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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芙蓉》2024年第6期|鐘兆云:搬家十年
來源:《芙蓉》2024年第6期 | 鐘兆云  2025年05月08日08:35

時光最是容易把人拋,這一拋,就拋來了搬家十年的日子,而喬遷時的情景猶在昨天。這是到省城后的第三次遷居,也是入住時間最長的一次,前兩次安家,都恰好八年。

猶記第一次住上自家的房子不久,兒子呱呱墜地,算是有計劃自導自演了“雙喜臨門”。從鄉(xiāng)下進城幫助帶娃的父母,跨進這一廳三居室,驚喜的眉目連同輕聲的一問,都顯得將信將疑。別笑他們沒見過世面,其實祖上也曾富過。十三級踏實的石階,左右兩尊石獅把門、占地四五畝的老圍屋,顯現(xiàn)了昔日的繁榮,伴著父親講述得讓人回味又辛酸的光陰故事,妥妥地安頓下我的孩提時代。正如好漢不提當年勇那樣,炫耀祖上闊過,只會是引人訕笑的阿Q,當然這也不妨礙躬耕之余手不釋卷的父親天馬行空想象豪門盛景。參加工作之初,父母見識過我在一間逼仄的小木房蝸居的窘狀,清楚在省城安家的難度。我是村里較早進城且有房的人,骨子里又毫無“一闊臉就變”的遺傳,對找上門來的鄉(xiāng)親莫不笑臉相迎。所謂的名聲,傳來傳去也就以訛傳訛了,連住上了一棟樓的說法都大行其道,哪知曉我不過只取其中一套而棲居。沒有電梯,五樓就讓父母爬得吃力,何況還有個胖嘟嘟日見斤兩的孫子在他們背上或懷里鬧騰。眼看父母年歲漸長,上下樓梯常常得分兩三次才能完成,我就鉚了一股勁在業(yè)余時間創(chuàng)作,靠稿費在市中心首付了電梯房,喬遷的黃道吉日還是父親給選的。身居鬧市的當時的高檔社區(qū),父母卻大有離群索居的孤獨感,遠不如原先在機關(guān)小區(qū)來得習慣,出門下樓就可和一眾老鄉(xiāng)拉近乎、打牌,各家的小屁孩在草坪上一通嬉鬧也就打成了一片。如今身居十六層高樓,少了老鄉(xiāng)來往,父親有書籍和電視為伴,倒也慢慢適應(yīng),母親則拘束多了,因為用不來電梯,步行又腿腳不利索,平時不敢單獨下樓,除了做家務(wù)活,再就是坐在飄窗前等我們下班、等孫子放學。在高樓只住了兩年,落葉歸根的執(zhí)念一直在父親腦海里盤桓不去,老宅子因為高速公路建設(shè)拆遷后,新居還未全面裝修,他就迫不及待地回家住上了。父親八秩那年在睡夢中西行,算是福壽。此后,老病纏身的母親一年來省城住上一段時間,妻一點也不嫌棄,常說盡孝是為人之根本,生命中有真摯的親情陪伴,才是最美的畫卷。

為了讓母親多接地氣,住得舒坦些,我們在市郊實現(xiàn)了別墅夢,依據(jù)老人的喜好養(yǎng)上了狗,種了花草樹木。內(nèi)心里也想好了:事不過三,這輩子搬家就此打住。母親在新房陸陸續(xù)續(xù)住了七八年,2022年春夏之交回老家后,任憑我們怎么哄勸,她都“故步自封”,苦笑著以一句“沒膽量再來”打發(fā)。母親的身子骨確實一年不如一年,背似彎弓,弱不禁風,走平地如履高山,只能撐著拐杖一寸一寸地挪,看得讓人鼻酸。母親自知沉疴難治,擔心在省城有個三長兩短,拖累我們,就決定在老家“等死”。屬牛的她一旦做出決定,十頭牛都拉不回來,后來唯一的妥協(xié)是坐上了我們買來的輪椅。

九九歸一,十全十美,中國人對十這個數(shù)字別有感情,喬遷十年總得有個儀式紀念一下。我們早就做好了計劃,借此感恩歲月靜好、平安順遂,在小小奢侈一把之后,第二天我就去西安參加一場全國文學界大咖云集的會議。

