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周之星 | 周火雄：不老的土地（總第六期）
周火雄，又名周火熊，湖北省黃梅縣作家。
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中國散文學(xué)會會員，作品散見于《青年文學(xué)》《散文》《長江文藝》《湖南文學(xué)》《雨花》《飛天》《人民日報》《草原》等100余家報刊，作品入選《語文教學(xué)與研究》（學(xué)生版）、《中學(xué)生魅力閱讀高中版·秋實卷》等文集；著有散文集《皂莢青，皂莢黃》《外婆家的橋頭灣》《你是一顆明星》等，與人合著長篇紀實小說《大地赤子》等八部。
不老的土地
山，層層疊疊，層層疊疊。大別山走到這里，放下了和緩乖順的性子，脫衣卸膀，嘿呦一聲，發(fā)起威來，山體越發(fā)豐隆，陡起陡落，忽然聳到天上去，忽然又下切到谷底。于是，山野奇巧，或莽莽蒼蒼、高峻入云，或絕壁千仞、沉降到深谷，飛瀑轟響。一塊塊巨石垂掛天地之間，上面留有青黑的道道，那是流水的印痕。抓石留痕，那是柔弱的流水的杰作。流水以柔克剛，日復(fù)一日，終見功夫。沒有了嘈雜之音，天幕更加蔚藍，天籟更加明晰，流水落在溝谷，回響不絕。黑黢黢的鳥的翅膀劃過清空，立即被青山遮蔽。天地空蒙，四野不見人蹤。河水在歌唱，那是柳林河水，它清粼粼的，在卵石和沙礫中沖擊，鋪排出路來，清澈無塵，清鑒天地。
不一樣的山里人，不一樣的真性情。人心豁達，性格開放，這就是柳林人。柳林人性情豪放，插科打諢，飛短流長，無所不能。促狹的玩笑常常讓人捶胸頓足、忍俊不禁。有人夸口柳林的堂客力氣大，他們不說堂客的力氣，只說堂客撒尿，說有一日堂客尿急，忍不住在古角山頭尿了，呵呀，這一尿不得了，一泡尿嘩嘩淹沒了半個縣城。柳林區(qū)區(qū)長早晨從尿河里爬起，懵懵懂懂，抹了一把尿臉說，柳林的堂客真他媽了得。
一
時序已是冬日，風(fēng)吹雪子打在地上，發(fā)出硬邦邦的脆響。
我要到塔畈去。
巨大的山?jīng)_在溝谷延伸。愈往山里去，愈發(fā)顯空曠。大山高挺險峻，四面圍擁，托舉起一方原野。這方土地上，人們沿山沿水筑屋而居。土地肥沃，人丁興旺，塔畈越發(fā)聞名。關(guān)于塔畈，脈管里有一絲溫暖的東西，那是本能的，與生俱來的印記，這種印記讀來顯得親切。這里是我祖母的出生地。生命的河流里，這里有一股不可小看的支流。啊，塔畈……那是一個叫板橋沖的村莊，依山傍水，秀麗安靜。祖母的娘家就在這里。幼年的祖母多病，發(fā)燒，說著胡話，眼看不行，卻慢慢地、慢慢地好轉(zhuǎn)，像一株野樹，在凌寒的風(fēng)中搖搖欲死，但是，春天來了，它煥發(fā)了生命的活力，樹色慢慢青郁，漸漸萌出新芽，發(fā)出新鮮的葉子。正讀小學(xué)的年齡，祖母的娘家人常常到家里來，他們由古角渡船，到停前街辦事，我的家是他們的必經(jīng)之道，也是歇息的中點站。下了船，他們會到家里看看我的祖母他們的姑娘。記憶里，這茬人極其標致，面部周正，皮膚白皙，話語得體。偏偏就是這些人，在特殊的年代，老實本分，過得極其艱難。他們被無形的繩索禁錮在土地上。一些人找不到媳婦，終老一生，一些人看不到希望，尋了短見，成了短命人。那個四表叔，口齒伶俐，長相清秀，三十歲還沒有娶上媳婦。生產(chǎn)隊讓他給莊稼打藥，中午，他回家吃飯，將藥桶放在地里，被一個尋短見的婦女找到，喝下農(nóng)藥，抬到了醫(yī)院。這可怎么得了，這可怎么得了？四表叔害怕責(zé)罰，欲尋死謝罪。但是，真正想死竟然也是不容易的。他拿起石頭狠命砸自己的頭，砸得皮破血出、鮮血淋漓，最后，一頭碰在田埂的石頭上，以奇特的方式結(jié)束了自己的生命。
