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鲞經(jīng)》:打撈失落的美食傳奇
《鲞經(jīng)》手稿封面
古典名著《紅樓夢》里有不少美食,其中一道以茄子為主料之一的“茄鲞”,描寫最為翔實,給讀者留下了深刻印象。鲞(xiǎng),本指剖開曬干的魚。在古代,作為干魚的鲞風(fēng)味醇厚鮮美,可以長期貯藏,也便于運送。在東南沿海,吃鲞有著悠久的歷史,曬鲞的場景在漁村也隨處可見。清代《鲞經(jīng)》的出現(xiàn),讓鲞有了專門史。該書長期以手稿的形式流傳,不為人知,直至2020年才以點校本的形式出版。《鲞經(jīng)》的作者王克恭是清末臺州臨海的隱士,一次偶然的經(jīng)歷,促使他寫成了《鲞經(jīng)》,后來他的孫子王屏藩又增補了附編,祖孫二人共同著就了一部奇書。從《鲞經(jīng)》可以看出,古人對制作干魚,尤其是大黃魚的干制品,已經(jīng)形成了一整套秘傳的技藝。
祖孫接力編《鲞經(jīng)》
清光緒十二年(1886),臺州府臨??h的王克恭臥病一個月,諸多嗜好食物都要忌口,醫(yī)生叮囑“惟薄粥、淡鲞可食”,于是,他尋來一些鲞,卻咸澀不合口味,不禁想起少年時吃過的鲞甘滑香脆,心中滿是悵然。
王克恭并非貪吃之人,在他家鄉(xiāng),鲞本是司空見慣之物,以往并未特別留意。但在病中食用時,發(fā)現(xiàn)鲞的味道大不如前。當年戰(zhàn)亂波及臺州,從事鲞制作的人或死或逃,鲞的制作手藝廢弛。他從食物中嘗出了時代的變遷。王克恭不無感慨地寫道:“世是業(yè)者,非死則徙,非復(fù)昔時章程也,迄今又三十余年矣!”有心重建少年時代的味覺記憶,讓失傳的手藝回到原本的位置,并且能流傳后世,王克恭著手寫了《鲞經(jīng)》十三篇。
歷史上曾有陸羽作《茶經(jīng)》,朱肱作《酒經(jīng)》,同為饌之學(xué)問,然而茶酒之類極為普遍,鲞卻極為冷僻。冷僻的鲞卻有一部《鲞經(jīng)》,不能不說是個奇跡了。通俗地說,《鲞經(jīng)》即是一部曬制干魚的百科全書。臺州曾有完整的制鲞產(chǎn)業(yè)鏈,雖經(jīng)戰(zhàn)亂,尋訪舊人仍能了解其中關(guān)竅。民間沉淀的集體記憶,以及兵燹后人們對美食的需求,都為《鲞經(jīng)》的寫作提供了支撐。
《鲞經(jīng)》除了傳承鲞的秘術(shù),還有著格物致知的經(jīng)世精神。所謂“一物不知,為儒者之大恥”,小小的鲞也要追本溯源,而這學(xué)問又可實用,后人也可如法炮制。《鲞經(jīng)》稽考古史中的鲞,內(nèi)容淵博豐富,文辭優(yōu)美。如形容給鲞片撒鹽時,“聲之颯爽如下石,手之松脆如過風(fēng)”,顯然是親見漁人操作才有如此生動的描述。王克恭三十出頭時因戰(zhàn)亂而放棄舉業(yè)隱居,自云“家無長物,案上唯書數(shù)卷,硯數(shù)方,酒壺、杯盞而已”。日子過得清苦,卻也不改其樂,曾集股筑海塘,名曰“長春塘”,并引以為平生一大快事。后來隱居白沙灣種瓜,效仿漢代種瓜的隱士邵平,不與俗人來往。勞作之余閉門著書,以文章自娛。他在《自傳》里提到晚景:“臘胝沉疴,空山雪滿,縮頭僵臥,不便求人,取舊卷翻閱之,咿唔之聲達屋外。”