誰料,當這天來臨時,節(jié)奏卻被猝不及防地打亂了,運行軌道因為母親住院、可能熬不過兩天的消息給帶偏了。非但十年小慶不能為繼,連西安之行也得取消,“父母在,不遠游”,天倫之愛和古賢之言皆不能違背。兒子看出了問題的嚴重性,和奶奶很有感情的他,馬上向單位請假,張羅著第一時間回家。當天下午發(fā)往老家的高鐵已搶不到票,我們只好心急火燎地開車奔赴。妻兒擔心我傷心分神,不許我駕駛,我還沒上路,就已如魚離水,肝腸寸斷。

搬家十年的儀式,就這樣成了另一場“搬家”,急急如律令,搬往千里之外的閩西老家。

回想當初喬遷,母親和其他親人從四面八方齊聚省城賀喜,遠在加拿大的外甥女一家也沒有缺席,大大小小來了二十來人。房子夠大,又逢夏天,打個地鋪就能落腳。我們特地為這次喬遷儀式加上了重頭戲,那就是給母親過生日,以此永感慈恩,并且牢記父親的遺言:不管世道如何變遷,兄弟姐妹都是相親相愛的一家人,千萬不要因父母故去而疏遠。想到就要失去母親,我的情緒和淚水根本控制不住,就像當年得知父親的噩耗那樣,整個人有氣無力。真合了天意啊,出城后經(jīng)過的第一個超長公路隧道名曰“巖前隧道”,以前并無他感,現(xiàn)在不由自主便想到了遠方我那個也叫“巖前”的家鄉(xiāng),想到母親每每與我們同車回老家時一路數(shù)隧道的歡樂時光。在微暗的隧道間穿行,我從十年間相繼離去的岳母、外甥,再想到又將永失我愛,難以自持,路上一場雷陣雨,哪有我的淚水洶涌且持續(xù)!

母親的病忍了很久,我們事前求診投醫(yī)多次,得到的幾乎是同一個回復:年齡大了,病情復雜,最好采取保守治療。母親最后一次跟我們從省城回家不久,身體更虛弱了,卻坦然說人總要走一趟“奈河橋”,還說痛徹骨髓時,曾多次面對父親的遺像哀求盡快帶走她。我們初聞涕淚滿衣裳,再聞此言良久大哭,情知再有愛也逆轉(zhuǎn)不了無情的自然規(guī)律。老人真是見一面少一面,所以這年春節(jié)我在老家多住了幾天,五一節(jié)又回來,平日里三天兩頭視頻??v使聚散兩依依,母親也還是替我們著想,要我們好好工作,別犯錯誤。

為母則剛,我總偏愛地覺得生我養(yǎng)我的母親是世界上最好的母親之一,她的忍耐力和爆發(fā)力都超強。猶記大概是五歲那年,生產(chǎn)隊在家對面的禾坪宰豬,以市場的半價向本隊社員出售,此時父親在外做工,我家正陷入窮困之時,母親身無分文,就想著做她拿手的粄子美食來補償一下。三月不知肉味的我,待在禾坪里饞了好半天無著,眼見炊煙升起、暮云四合,才在母親的呼喚聲里回家,一步三回頭中,一不留神墜落到毫無護欄的石拱橋下,頭離嶙峋突兀的怪石僅一指之遙,當場暈死過去。正忙在灶頭鍋尾的母親一聽別人驚呼,旋風般從家里沖向出事點,抄近路連滾帶爬,扒開一路荊榛,抱起我深一腳淺一腳地直往數(shù)里外的大隊醫(yī)療所狂奔,一路叫著我的名字,我差不多是被母親咸熱的淚水給澆醒的。大難不死后,母親說,兒啊,你真要想吃肉,我就把身上的肉割一塊給你!為了保證我美美地吃上一頓肉,母親勞作之余帶著小學三年級就輟學務(wù)農(nóng)的大姐上山采摘野果,常常大中午在圩日叫賣,一角一分地存在瓦罐里,大半年后零存整取打算用來買肉時,驚見那些紙幣已被萬惡的老鼠咬成了碎片兒。母子抱在一起好一頓痛哭,母親卻很快擦干了淚水,堅定地說只要人在,一切都可以重來。