許多年以后，記憶里總是這樣的畫面。
高天厚地，最值得歌唱的是這里的豐富礦藏。就在這片土地下，磷，農(nóng)作物的重要生長要素之一，取之不盡，用之不竭。還是學(xué)生時代，這里就有一支開采大軍，計有數(shù)百人之眾，他們住在這里，吃在這里。他們吃公家飯，是公家人。他們把礦井打到地底，然后把上好的磷礦一車車運上來，再用貨車轉(zhuǎn)運到更加遙遠的地方制作磷肥。還是學(xué)童的時候，村莊就有人來招工，據(jù)說是招到黃梅磷礦當工人。上井下井，雖說工作有點兒臟，也有點危險，但是，因為端的是公家飯碗，這份工作就極其搶手。跟我住一個村莊的兩個小伙到礦上當了工人，穿上了新嶄的工作服，不久就找到了俊俏的媳婦，由此可見，磷礦的工人多么的不一般。
關(guān)于塔畈，關(guān)于磷礦，在兒童的記憶里竟然是與轟隆隆走過村莊的大貨車相關(guān)聯(lián)的。那段日子，汽車滿載磷礦走過村莊，帶來漫天塵土。天長日久，村莊灰蒙蒙一片。公路和車輛帶來了污染，也帶來了便捷。那些開車的師傅們，總是喜歡笑笑地、笑笑地打著響指，讓美美的女子坐在駕駛室，一路有說有笑由山里帶到畈外，當然，山里的那些樹木、竹子、柴草，也被丟在車廂，哐啷哐啷一路顛簸，片刻功夫就捎帶到了城里。
我的三叔就是這個時候到礦上吃上了公家飯。在鄉(xiāng)村，三叔實在算不上一個好勞力。高中畢業(yè)，不好好務(wù)農(nóng)，仿佛與農(nóng)村農(nóng)活有仇，挑肥揀瘦，拈輕怕重，很不被人看重，是典型的吊兒郎當。有人就喜歡吊兒郎當，這個人就是書記的二妹。二妹吊著三叔，村前晃到村尾，全是哥哥妹妹……后來，三叔走了，到礦上當了工人，再后來，三叔不回來了，在礦上吊上了別的妹妹……那個很新潮的二妹后來就常常把司機帶回來，她常常那么浪浪地笑著，與司機們打得火熱，終于，二妹離開了村莊，跟隨那個瘦巴巴的廣東人走了，天遙地遠，從此再也沒有回來。
到處是礦井，到處是工棚，到處是嘈雜的人群。塔畈的夜空不再寧靜。塔畈的土地不再迷人……夜晚的礦山透著別樣的凄清。在那片高坡上，我聽到同樣凄清的胡琴。一個人坐在路邊的石頭上，漠然地拉著二胡，他仿佛是一尊石頭，一動不動。唯有手臂隨著曲子的起伏在夜色里搖晃。他分明就是一尊石頭，在夜色里，在塔畈的天空下。夜色包裹了一切。他的面部該是平靜的。仿佛一灘死水，波瀾不興。這時候，他的面部也是如此，你看不到他的內(nèi)心的波瀾，包括他的曾經(jīng)的愛，他的恨，他的那些深刻的印在骨子上的過往。但是，他的胡琴，他的曲子隱瞞不了，它們坦然告訴了這一切。他是寂寞的。他是思想的。這些寂寞和思想仿佛刀子，仿佛利刃在剝離他的記憶，鮮血淋漓，痛徹心扉……
三十年，那些曾經(jīng)的過往風(fēng)一樣過去。記憶仿佛塵土，掩埋了許許多多。三十年后的今天，我走上曾經(jīng)鬧熱的礦井，只覺得滿目荒涼。礦井坍塌了，那些廠房早已在風(fēng)雨中風(fēng)化，虛弱不堪，似乎隨時要垮塌下來。野草霸占了這一切，到處是它們的蹤跡，礦井、操場、食堂、廁所、小路……包括三叔拉琴坐過的石頭，它們?nèi)佳蜎]在高高的野草中。時光多么奇特，多么奇特，三叔老了，磷礦老了，塔畈也老了，年輕人不知道塔畈曾經(jīng)的繁榮，不知道這里曾經(jīng)有過轟轟烈烈的輝煌，不知道，野草淹沒了沸騰的波瀾，那場壯闊的波瀾被歲月埋葬。唯有經(jīng)歷過鬧騰的年代的人們記得，這里曾經(jīng)是一片海洋，波濤洶涌，風(fēng)急浪高。
二
塔畈。塔畈。
