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百家》2025年第4期丨葉梅:嘎嘎的木樓
一
嘎嘎的木樓里點綴著長江三峽的童話。
嘎嘎就是外婆,三峽一帶都將外婆叫嘎嘎。小時候,我常住在嘎嘎的木樓里。
嘎嘎的木樓在巴東縣城的小街上,小街兩邊有好多這樣土紅色的木樓,娃娃們看來,就像大人搭起的積木,看上去只有兩層,但樓下還有順著巖坎立起的底樓,從后門可以一直通到礁石疊加的江灘,眺望到波濤滾滾的一江大水。
那就是了不起的長江啊。
我的幺舅是一個愛讀書的人,嘎嘎喜歡給我講故事,幺舅也喜歡給我講故事,不過他們講的各有不同。幺舅有一天會在我對著江水發(fā)呆的時候,告訴我長江的名字,他說跟人一樣,江河也有多個名字呢,有大名、小名、學名、昵稱等等。比如長江,就上游而言:從源頭至青海玉樹附近的巴塘河口,為通天河,出巴塘河口至四川宜賓,為金沙江,宜賓至宜昌段則為川江,再往下還有好多,慢慢說給你聽。
幺舅又說,川江流經三峽,你看這兩岸山峰夾峙,水流更為湍急,又稱峽江。 峽江所經之處,正是著名的瞿塘峽、巫峽、西陵峽。我們的巴東縣城就在水流湍急的巫峽口。
巴東,就是大巴山之東吧。
幺舅說,是的,縣城背靠金子山,面臨大江,江對面那片遠遠的山巒,就是神秘神奇的神農架。
??!我什么時候能去呀?我看著遠處的群山,那山里有山鬼嗎?有野人嗎?他們時常從嘎嘎的故事里走出來,從峽谷密林里一閃而過,倒是又去哪兒了呢?
不過,這縣城里也挺有趣的,你看沿街有旅社、商店、雜貨鋪、藥房、小飯館、茶樓……賣苞谷糖、米花糖的挑擔人一路吆喝而來,嘎嘎叫他停下?lián)?,替我切下一塊金黃的苞谷糖,帶著拉長的糖絲,把這一天的時光都甜透了。
還有背背簍的姑娘,背著山里采來的野柿子到街上賣,拳頭大一個個的,黃浸浸的好看,姑娘長得也好看,圓圓的臉,長辮子,說這柿子甜不過,小娃娃吃了頭上不長包。但我有了苞谷糖,野柿子就不要了。嘎嘎說:“娃娃真懂事,曉得替嘎嘎省錢了?!?/p>
嘎嘎的木樓在一家裝卸公司隔壁,那年月,長江碼頭上的裝卸搬運最為忙碌,最有名氣,一說到嘎嘎的木樓,人們便會說,“就在搬運的隔壁”,這樣一找就找到了。
我在嘎嘎的木樓里度過了快樂的童年時光。白天常跟我的表姐到大江邊的礁石叢中玩耍,撿暗紅色的石頭,摸石縫中蹦跳出來的小蝦,趴在光滑的大石頭上曬太陽,看大輪船從江上“嗚嗚”地拉著汽笛經過。
夜里則常坐在木樓的窗下,聽幺舅或者嘎嘎講故事。
幺舅說,從重慶下來,過涪陵,經豐都、忠縣。忠州有座夏禹廟、涂君祠,傳說大禹在此娶妻。大禹不懼艱險,疏鑿水道,為民造福的佳話如江水流淌,千古不斷。唐代詩人杜甫出蜀東下,途經忠州,參謁大禹古廟,并賦《禹廟》一首:“禹廟空山里,秋風落日斜。荒庭垂橘柚,古屋畫龍蛇。云氣噓青壁,江聲走白沙。早知乘四載,疏鑿控三巴 ?!?/p>
幺舅拿一本詩集讀給我聽。
他說瞿塘峽,又稱夔峽,西起重慶市奉節(jié)縣的白帝城,東至巫山縣的大寧河口,峽中兩岸懸崖壁立,江面狹窄,水流湍急,瞿塘峽口為夔門,杜甫詩中就有“眾水會涪萬,瞿塘爭一門”。
大水奪夔門而出,曾經的江心巨石滟滪堆讓行船人心驚膽戰(zhàn),《滟滪歌》里說:“滟滪大如馬,瞿塘不可下。滟滪大如象,瞿塘不可上?!痹谫缰菰⒕觾赡甓嗟亩鸥?,也專作《滟滪堆》一詩:“巨石水中央,江寒出水長。沈牛答云雨,如馬戒舟航?!?/p>