母親作為人民公社時巾幗不讓須眉的女社員代表,在那時的掃盲運動中不僅把毛澤東的《紀念白求恩》背得滾瓜爛熟,還身體力行“毫不利己,專門利人”的精神,要不是父親阻攔,能說會道的她成為婦女干部并非不可能。她工分高,把不少男勞力都甩出了一畝田,即便身懷六甲,也照樣出工,在烈日下挑著糧食和木炭等重擔翻山越嶺。包產(chǎn)到戶后,為了讓我們這個常年“超支”的貧困戶盡快脫貧,并有能力讓我和哥哥上學,母親沒有哪一天不下稻田、入煙地、開荒山,風濕、坐骨神經(jīng)痛等一身疾病就在那時郁結(jié),她卻一如既往地“帶病上崗”。在我為成家立業(yè)而打拼時,耳邊卻也沒少落下她和父親如出一轍的忠告:年輕時不愛惜身體,老了就得傷心慘目。但他們對生死一向淡然處之,記得父親預(yù)感大限將至時,母親曾半認真半開玩笑似的說,要走也要選好日子,千萬別在過年大喜的日子或孩子們上班時走,免得給親人添堵,父親果然“聽話”,選擇在周五深夜西行。這次,母親想來也是有意識地選擇了病期的,我不由得心生感激:要是她半年前住院,將如何影響我前兩天剛殺青的長篇作品真不好說;哪怕是前幾天發(fā)病,尚未放暑假的妻子也抽不出時間回來照顧。母親半個月前其實已經(jīng)住過一次院,我們利用休假時間回家探視后稍微見好,就根據(jù)她的要求出院靜養(yǎng)。逾幾日通視頻,她說家里找不著農(nóng)藥了,否則真是想一喝了之。母親很少在我面前流淚,可那次晶瑩的淚水從視頻里流到我內(nèi)心深處。我曾多次去重癥監(jiān)護室探望朋友,聽到過生不如死之語,難不成我的母親也如此?!

妻子人前人后,不止一次地感恩母親。孩子出生一年左右,我們鬧起了別扭,我一氣之下都決定分道揚鑣了,卻被母親叫去一番長談,擅長唱山歌的她還借客家俗語警示我:“荷滴子(木荷的種殼)轉(zhuǎn)轉(zhuǎn)開,你冇(沒有)子來我冇娭(母親),前個娭哩(前面的母親,生母)食(吃)雞髀(雞腿),后個娭哩(后母)食雞腸,食哩(吃了)雞腸臭雞屎,留我娭哩唔要(不要)離……”大意是說幼童遭受后娘虐待,無比思念親生母親。我聽后馬上冷靜下來,無論如何得想著妻子的萬般好,更得為孩子的今后考慮,遂與妻子一番懇談,重歸于好。事實證明了母親獨到的眼光,妻子真是世上少有的賢內(nèi)助,在婆媳普遍形同天敵時,她與婆婆卻情同母女。單說父親去世那些天,妻為了安慰悲慟中的母親,竟在父親安息的床上和母親同寢。這事經(jīng)母親之口傳開后,全村竟無人相信。

母親有一手不錯的廚藝,和我們住一起時,一日三餐大半由她承包。最后幾次來省城,她的身子明顯縮小,腿疾又加重,別說個頭難以夠得上灶臺,就是站的時間稍長,也要東倒西歪。但她還是盡己之力,拖地板、擦桌椅、澆花草,三餐洗菜洗碗,在廚房里給妻子打下手,一日到晚忙忙碌碌。那時妻子在校當班主任事務(wù)多,我的工作和創(chuàng)作又一如既往地忙,母親著實幫我們分擔了不少家務(wù)。

