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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年代的媒體與文化(李輝)(3)

http://marskidz.com 2013年11月22日09:59 來源:中華讀書報 李輝

  我講到的另外一個老人是曹禺。曹禺先生是了不起的天才劇作家,他和巴金是很好的朋友,而且也愿意像巴金一樣做一些事情。但是他后來寫《王昭君》,包括其他一些話題,都是命題作文,真正有份量的東西是在他三十幾歲左右寫成的,1949年之后他的話題基本上沒有站得住的。1983年,黃永玉先生與曹禺有過通信,其中一封黃永玉對曹禺有非常激烈的批評,他就說:“你是我極尊敬的前輩,所以我對你要嚴,我不喜歡你解放后的戲,一個也不喜歡,你心不在戲里,你為勢位所誤,從一個海洋萎縮為一條小溪流!彼麄兪莾纱耍S永玉是曹禺的晚輩,但他們是平等交流。黃永玉是性情中人,不喜歡就是不喜歡,但曹禺也很特別,看這封信后很高興,并不生氣,就回了一封信,回信現(xiàn)在還在黃永玉手上,黃永玉告訴我曹禺的回復(fù):“我讀了你的信。我告訴我的女兒,到街上買了一個大照相本,把他放到相冊上,一頁一頁的貼到照相本上,現(xiàn)在我可以隨時翻,當我偶爾失去信心的時候,我在你的信里看到一個火辣辣的詞語,他促進我拿起筆再寫下去!辈茇眠@樣一個坦蕩的胸襟對待晚輩的批評,當然,曹禺實際還是沒法改變自己。

  有人跟我探討曹禺到底復(fù)雜不復(fù)雜,或者說他是不是真的認識到自己的痛苦。曹禺年輕時就寫出《雷雨》、《日出》,我覺得他自己就是戲中人,曹禺的東西,包括看他平常的一些講話,生活就是戲,戲也是生活,他沒有分開,包括在老朋友面前的表述,不能說他是做戲,他是融為一體了。巴金80歲的時候做了一個紀錄片,在新影廠開座談會,當時請曹禺參加,曹禺發(fā)言非?犊ぐ,因為那段時間氣氛比較活躍,都談文革反思,談講真話,談作家獨立思考,很熱烈,曹禺講話也很激動,說“我跟巴金相比簡直不是人,人家讓我說什么我就說什么”,非常痛苦,但是過了不久該表態(tài)還表態(tài),該怎么批判人家還怎么批判。

  在我寫關(guān)于人藝話劇文章時,又認識到曹禺的另一面。曹禺當時是人藝的院長,一方面像黃永玉所說“為勢所誤”,不愿意和別人擰著來,該表態(tài)就表態(tài),該批判就批判,但他還得做自己的事情,兩個動作在人藝起了很大作用。第一,在他任下,1981年把高行健從中國作協(xié)調(diào)到人藝,他是院長,如果院長不同意應(yīng)該說是不可以的,這才有了高行健后來的《絕對信號》、《野人》這樣一些重要的話劇。林兆華導(dǎo)演的幾個話劇在1983年受到批評,曹禺私下寫信給他很大鼓勵。

  第二,張辛欣在80年代是文壇的風云小女子,小說有《在同一地平線上》、《瘋狂的君子蘭》,以及電視劇《運河人》,當時真正做紀錄片的除了黃永玉就是她。張辛欣發(fā)表《在同一地平線上》后遭到批判,她在畢業(yè)時分配不出去,誰也不敢要,因為她當時的作品都發(fā)表在巴金的《收獲》上,巴金就保護她,到上海后就住在巴金家里。巴金向曹禺推薦張辛欣,后來人藝接受她當導(dǎo)演,工作才有了著落。曹禺可能是復(fù)雜的,他有他的威望,會用另外一種方式來做一種文化的銜接和推動,這才是真實復(fù)雜體的曹禺。