詩人李白卻是另一番心情。唐肅宗乾元二年(759年),人生坎坷的李白經三峽夔州。欲轉道去往流放地夜郎,沒想到途中忽聞赦免的消息,不由大為驚喜。想起平生快意恩仇,恰如大江浩蕩,痛中更有暢快,于是豪放寫下千古名篇《早發(fā)白帝城》:“朝辭白帝彩云間,千里江陵一日還。兩岸猿聲啼不住,輕舟已過萬重山。”
二
愛潔凈的嘎嘎穿一身青衣,頭發(fā)往后梳成一個光溜溜的“粑粑簪”,插一根楠木細簪子,她洗刷完鍋碗,又洗凈手臉之后,會應我的懇求坐下來,擺一陣古。嘎嘎她雖然沒有讀過多少書,但她肚子里的故事像是多得講不完。
嘎嘎的娘家兄弟都是川江上的船工,是遠近聞名的水上把式,嘎嘎的故事大都與三峽和一江大水有關。嘎嘎的兄弟們每次行船回來,都要擺說龍門陣,遇到的風險就成了一個個故事。
嘎嘎說,到了夏天發(fā)大水,瞿塘峽里的漩渦就會像燒開的鍋一樣翻起白浪,橈夫子上灘下灘都要倍加小心,曾經,官員過灘不敢吹號打鼓,商旅過灘,更怕碰到巨石發(fā)出聲響,船夫的撐竿頭要用布一層層包裹起來,行舟人屏住呼吸,都深知,這江水不可欺。
過了瞿塘峽,順流而下便是巫峽,巫峽因長江南岸的巫山而得名。
傳說戰(zhàn)國時期,當?shù)孛t(yī)巫咸封于此山,死后葬于南陵,后人視南陵如“巫”,因而稱為巫山。巫山崢嶸起巫峽,從大寧河口東至巴東官渡口。巫峽十二峰的神女峰,聞名天下。
遠遠看去,云霧之中的峰頂站著一個女子,她亭亭玉立,大風吹動了她的衣裙,但無論風霜雨雪,那女子一動不動。
那女子是誰呢?
人們叫她神女。嘎嘎說,她是天上的仙女,是赤帝的小女兒,名叫瑤姬,她的魂魄化成草,結成靈芝,她站在那里只怕有了億萬年。
難道她不累嗎?
她也累啊,但神女要在巫山之巔守護著大地山川,守護人間。她是一位仁慈的女子,寧可風吹日曬,也從未離開過。
后來我曾一次次站在經過巫峽的輪船上,仰頭尋找那神女的蹤影,輪船上的人都會涌到甲板上來看,有的叫“看見了!”有的仍在伸長脖子著急地問“在哪兒?”等到所有的人都模糊地找到一點影子,輪船也就隨之遠去。
人們在有些惆悵的回望中,將各種猜想留在心底,會在之后的日子里回味,相信自己見到了那一片云霧中的神女。我也是,我相信我看到了。我回到嘎嘎的木樓里,做了一個夢,夢見我飛上了巫山之頂,與站立在山頂?shù)纳衽f了話,她說:“小姑娘,你會飛了?”
是呀,我會飛了,我雙腳一蹬就飛起來了,飛得好高好高,不過,得時常使勁蹬一蹬腳,這一蹬就會往上躥一下。
突然聽見嘎嘎說:“娃娃你把被子都蹬到床下去了?!?/p>
三
三峽人把江那邊叫“對河”。
嘎嘎是從“對河”一個叫寶塔河的小溪邊嫁到縣城里的。她梳著一條黑黑的獨辮子,眉清目秀的,嫁到縣城開豆腐店的葉家。葉家做的豆腐香干味道純正,生意一直很好。但抗戰(zhàn)時期,日本飛機先后幾十次朝這座峽江小城扔下炸彈,小街上的建筑連同嘎嘎的木樓都被炸成了廢墟。我的嘎公,也就是外公不知去向,嘎嘎只好帶著孩子們在無源洞旁邊的木橋下藏身,后來又跟著一家被服廠遠走他鄉(xiāng)。
木樓的再建是在新中國成立之后,嘎嘎和她的兒女從廣西柳州回到巴東縣城,將省吃儉用積攢下來的錢全部拿出來,從對河買來一些木料,在廢墟上重新建起了木樓,嘎嘎和我的三個舅舅總算有了一個家。
大舅結了婚,有了自己的一家子,木樓開了兩個門,大舅一家從右側進出,看著門面不大,里面可有三進,木屋最后邊的窗戶正對著滔滔江水,我和表姐沒事的時候就趴在那里看江。
二舅和幺舅隨嘎嘎住在木樓的左側,我也跟他們住在一起??恐置娴囊粚雍偷讟牵饨o了一家外縣的副食品公司做倉庫。西南武陵山區(qū)的好些區(qū)縣的貨物,都需要通過巴東港轉運,縣城里有很多外縣租用的倉庫,大多都是街面上的民房。嘎嘎的木樓租給這家副食品公司一部分,每月可得20元租金。