母親是個風趣的人,記憶力又好。一次,友人來串門,送上一把水煙壺,說是古董。母親見后說,這個世道變了,這樣個破爛貨都有人送,要是“貨麻送膣”(風流女人主動上門勾搭),你可不能收啊。母親用客家話說得如此俏皮、形象,我們不禁相顧大笑。有時當著她的面我也會開玩笑,說休妻另娶多生幾個孩子,母親就堅決站在妻子這邊,對我發(fā)出“紅色恐怖”,說如果這樣,就馬上掐死我,或斷絕母子關(guān)系,邊說邊對我做了個掐脖子的動作。面對形形色色的落馬官員,母親不止一次警告我,如我違法亂紀出了事,她決不愿被人指指點點,寧愿一頭撞死。母親的愛干凈在村里村外是出了名的,再累都要每天洗澡,房間里從無老年人常有的異味外溢,清潔到有位老人都不敢落座。在潔凈的背后,母親更愛體面,希望自己的子孫個個愛惜名節(jié)。

母親病得也真是時候。今年6月第一次住院時,恰逢妻子學校要征用為中考考場,又連上了周末,她可以說走就走回家照顧。這一年來,母親駝背加劇,褲子都穿不齊整,動輒滑落。妻人高力大,又有妙招,微微抱起母親,褲子便妥妥地提拉了上去。風燭殘年的母親真是不好“親近”,好心抱她、背她或牽她,一個不小心就可能給她造成次生災(zāi)害。兩年前回老家陪母親過春節(jié)時,我好不容易說服久不出門的她坐車前去村里一處新景觀光,抱她下車時,因為姿勢不當,竟碰痛了她一處骨頭,讓她整個春節(jié)都不得安生。說來也真是奇了怪了,妻給母親穿衣提褲,一系列動作行云流水,最討母親喜歡。我甚至在嫉妒中懷疑,相比于我這笨手笨腳不成器的兒子,母親可能更喜歡妻回來。妻也真是表里如一,6月探視時就送上最熨帖的安慰,說很快就放暑假了,屆時一定回家來陪母親,還說,明年退休后更可以長陪。母親聽得心花怒放,眼神里散發(fā)出憧憬的光芒。但母親到底沒能等到自己的小兒媳退休,半個月后又再次住院。情況雖然比半個月前糟糕十倍,卻似乎又選好了時間。妻子剛放暑假呢,簡直開啟了無縫對接模式;而我,還沒有動身飛往西安呢。試想,若身在飛機上,或已落地,又或者輾轉(zhuǎn)到了隨后要去的更遠的遠方,那里來回都沒有直達的飛機,只能轉(zhuǎn)機再轉(zhuǎn)機,讓人該怎樣一個心急如焚?。∵@下,母親以老天都眷顧的慈悲,成功地為我們排憂解難。

但無論如何,母親病得都不是時候。哥哥和二姐電話里都說了,這病來勢兇猛,要有往壞處想的心理準備。剛?cè)ゼ幽么筇接H不久的大姐和大姐夫,離歸期還有五十天來,接到消息后也只能立馬趕回,溫哥華—香港—廈門—武平這迢迢長路,再順利也得一整天以上,可憐他們一路上一直祈禱母親務(wù)必等到他們。兒子又豈能釋懷?如果見不到奶奶最后一面,他將無法原諒自己今年五一假期因故沒回老家陪伴奶奶,而且,他還沒有完成把女朋友帶到的許諾,如此讓奶奶帶著遺憾而去,真是太對不起了!一個大小伙子路上的哽咽訴說,每一滴淚水都飽含真情,讓我大為動容,反過來安慰他,既然遺憾這么大,奶奶就該不會那么快走。兒子的孝心也是不摻水分的,還在讀小學時,他就有過小作文里寫“推著奶奶到臺灣”之舉,樂得母親回村里就炫耀,她是全村第一個到過臺灣的老人。十多年前“全家總動員”赴臺旅游,我并沒有隨行,是妻子和兒子下了決心,在成功邀請了孩子外公外婆、表弟以及大姑小姑后,專門給奶奶買了輪椅,帶著飛往寶島。

往事如昨,今非昔比。人生的美好固然離不開一串串值得懷念的往事,更需要一樁樁足以撐起向往未來的現(xiàn)場,最怕物是人非。

開車一向謹慎有余的妻,這回和兒子輪流把限速用到了極致,爭分奪秒到縣里后,直奔醫(yī)院。母親以深度昏迷的狀態(tài)迎接風塵仆仆的親人,我們以洶涌澎湃的淚水表達悲不自勝。