  記者可以有自己想法 但要用更寬泛心態(tài)對待歷史

  對我個人來說,八十年代也有很多遺憾的事情。我們這一代人是從文革過來進入大學(xué),對是非太清楚太明確,尤其1982年前后經(jīng)過學(xué)校的一些影響,好像誰的思想不解放,年輕人都嗤之以鼻,都不愿意跟他們接觸。當時我們認為丁玲是個比較左的人,她批評《芙蓉鎮(zhèn)》,批評一些年輕作家,我們都覺得不能接受,雖然有很多機會,但沒有單獨做采訪,這是件遺憾的事情。還有周揚,當年那些整胡風的人,其實也應(yīng)該采訪。對一個記者來講,可以有自己的想法,但是要有不偏不倚的態(tài)度,要有一種更寬泛的心態(tài)對待歷史。現(xiàn)在想來,沒有采訪周揚、丁玲是多大的遺憾。包括胡喬木先生,當時也是有機會采訪的,都很遺憾。我不采訪丁玲是因為她1978、1979年寫文章罵沈從文,我覺得不能接受,也是個人情感在里面,因為當年他們兩人關(guān)系很好,1924年就相熟,關(guān)系非常密切,胡也頻遇難之后沈從文陪丁玲把孩子送回常德,在武漢時遇到凌叔華夫婦,八十年代凌叔華回來見友人,沈從文說有丁玲參加我就拒絕參加,所以這個宴會沈從文就沒有出席。

  還有一個遺憾,就是沈從文和蕭乾沒有見上一面。沈從文是蕭乾的恩師,蕭乾在燕京大學(xué)新聞系念書時,第一篇小說和后來很多小說都是在沈從文當時所在的大公報副刊發(fā)表的,包括畢業(yè)時也是沈從文把蕭乾推薦到大公報。但是文革期間他們產(chǎn)生一些不同的矛盾,我一直想撮合,因為他們倆人都是巴金的好朋友,巴金曾經(jīng)說過一句話,他說:“我的朋友有三個人是最有才華的,一個曹禺,一個沈從文,一個蕭乾”,而三個人都跟巴金關(guān)系很好。有時我見到巴金也會聊,蕭乾和沈從文到底怎么回事,誰也說不清,蕭乾說蕭乾的理,張兆和對我說她的理,都覺得各有道理。作為晚輩,我總覺得和好才是,那么好的關(guān)系干什么鬧那么僵。

  1988年的4、5月份,我去看沈從文,當時《蕭乾傳》出版了,我提前寄給他,然后請他講幾句關(guān)于《蕭乾傳》的話,然后我又說:“要是蕭乾來看你,你見不見?”老人家當時說話也不利落,說:“他要來我怎么不見?”我就覺得這是一個很好的契機,回到報社趕快寫信給蕭乾,然后我又把這件事寫信告訴巴金,接著我就到貴州出差,等我出差十天回來,沈從文去世了,當時我覺得非常遺憾。后來蕭乾給我寫了一封信,張兆和也給我寫了一封信,在巴金給張兆和的信中也提到這件事,雖然他們沒見面,但也算和好了。沈從文去世后蕭乾第一時間寫了懷念文章,在臺灣《聯(lián)合報》發(fā)表,后在內(nèi)地也發(fā)表,他用這種方式實際上也是彌補。

  結(jié)語:用悲憫心態(tài)看歷史中的人和事

  我愿意以史料為基礎(chǔ)來敘述歷史,現(xiàn)在的口述歷史太多了,我原來熱衷于做口述歷史,在80年代、90年代做了很多,F(xiàn)在讀了很多之后,尤其是這十年,很多內(nèi)容不敢相信。早年在功利性還不強的情況下,人們可能會比較嚴肅對待,現(xiàn)在有圖書市場、讀者選擇、媒體熱點等影響后,口述歷史很可能首先是滿足現(xiàn)時代的讀者需求。歷史的回憶也要小心求證,不能信口開河,想怎么說就怎么說。前不久看到一位朋友整理的口述,其中一段講到黃永玉,說黃永玉很聰明,而沈從文在文革前很低調(diào),不受重視,所以他跟沈從文就不來往,文革之后沈從文火了,他就開始來往。這種回憶沒有任何根據(jù),因為我收集的大量資料都是沈從文給的,50年代、60年代往來的書信,沈從文當時的書都是黃永玉設(shè)計封面,他們倆住的也很近,來往很多,F(xiàn)在有些東西可能不達標,可以對一個人或者對一件事持否定態(tài)度,但不能因為是否定態(tài)度,就把過去的事情朝另外一個方向說。

  當然,我也有遺憾,有些人沒采訪,F(xiàn)在回想起來,畢竟三十來歲,還是很偏激,或者說是很狹隘,眼光不大,很容易輕易排斥一個人。而現(xiàn)在回顧、研究歷史時,對歷史人物我更愿意用一種寬容的眼光看待,甚至對老一代人經(jīng)過的苦難,也更愿意用一種悲憫的心態(tài)看當年歷史中的人和事。這完全是我個人的看法,不是一個整體的概念,謝謝大家。 

  (《絕響》,李輝著,三聯(lián)書店,2013年7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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