嘎嘎用一個手帕包著一片紙,還有一方小印章,每月總有那么一天會拿出來,去找那家公司的人領取那20元錢。每逢這時,嘎嘎會嘆息道:“這是我的啞巴兒子。”
嘎嘎所說的啞巴兒子是指木樓的倉庫吧,那里常年堆放著麻包。我和表姐有時從石階下到底樓,表姐說那些麻包里裝的是古巴糖,黃黃的,很甜,不信我摳出來你嘗。我不信會有這樣的好事,但表姐比較有經驗,她早就發(fā)現(xiàn)那些麻袋包是可以摳出一個個小洞的,當然得費些力氣,還要小心,用不了多久就會摳出洞來,不過只能伸進一根手指,但也會摳出一點點糖來。
表姐的手指尖沾了黃黃的古巴糖,讓我嘗。但我想自己摳,沒想到摳出的一塊比表姐手指上的要大得多,我驚喜不已地抿在嘴里,舍不得吞咽。但不一陣就覺得齁甜齁甜的,喉嚨里黏黏糊糊,便再也不想嘗了。
事后我一直有些擔心,要是管嘎嘎“啞巴兒子”的人發(fā)現(xiàn)了麻包上的小洞怎么辦?會不會把我和表姐當作小偷?這個擔心一直持續(xù)了好幾年,直到這家公司搬走,又換成另外一家,底樓里的麻包換作了竹筐,我才算徹底放心。
四
那時,跟隨嘎嘎度日的兩個舅舅都尚在高中和初中念書,還沒能掙錢來供養(yǎng)母親。但他們會到長江邊去挑水,為嘎嘎省了買水的錢。那時巴東縣城里沒有自來水,全靠從江里挑水飲用,用水很金貴。家里沒有勞力的,便去買水,找那挑水賣的,兩角錢一擔。嘎嘎木樓里放著一口半人高的瓦缸,可以裝三擔半水,都是二舅和幺舅挑回來的,沒有花錢買。
挑水得從木樓旁的高家碼頭下到江邊,長長的石頭階沿,峽江人稱“礓察子”,由一塊一塊大石頭砌墊而成,也不知過了多少年,經過了多少人的踩踏,磨得光滑錚亮,能照出人影。每隔些年,就會有石匠在礓察子上打出一些棱印,為了防滑。挑水的人從江邊打了水,都得踏著礓察子一級一級往上爬,桶里的水濺到礓察子上,早晚都是濕漉漉的。我常見二舅或幺舅擔著木桶,一晃一晃地下河,過一陣又見到他們挑著兩桶渾黃的江水,一步一步緩緩地踩著礓察子上來。
挑來的水倒進瓦缸里,嘎嘎會拿一塊晶瑩的明礬在里面攪,我問攪什么呢?嘎嘎說攪了明礬,水就會變清的。果然不一會兒,從缸里舀出水來,杯子里清亮亮的,一點雜質都沒有了。
有兩個人讀書,嘎嘎從不亂花一分錢,家里的日子很節(jié)儉。但嘎嘎家里的飯菜卻是天下最好吃的。木樓的板壁根下,有一長溜大大小小的壇子,嘎嘎會做各種各樣的腌菜,泡酸蘿卜、糟姜、豆豉、香椿干菜等等。逢年過節(jié)的時候,嘎嘎做的扣肉亮晶晶的,入口就化了,只剩滿嘴的香甜,平時常吃的菜還有豆腐干,合著芹菜炒出黃綠相間的一大盤,是誘人的美味。
巴東的豆腐香干是川江上有名的,它用多年的老汁鹵制而成,外地人到了巴東,都會買上幾筒豆干,一筒10塊,用棕葉子捆扎著。葉家曾經做過豆腐香干,但嘎公的不知去向讓傳了幾代人的小店沒落,再也沒有人接著做下去。
嘎嘎對香干的挑選十分在行,她曉得縣城哪家做得最好,她會走很遠,到上街黃桷樹旁的那家豆腐店去買,說那里用的老汁有幾十年了,是最好的。
木樓上靠街有兩個窗戶,看街上的風景位置最好。街對面有一個雜貨店,嘎嘎有時見我捧一本書坐得太久,就從懷里掏出角子錢,叫我走動起來,去街對面買點東西,打半瓶醬油或者買一盒火柴。
我從小街上走過,峽江的太陽明晃晃的,街上車很少,偶爾過來一輛汽車,會有戴著袖圈的人舉起鐵皮喇叭叫一聲:“車子來嗒,行人走兩旁!”