母親面色慘白,艾發(fā)衰容,所幸身上并沒有插滿各種可怕的管子。腫瘤科幾位醫(yī)生會診確定已是晚期,我們兄弟姐妹商定,既然事實殘酷至此,那就只做一般治療,不再徒勞化療,以免給母親已然不堪一擊的身體再造成傷害,還是留給她最后的尊嚴和體面為好。用了各種藥、發(fā)燒四十攝氏度的母親還處在深度昏迷中。看著病床旁心電監(jiān)護儀不斷變化的數(shù)據(jù),我真擔心嘀嘀作響的心電圖呈一條直線呀。我附在母親耳旁,輕輕撫摸她滾燙的額頭,含淚聲聲喚。母親嘴唇微微翕動,顯然想努力睜開眼,卻沒能做到。我們心如刀絞,真怕她不見我們最后一面,不說最后一句話。在一屋子的哭聲中,一滴清淚終于從母親布滿魚尾紋的眼角滲出,轉(zhuǎn)瞬間又木然不動。

我相信母親會睜開眼,也堅持留在病房陪夜。醫(yī)生就把他在本層樓角落的專家工作室供我臨時備用。兒子和他的堂哥、表哥仨人在病房里輪流值守,我隔一小段時間就進來觀察。凌晨時分鴉默雀靜,醫(yī)院走廊空空蕩蕩,我的心空空落落,分明聽到了自己心碎的聲音。母親你可知,此時的我,比你還痛不可忍!

心念病母,睡不踏實,凌晨四點便匆遽醒來,侄兒剛好來叫,說奶奶醒了,一直在叫我的名字。我一個激靈,一骨碌從硬板長凳上爬起,三步并作兩步直奔過去,唯恐這只是一剎那。母親望向我的第一眼,寫滿了多少驚悸、無助、酸楚和委屈。我剛叫她一聲,她便氣息微弱地連叫幾聲兒子,痛啊,痛啊,接著便齜牙咧嘴,呻吟不止。我知道這是疼痛在控制她。母親這幾年幾乎全身上下都疼,卻又一向堅強,再痛也抑制有度,怕驚醒鄰居,更擔心嚇著孩子。醫(yī)生已對著CT給我講解,說她的骨頭哪里折斷了幾根、哪里鈣化了一片,直聽得人觸目驚心,淚飛如雨。前幾年拍片時,我就知道母親的身體之糟,卻無論如何也沒想到會是那樣體無完膚、身無好骨,而且癌細胞已大面積轉(zhuǎn)移和擴散,并發(fā)癥多,焉無劇痛?我久久地呆坐在母親身旁,望著她那千瘡百孔的身子,無語凝噎,我的母親啊,真不知歲月曾怎樣吻您以痛!母親在受苦,我卻無能為力,愁看白頭淚眼枯,只覺此時有子不如無。

天亮時分,妻和二姐等親人從就近住地又聚攏到了母親的床前,你一言我一句,輪流說東道西,回憶斑斕又溫暖的往事,全是在說給睡夢中的母親聽。正說著某件家庭逸事,耳邊忽然傳來母親的聲音:是啊,是啊……我們大喜過望,齊刷刷地端詳顯然依然耳聰?shù)哪赣H。母親略顯幾分意外,問:怎么了?一笑一顰間,感覺命若游絲的她,被我們從鬼門關(guān)給叫了回來,正一點一點地生動起來,我喜極而泣,再次小心翼翼地捧起她那骨瘦如柴的手肘,撫摸她因長年勞作而彎曲變形的一根根手指。

睜開眼,就放出了希望。我們不斷重復說過的話,送上無邊的鼓勵,描繪美好的未來,表達不盡的感恩和愛意。病房一時成了我們臨時的家,親人們的在乎,比吊瓶輸液還管用,竟高高吊起了母親的求生欲。院長過來親自把脈、幫助吸痰,察言觀色一番,拉我們兄弟到專家工作室,推翻了昨晚的束手無策和“后事須早安排”的沉痛人語,連說還有一線希望,建議進重癥監(jiān)護室有針對性地進一步診治,看能否創(chuàng)造奇跡。

我們正等著這樣的話呢,哪怕只有萬分之一的希望,都不放棄!