王克恭的孫子王屏藩晚年見到祖父遺作《鲞經(jīng)》,便尋訪漁民,補作十三款。祖父所作為“正編”,王屏藩所作為“附編”。附編部分不限于鲞,還將目光投向更為廣泛的漁業(yè)習(xí)俗,包括漁船網(wǎng)具形制,臺風(fēng)和旗語信號,乃至漁民禁忌,均來自實地考察。
王屏藩在考察中發(fā)現(xiàn),開設(shè)鲞場絕非易事。制鲞要在遠離村莊的水涯山巔選址,所需工具繁多且難于置辦,多數(shù)物品需要特制,少有現(xiàn)成的可用。主要工具就有刀具、杵臼、白茅、竹簍、竹篩、木桶、火藥、鉛彈等。制鲞工藝繁雜,至于其中的關(guān)竅,往往需要幾代人的積累。
剖曬魚鲞忙煞人
制鲞的刀法曾是不傳之秘。如今的鲞多是對剖,而古法則是背開。按《鲞經(jīng)·刀法篇》記載,刀法是一大難題。操作者要將魚放在案子上,右手握刀,左手持魚,刀具務(wù)求鋒利,先從臍孔下斜切一刀,靠近魚骨時再向背上行刀,從背鰭一側(cè)向上,裂開脊背,一路直達上唇,將魚剖開,整個過程須流暢,絲毫不能遲疑,最是考驗刀功。剖開的鲞呈圓形,去掉內(nèi)臟,抽去脊骨附近的紅筋,否則鲞容易發(fā)霉,還要刺破魚眼放掉眼窩里的睛水,否則鲞頭容易發(fā)紅。凡此種種,皆是剖鲞的秘術(shù),稍有不慎,就會功虧一簣。
切好的鲞片用鹽腌漬,鹽必須選擇勻凈而細白的鹽,將其搗成更細的鹽末,左手攤平鲞片,右手撒鹽,輕輕攤開,重重按壓,鲞片用鹽腌漬后層層疊放,統(tǒng)一放到木桶或缸中,用大石壓住,經(jīng)過三夜之后,便可取出,用清泉沖洗,用竹絲捆扎而成的鲞刷輕輕刷洗,拇指觸摸魚肉,肉峻峭則是味淡,肉滑膩則是味咸,咸與淡之間的掌控,又是何其難。洗好后兩兩相對,務(wù)必是肉不粘鱗,鱗不粘肉,隨后便可晾曬。
曬鲞一般要制作專用的竹箔,今人也用方竹框敷網(wǎng),上下通風(fēng),先曬鱗面去水分,再曬肉面,早晨曬背,中午曬內(nèi)瓤,到了晚上還要平攤收藏,保持通風(fēng),不然易朽壞。晾曬期間還要防鳥雀啄食魚眼,留神貓狗偷吃魚肉。若曬鲞時遇到陰雨天,鲞易變質(zhì),重新用鹽濯洗,味道就會大打折扣,這種重新用鹽洗刷的鲞,稱之為“還魂鲞”,難入上品。小小一物,真是忙煞人。須有極大的耐心和細心,才能做出美味的鲞。
王克恭對松門白鲞情有獨鐘,認為“其地出鲞最佳”。松門面朝東海,背靠山嶺,有溪水從山間流下,水質(zhì)清冽,可以用來洗刷鲞片,而附近又產(chǎn)鹽,可以就地取鹽。臺州一帶繁榮的漁業(yè),帶來源源不斷的鮮魚,可謂占盡天時地利,制鲞業(yè)的勃興也就在情理之中了。松門白鲞傳承至今。切鲞的人忙碌,吱吱的走刀聲,熟練者只需幾秒,就可剖完一條魚,瞬間爆發(fā)的力,精準而又猛烈,不由令人想起庖丁解牛的神技。有的人在忙著腌制,有的人在沖洗。遍地是曬鲞的柵箔,斜支在地面上,可以讓魚更好地接受陽光直曬,也便于滴水和過風(fēng)。到這時,鲞的成敗就交給自然。平鋪在柵箔上的鲞片,有黃魚、米魚、帶魚、海鰻、馬鮫、烏賊等,最終它們會被捆綁起來運到遠方,沿著海岸線北上,或者向西,到更為深遠的內(nèi)陸,脫去水分的魚不再嬌嫩,而代之以堅韌,它們在竹筐中露出崢嶸的頭和尾,展示著漁家的豐饒與富足。