街兩邊的行人都避讓著,汽車會走得很慢,就像是檢閱那種速度,嘎嘎自然不會擔心我的安全。
五
過年前后,“搬運的”會在門口玩燈,街上圍開一個大大的圓圈,用長板凳攔住密密麻麻的看客,人們得伸長脖子才能看到正在舞弄的彩蓮船兒,而我坐在木樓上,則是看得格外分明,甚至連那些玩燈的躲在一邊換上彩衣,也能看到呢。
在那些燈戲里面,最好看的是蚌殼精,兩扇蚌殼一開一合,里面藏著一個穿著彩衣的漂亮姑娘,總讓人看不清面孔,但打開的一剎那,鑲在蚌殼上的一圈小燈立刻會閃閃發(fā)光,透過蚌殼,驚奇地看到蚌殼精頭上還嵌著珍珠,神奇地閃爍著。那一刻,真讓我和表姐看得癡迷啊。
過年的時候,巴東小街上幾乎沒有汽車經過,上街下街都在玩燈,在所有的燈里面,“搬運的”是玩得最好的,好在這些剽悍的裝卸工人的表演就在嘎嘎的木樓旁邊。我趴在窗臺上看得連飯都不肯去吃。嘎嘎叫過幾遍之后,會端一碗米酒走過來,香味遠遠地就飄過來了,喝一口,嘎嘎做的米酒真甜。
木樓的另一側是一家藥鋪,門前支一個碾藥的石槽,還有一個切藥的鍘刀,常有一個清瘦的小學徒坐在那里,埋著頭使勁地切著一些草根,或者碾著一些粉末。小學徒沉得住氣,只管切藥,也不抬頭看外面的街景。藥香從門里滲出來,飄到了街上,我很想走近些,但又有些怕那把錚亮的刀。
于是回到嘎嘎的木樓,樓上另有一個窗戶朝著藥鋪的屋頂,窗門可以用木棍支起來,看窗外一大片青瓦,擺放著圓桌一般大的簸箕,小學徒切好的藥片就在那里鋪曬著。不時有麻雀飛來飛去,但不去啄那些藥片,或許它們也知道味道是苦的吧。
陽光燦爛的日子,我就將洗刷過的白色球鞋曬在瓦上,白鞋青瓦,看去十分清爽。小時候就那么幾雙鞋,一雙布鞋一雙球鞋,這雙白球鞋有些舍不得穿,但嘎嘎說我穿著很標致,那我在嘎嘎面前,舍不得穿也要穿了。
嘎嘎說還是大腳好,她是有感而發(fā)。嘎嘎小時候的那個年代,女娃從小都要裹腳,嘎嘎也沒能逃脫。后來雖然放開了,但小時候的裹纏已經讓腳變了形,因此她走路總有點一拐一拐的。每到晚上,嘎嘎都要燒一大盆熱水泡腳,她忍不住皺起眉頭,白天的辛苦肯定讓那雙小腳疼痛難耐,腳剛一沾熱水疼得厲害,泡一陣才緩過勁來。過個十天半月的,嘎嘎就會拿起一把小剪子,坐在小板凳上給自己修腳,看上去很有些麻煩,但不修腳就會疼。我很想幫嘎嘎,但我那時什么都不會,不曉得該怎么幫。
住在嘎嘎的木樓里,是我最放松的時光。慈祥的嘎嘎從來不會對我有任何責怪,不管我做什么或不做什么,嘎嘎投向我的目光總是溫柔的。
在我上小學之前,我媽一直讓我住在嘎嘎的木樓里,后來雖然跟隨我爸媽走南闖北,但只要學校放假,她就會買一張車票或是船票,讓我到嘎嘎那里去。那是我最樂意服從的事情了。
如今,嘎嘎已離我們遠去,那木樓,也隨著三峽的漲水而消失,但那些情景仍歷歷在目,它們永遠藏在我內心深處,是最珍貴的記憶。
【葉梅,中國當代著名作家、文學編輯及文化作者?,F(xiàn)任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席團委員、中國散文學會會長,中國作家協(xié)會少數(shù)民族文學委員會副主任等職。著有小說集《花燈,像她那雙眼睛》《撒憂的龍船河》《五月飛蛾》《花樹花樹》《最后的土司》《妹娃要過河》《歌棒》,長篇紀實《九種聲音》《第一種愛》《美卿——一個中國女子的創(chuàng)業(yè)史》,散文集《我的西蘭卡普》《朝發(fā)蒼梧》《大翔鳳》《從小到大》《穿過拉夢的河流》等。有多部作品被翻譯成英、法、日、韓、蒙古、阿拉伯、印地語、保加利亞、俄羅斯等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