“忠實原著”抑或“顛覆原著”的界線,本身就是難有標準答案的偽命題。
余華評價孟京輝改編話劇《活著》時曾說,“只有笨蛋才會忠實于原著,即使孟京輝改得面目全非,我也沒意見。任何作品的改編都帶有創(chuàng)作者自身的感受……”,正是作家對改編的完全“放權”,賦予改編自由甚至冒險的空間。
話劇《古典愛情》劇照
當我們逐漸習慣在各種意想不到的場合遇見“文學圈頂流”余華,或許我們更該接納文學在各個場域被改寫的可能,近如戲劇作為獨立藝術形式再創(chuàng)造的權力,遠至文學與其他藝術在碰撞中共生的一切愿景。
(圖自劇作官方微信公眾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