針對性醫(yī)治雖非化療,風險系數(shù)卻也不小。性命攸關(guān)時,任何選擇其實都是兩難,我們只能賭上一回??次⑿?,歸心似箭的大姐、大姐夫已如期飛抵香港機場,馬上即可飛往廈門,從廈門回來的專車虛位以待,預(yù)計下午四點左右可到縣城。原計劃等母親見上他們一面后再安排轉(zhuǎn)進重癥監(jiān)護室,可一算這樣將耽擱六小時,而此時的搶救刻不容緩,要與死神搶時間,我堅決主張先安排進重癥監(jiān)護室。我請母親放心,我們就在身邊,這次好好治一下,然后就回家。母親的倦容里似乎并無懼色,微微點了點頭,在轉(zhuǎn)往重癥監(jiān)護室途中呢喃細語,幫我找個好醫(yī)生。我們和醫(yī)院簽下風險書和承諾書后,我希望能在醫(yī)院規(guī)定的每天下午四點至四點半這個會客時間里,讓母親在蘇醒狀態(tài)下和大姐他們見上一面。沒想到,這天下午打下鎮(zhèn)靜劑后的母親因體質(zhì)過弱,未能如期醒來,給先后回來的親人們留下同一個懸念。

大姐沒能等到母親蘇醒,只能按醫(yī)院規(guī)定離開重癥監(jiān)護室,見到我們后,滿眼是淚。當年父親離世,大姐因故沒能見上他生前最后一面,引為至憾,現(xiàn)在若重演悲劇,情何以堪?!我安慰迢迢萬里回國只求看母親一眼的大姐,說看一眼太少,多看幾年才是孝道。話雖這樣說,心里卻忐忑不安。

母親這場重病,卻也促成了親人們的一次團聚,這何嘗不是我們這個大家庭的一次“搬家”式聚會。一位負責書寫挽聯(lián)的親戚也樂觀地說,阿婆怎么舍得離開你們這些孝子賢孫呀,這次肯定不用寫什么挽聯(lián)。

第三天上午,醫(yī)院的電話打來,光語氣就聽得我渾身顫抖,說是癥狀無明顯好轉(zhuǎn),生命體征不穩(wěn)定,心率不降反升,都飆到150多了,建議回家觀察?!盎丶矣^察”說得含蓄,卻令人不敢意會。我馬上請醫(yī)院安排救護車,隨后招呼一眾親人上縣城來接。母親尚在重癥監(jiān)護室昏睡,儀器顯示RR過高(呼吸過于急促),似乎末日在即。

擔架抬著母親進救護車后,除了兩位隨行的醫(yī)護人員,車內(nèi)最多還能再坐三位親屬。我得跟著救護車,因此和兒子擠在駕駛室,而讓大姐在車廂里陪護母親。救護車出院后在兩個路口皆遇紅燈,我多希望天堂之路也像眼前一樣,不要那么快地讓人通行。小心翼翼地把母親抬上她臥室里的大床后,我對醫(yī)生的斷氧堅決反對,請他們把既有氧氣袋留下,還緊急向鄉(xiāng)鎮(zhèn)醫(yī)院租借了大大的氧氣瓶。只要母親還有一口氣,我們就一直供氧,該怎樣跟進治療就怎樣跟進。孝心必至,其余悉聽天意。

又是難挨的一天過去,母親還處于高燒昏迷狀態(tài)。再怎樣愛,也得尊重自然規(guī)律,我們不得已選好了母親的遺照,提前撰寫挽聯(lián),兒子還寫上“永感慈恩”作為橫批備用。接著,我去當?shù)匦庞蒙?,把十多年前的一筆定期存款全部提取,這是父親走后我為母親所存,考慮用在她今后的治病和后事安排上。母親差不多活到了年齡,算是我們家三代以來最長壽者,但愿她能更長壽些,這筆??钤俅嫔隙辍⑷辍,F(xiàn)實到底不妙,后事興許說來就來,想到今天銷掉的已不止這個賬戶,可能還有母親的人生呢,我心里不覺一沉,淚水說來就來。驚詫的柜員哪能理解一個中年游子的悲愴。

