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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刊》2025年第4期|韓東:湖畔小景
來源:《詩刊》2025年第4期 | 韓東  2025年05月06日08:09

韓東,詩人、小說家。著有詩集、長篇小說、中短篇小說集、散文及思想隨筆集五十部。近年出版有詩集《奇跡》《悲傷或永生:韓東四十年詩選》,中短篇小說集《狼蹤》《幽暗》《偽裝》,課徒實錄《詩人的誕生》等。曾獲魯迅文學獎詩歌獎、《當代》文學拉力賽年度中篇小說、鳳凰出版集團金鳳凰獎章等獎項。

又一株植物變白了

又一株植物變白了。

搬遷到這里來的所有的植物都會變白,

我這里所有的東西都會變白。

房子、園子、竹林都將失色,

就像紙做的。一切都還原成白紙,

包括夜晚和寫詩的人。

只有一種傾向:變白,

白到無法褪色,不會進一步進入深褐的污穢。

停在白色,那即是終點。

所以不用擔心和惋惜。

光已經(jīng)凝固,不反射,也不透明。一陣

紙條一樣的風吹拂過來,

干而脆的響聲經(jīng)久不息。

路 遇

離喧囂的市區(qū)不遠,甚至很近,

就有一座靜謐的小廟。

離燥熱的天氣不遠,甚至就隔了一天,

就是一個雨天。這會兒雨停了,

山林青翠,樹叢后出現(xiàn)了一截黃墻。

甚至都不是一個廟,而是一個庵,

無香火,亦無誦經(jīng)聲。

站在小路這邊能看見

二樓上晾曬的粗布僧衣,如旗不動。

就在那一切的附近,在和尚廟附近,

不是隱匿了,而是綻放了,

躲藏的東西悄然打開。

輕若微風

睡不著的時候他就聽音樂,

后來發(fā)展到不聽音樂他就睡不著。

再后來,必須是同一首老歌,由同一個歌手演唱,

必須是 1953 年的現(xiàn)場。

這會兒那歌手已逝去多年,

可他的聲音依然那么年輕。

那會兒他還沒有出生,這會兒

他也已經(jīng)老了。他迷戀一個小伙子的天籟,

同時想到他已不在人間。

音樂是某種被折疊的時空,

今晚——又一個夜晚,他在此安頓下來。

一首情歌也可以用于葬禮,他想,

我葬禮上的音樂必須是這支輕若微風的情歌。

晚安或者安息……

往事與祝愿——給小引

他送我去乘一班夜車,

離發(fā)車還有相當一段時間,

他就拉我去路邊的餐館再喝一杯。

沒有點菜,也沒有其他客人,

一人一瓶漢江啤酒,寥寥數(shù)語

響徹寂靜街頭,如一串閑散腳步。他

沿著那條既亮又暗的大街走遠了,

踢著易拉罐,像個小學生。

那會兒他多么年輕,逍遙自在,一路到家。

我在夜行的列車上仍能聽見那個聲音,

以小博大,蓋過排山倒海的疾馳。

但愿我能再次聽見或者復原,

但愿他也能想到和了解:

清凈、激越、攻無不克,以小博大,

瓦解一切黑暗之物。

母親節(jié)的思考

母親節(jié),我并沒有特別想到她。

我想到她的另一個孩子,也已經(jīng)逝去了。

她的這一個孩子,也就是我,也開始衰老,

這衰老又像某種誕生。智者說,

第二次出生是一種精神出生,自己生下自己,

但這是不對的。第二次出生也是物質(zhì)的,

當所有的人都已離開,你就出生了。

不是不再依賴,而是無可依賴。

它是物質(zhì)的、物理的、身體的、肉身的。

母親節(jié),我思考了這些。

當我們老無所依,便成絕世嬰兒。

小孩兒的尖叫聲隔空傳來

樹林里兩個小孩兒在玩耍,

兩個小女孩兒在玩耍,兩個

穿粉色小裙頭戴粉色蝴蝶結(jié)的小女孩兒在玩耍。

這是我匆匆走過時的一瞥之見。也許

只有樹林是現(xiàn)實的。

我真的回頭看了,

看見那片樹林和三只黑白貍貓。

它們也停下玩耍看著我,會認為我是一些什么?

窗 簾

陽光在外面,讓我們拉一道窗簾。

開始是紗做的,陽光依然強烈。

然后拉上一道印花布窗簾

拉上一道黑布窗簾,最后拉上

紅黑雙層的暗房用的那種窗簾。

我們的日子也一樣,將逐漸沉入黑暗,

在那之前有一段適應性的時光,

只因窗外的青春依然如此明亮。

光裸的你縮在墻角里,對我說,

“下次吧,我們還有時間……”

哦,下次也已經(jīng)過去了,

當我這么想,

外面突然全黑了。

飛 行

地球自西而東旋轉(zhuǎn),而我們向西飛行,

于是這個清晨持續(xù)不斷,足有六七小時。

如此漫長的晨光令人疲憊,

永遠是青白色的云層、綠瑩瑩的舷窗,

不見一絲一毫曙色。我們

被困在明暗交接的灰?guī)?、空中一個抽象的點上——

目的地抽象,祖國抽象,人生抽象,一切抽象。

唯有星球自轉(zhuǎn)如故,我們

于當?shù)貢r間下午兩點抵達。

湖畔小景

夜里,平靜的湖面,

湖畔的草坡上有兩只黑色天鵝。

視力不佳的人從大路上匆匆走過,

天鵝沒有被發(fā)現(xiàn),繼續(xù)覓食,

或在進行交配前的舞蹈。

當有人看見了天鵝,所有的人都看見了。

他輕手輕腳地走過去,引來大家駐足、拍照。

他們開始包抄,它們撤離、下到湖水里。

“一對終身不渝的情侶……”女人酸甜的話語

在大路上飄蕩?!翱晌覀儭?,男人的回答一如月色般皎潔,

“經(jīng)過千辛萬苦才找到彼此”。

他很后悔打攪了天鵝。

牛鈴聲

在這里,有很多美妙的東西,

不知為何,我最鐘情的是牛鈴聲。

太好聽了,勝過任何歌舞,

甚至任何自然之聲。緩慢的,空空的。

當一切沉寂,你才能聽見它的“獨奏”,

微微搖晃著,一下跟著一下。

山影暗黑,燈光渺遠,在大地的某一個方向上,

邊緣,或者角落。只有

過于絢爛的星空升起時

會干擾到我入神的聆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