來自東海的美味
鲞的命名,可以追溯到春秋時期,傳說吳國國君闔閭過海遠征,船上存糧將盡,忽有金色魚群從波浪中來,便命人捉來充饑?;厝ヒ院螅H閭思念魚的美味,命人去船上取,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暴曬風(fēng)干,只得拿了干魚回來烹食,卻不想味美異常,更有醇厚之味,便在美字下加一魚字,造了“鯗”字,后簡化為鲞,上半部分的美字便不太明顯了。這則掌故見于唐人陸廣微的《吳地記》,附會之說或許當不得真,然而吳地瀕臨東海,所謂的金色魚群,想必是大黃魚,在船上暴曬風(fēng)干,或許正是東海漁人發(fā)現(xiàn)鲞的真實情境。那時的漁獲何其豐饒,偶然墜落的一兩尾魚,橫在船頭無人問津,意外成了鲞。
鲞的吃法有多種,早年間的吃法比較家常,如《鲞經(jīng)》中所說:“條分縷切,歲暮年新之候,供小菜以娛賓。”黃魚鲞可作為佐餐小菜,加水泡發(fā)后清蒸,然后切成細絲,在春節(jié)前后拿出來招待客人。漁家至味,當以鲞為上。家常待客之食物,最見親切。
鲞清蒸后也可撕片或切段,譬如鰻鲞和帶魚鲞,入口有嚼勁兒,魚身水分風(fēng)干后,魚的鮮味似乎更為濃郁。漁家美味雖多,卻不及鲞的醇厚,肉絲中滿是季節(jié)與大海的激蕩。在物質(zhì)貧乏的年代,以咸鲞下飯是勤儉持家的秘訣。咸鲞便于保存,掛一整年也不會變質(zhì)。
還有用黃魚鲞燉豆腐的,又是一番風(fēng)味,鲞肉與豆腐同鍋,豆腐可以吸收鲞的鮮味,延展了鲞的滋味,也可加入臘肉,增其肥美。湯里的鲞塊白嫩如玉,入口滑膩。干臘的魚肉吸了湯汁,魚皮的皺紋舒展開來,紋路和肉色一如鮮魚。
清代袁枚在《隨園食單》中提到臺州的鲞:“臺鲞好丑不一,出臺州松門者為佳,肉軟而鮮肥,出時拆之,便可當作小菜,不必煮食也。用鮮肉同煨,須肉爛時放鲞,否則鲞消化不見矣?!痹恫焕槊朗臣?,會吃也會做,他所說的鲞煨肉,也是一種吃鲞的古法了。將五花肉下鍋翻炒,加水大火燒開,再轉(zhuǎn)小火慢燉,待肉酥軟時放入黃魚鲞,若把鲞和肉同時下鍋,則鲞容易燉化,只因五花肉需要燉煮的時間更長。鲞煨肉是讓二者相得益彰的做法,五花肉的油脂進入黃魚鲞內(nèi),增加溫潤,破其干柴之弊,而黃魚鲞的鮮味進入五花肉,提升了肉的口感,同時解了肉的油膩。
“江上往來人,但愛鱸魚美?!比藗冎恢叩拿牢叮雎粤藵O人出海捕魚的艱辛。小小的魚鲞雖是微末之物,卻也凝聚著東海捕魚人和制鲞者的智慧與汗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