托母親的福,我們這個家實現(xiàn)了四代同堂的夢,原生家庭干干凈凈。在她病倒之后,“娭哩”“奶奶”“太婆”的叫聲此起彼伏,不絕于耳。大人小孩分別和她或躺或坐在一張大床上,為她打扇、擦汗、按摩、喂湯藥,時不時還親上一口,毫不嫌棄。如此溫馨的氛圍,感動了不少前來探望的鄰里鄉(xiāng)親。一位九十六歲的老人一口一聲叫著母親的小名“三妹”,說你可不能先走,別讓我找不到人說話呀!更多的人則說三妹婆(鄰里對我母親的稱呼)子孫都很孝順,真有福氣啊。村里衛(wèi)生員本來忌諱給病重之人打針,怕?lián)L險,卻還是深夜趕來,只因為敬重這位通情達理、年高德劭的老人,不想讓她走得太快。

母親一次次醒來,一回回睜開眼睛,一個個地叫著我們的名字,她留戀這個家這個人間呢!看著她喘氣雖然覺得辛苦,多少卻又讓我們少了些遺憾,畢竟多給了我們一些照顧她的時間。這是回光返照嗎?不,回光返照不可能持續(xù)兩天,喂湯藥時她的嘴巴不可能吮嘬、不可能吃下大半碗粥水!我向醫(yī)生報告母親令人驚喜的情況,請求增援。在解除鼻飼管后,我謝絕了再入院觀察的建議,我了解母親的心思,在自己胼手胝足建起的家里才躺得安心。醫(yī)生開了住院病人才給開的注射類藥,由親人們每天上縣醫(yī)院取。妻子和姑嫂們還不厭其煩地給母親擦洗、翻身、清污,盡可能讓她舒服些。親人們?nèi)旌蜉喠髋阕o十來天后,母親的臉上泛光了,咧開嘴笑了,卻又吃力地揮手。我翻譯她的手勢語言,是不是讓孫輩回去上班,免得老板扣工錢?她微微地連連點頭。

周末,幾位孫輩深情道別,我們一家留下值守。給母親打過止疼的杜冷?。ㄟ咛驵ぃ┖?,開始長時間輸營養(yǎng)液,為節(jié)省人力,我領(lǐng)銜單人陪護。坐在母親身邊,連日差不多流干了眼淚的我,故作輕松,從手到腳給母親輕輕按摩。我說了大半夜的話,母親雖然無法正常交流,只會簡單的“好”“哦”,以及因痛忍不住發(fā)出“哦也”,但眼神鮮活光亮了不少,原先僵直的手腳漸漸地鬧出些動靜來了,而且竟然抓住了我的手掌,十指相扣。之后,她的兩只手也能慢慢地交會并相扣了,還握上了比雞蛋大的百香果。我好不激動,拍了照錄了視頻發(fā)在親友群里。再之后,母親還顫悠悠地打起了蒲扇。這一舉動,油然翻起了母親為我打扇驅(qū)蚊的童年記憶,立時讓我淚流滿面。為了不使母親情緒波動,我在朦朧夜光燈的掩護下趕緊跑到客廳,好長時間才平復。回頭卻看,氧氣管從母親的鼻孔里掉了下來,趕緊幫助復原,聽得出,重新吸上氧的母親,呼吸緊促了些。開頭以為氧氣管是自然脫落或是母親不小心碰落的,待我轉(zhuǎn)身去客廳沏茶回來,見其再次掉落,看著呼吸又緊促了些的母親,我頓時明白了過來,哽咽著說,老媽可不能這樣啊,真的不用擔心拖累,也不要擔心錢,我們大家都愛您,怎么報答都不夠,我還想著退休后搬回老家和您一起過日子呢……母親含著淚點了點頭,抓住我的手久久不放。

意難平,但我還得平復收拾好心情,輕言細語地告訴母親,當今醫(yī)學是如何發(fā)達,往后日子是如何美好。我曾說過,母親在世時變著法子讓她快樂是我的使命。母親幾次生病,我在服侍時曾表達情愿“替病”,甘心從自己的生命中劃撥幾年給她,李商隱不是說過“母愛無所報,人生更何求”嘛,母親聽了卻一點也不受感動,還一臉怒容地呵斥我言顛語倒、詞不得理。愛子心不盡,只怕再大的孝心也相形見絀吧。為了今后有機會多叫幾聲母親,我現(xiàn)在縱然“花言巧語”地畫餅,也要一意孤行。

絮叨到雞啼三遍,母親仍然毫無睡意,只是時不時發(fā)出微弱的呻吟。為了轉(zhuǎn)移并分散她的注意力,我不時給她看些手機里有趣的視頻,還特地打開了“旺仔”看家護院的視頻。那是九年前母親來省城時弄來陪她的一條中華田園犬,當時出生才幾天,差不多是母親把它喂養(yǎng)大的。在“汪汪”聲里,母親的眼里又有了光亮。我就說,我們搬家十年了,“旺仔”也快十歲了,高鐵已建在家門口,等您病好了就坐上高鐵看“旺仔”,它肯定高興得要“發(fā)癲”(發(fā)瘋),狗不嫌家貧,子不嫌母丑,我做您的兒子也還沒做夠呢!母親吃力地抬起手,為我抹去流淌了一臉的熱淚。

“任時光匆匆流去我只在乎你,心甘情愿感染你的氣息?!敝淮艘痪洌以笇⑦@一句專門送給我的母親,誰叫她是給我生命的人呢!

喬遷十年,原定的小慶儀式,在我們一家三口的“搬家”中擴大升級,版本是母愛,主題是慶祝母親劫后余生。不獨我們,大姐、二姐也把家“搬”回到娘家來了,幾位侄甥輩也是。這次暫時的搬家,留下的將是永恒的愛的記憶。十年搬家原本就一天,沒想到延長了一個星期。

幾年前大門口所貼春聯(lián),上下聯(lián)最后三個字分別是“年年在”“日日新”。那年大年初五我們驅(qū)車回城前,坐在門前專用座椅上目送我們的母親,頭頂著“年年在”三個大紅的字,我用手機及時定格了這個無限美好的畫面。在我的叮囑下,這副春聯(lián)沿用了數(shù)年。母親在,家就在,常常在,日日新!母親留給我們的美好和期盼實在太多太多,這世上可以少金錢、地位,但斷斷不能少母親!

與其說是我們?yōu)榱四赣H回家,不如說是母親在忍痛等我們回家,讓我們有家回,陪著我們變勇敢,變成熟,也變老,同時引來更多的人變成一家人。以前讀清朝詩人蔣士銓的《歲暮到家》中“見面憐清瘦,呼兒問苦辛。低徊愧人子,不敢嘆風塵。”之句,很是感同身受,慈母倚門望的情景,一直是我心中最溫暖的風景,而“白頭無復倚柴扉”的悲傷,又豈能不是古往今來游子的共情?家是母親帶來的,卻不帶走,她用一針一線,用一生的愛妥妥地“密密縫”,穩(wěn)穩(wěn)地留下。

陪伴是抵御死亡恐懼的堅實盔甲。這些天來,母子相陪,我坐在母親身邊,“感傷從中起,悲淚哽在喉”,也見縫插針地寫著她曾笑問過的怎么總是寫不完的字句。此時夜未央,遠處蛙鳴悠揚,母親鼻息均勻了許多,我卻寫不下去了,也不想再寫下去,我不忍直面不好的結(jié)果。晨光熹微,兒子擦著惺忪的睡眼來到跟前,替下了腰酸背疼的我,體貼地說,奶奶還在家里本身已是奇跡……

【作者簡介】

鐘兆云,福建省作協(xié)副主席。迄今在《人民文學》《中國作家》《解放軍文藝》《當代中國史研究》等報刊發(fā)表作品及學術(shù)論文多篇,出版專著《劉亞樓上將》《葉飛傳》《我的國籍我的血》《海的那頭是中國》《奔跑的中國草》等50余部,近2000萬字。曾獲首屆中國人民解放軍圖書獎、首屆華僑文學獎、“中國好書”獎,入選中宣部主題出版重點出版物。參與編劇的長篇電視連續(xù)劇、廣播劇等曾在中央廣播電視總臺播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