陽光照耀這面山坡。一個農(nóng)民在壩上砍柴，他的身后，茅草一堆，一堆，鋪排得井然有序。陽光安靜地落在山野，發(fā)出溫暖的氣息。野山茶盛開了，散發(fā)暖暖的味道。
冬日的朔風(fēng)冷冷地吹著。茶地坐落在一片山崗。茶花，白色的茶花已然凋謝，散落在地上的是細碎的花瓣，和褐色的茶籽兒。嚴寒的大地，有些植物在轉(zhuǎn)化，它們以另一種形式存在。野草在風(fēng)中瑟瑟發(fā)抖，茶樹看起來光禿禿的，沒有葉子，沒有春色，但是，它的夢還在，輕輕淺淺，輕輕淺淺，等到春暖，等到土地升騰起潮潤的氣息，等到陽光有了力度和威勢，植物生命的跡象就會越來越明朗，越來越明朗，你看，瘦小的枝丫已然結(jié)出芽苞，總有一天，這些星星點點的小東西，這些小可憐，它會在春光里，在陽光下散發(fā)淡淡的清香，它會以淡綠昭示人，彌漫鄉(xiāng)野的天空……
在塔畈，最值得說道的，還有它的銀杏樹。是的，塔畈的銀杏樹，積千年歲月的精華，灼灼其華，何其耀眼。在山野，在沃土，在大地，成為一尊絕妙的風(fēng)景。它轟轟烈烈，轟轟烈烈，遮蔽了大片天空?，F(xiàn)在，在凌寒的山野，在寒風(fēng)呼嘯的天空下，它面若冰霜，一言不發(fā)。其實，它的內(nèi)心是多么火熱。那身華貴的金色，亮了這片山野，成為這個季節(jié)絕妙的風(fēng)景。銀杏樹，古老的銀杏樹，那真是難得的存在。金錢的潤滑，已經(jīng)使許許多多的古樹被挖掘，被移走，它們住進了城市，住進了公園。這是城市對山野的另一種掠奪。在更遙遠的山村，我見到更為珍貴的樹種，二十年前，城市園林公司欲出價百萬買走它。但是，在運輸方式上，終于沒有達成一致。古樹太長，大卡車根本無法通行。古樹留了下來。
不能不說塔畈的泉水。真正的來自于巖石上的涌泉。站在天然水渠邊，你能看到流水涌起的樣子，水的流動如花朵初開，是的，一種動態(tài)的美麗，一串串，一簇簇，絢麗綻放，質(zhì)樸無華。真的是上好的泉水，伸手摸一摸，暖透了，潤透了，十足的愜意。塔畈村黨支部書記說，已經(jīng)將泉水送檢，完全合乎礦泉水要求，所有要素俱全，希望有企業(yè)家光顧的慧眼。
天然的、溫暖的泉水，讓溝谷兩岸四季春在。
三
非凡的土地，記載非凡的一筆。
過去了九十多年，那一場聲勢浩大的斗爭仍明晰如昨。站在畈上屋村前碩大的坪地上，你能感受到這里曾經(jīng)的不同凡響和照亮歷史的輝煌。屋舍儼然，四山圍擁，書聲瑯瑯。那是艷羨人的好氣象。行走在畈上屋的村巷，石子在腳下發(fā)出細碎的清響。陽光落在村莊，悄然無聲。從風(fēng)水學(xué)來看，這是一處難得的好屋場。是的，數(shù)百年來，畈上屋出了許多讀書人。這些人一茬茬，一茬茬，清新雅致，有所作為，給畈上屋帶來榮光。大革命時期，讀書人王達強在武漢接觸進步思想，回到鄉(xiāng)村，他聯(lián)絡(luò)進步青年，成立八青年讀書學(xué)習(xí)會，讓革命的星星之火，在塔畈燎原開來。
正如星光，正如星星點點遍布各地的火種，在革命的溫床引發(fā)燎原大火，轟轟烈烈，勢不可擋。以致這片紅色土地相繼有數(shù)百人參軍參戰(zhàn)，小小塔畈，僅縣志記載的烈士就有90余人，在一次大屠殺中，畈上屋一次屠殺絕戶48戶，200多人，震驚鄂東的四十八寡婦事件就來自畈上屋。大屠殺帶來的四十八寡婦被大惡霸王伯純以每人兩塊銀元的價格賣到外地，痛絕人寰。
反革命的囂張氣焰令人膽寒。一次，塔畈黨支部會議正在畈上屋進行。由于叛徒告密，敵人聞訊瘋狂組織大圍剿。黑壓壓的反革命勢力圍住村莊，刀刃上的寒光讓日月遜色。放哨的同志發(fā)現(xiàn)了危險，立即發(fā)出了聲息。同志們從陰溝爬出去，他們翻過圍墻，跑進了莊稼地。少數(shù)跑在后面的革命者來不及撤退，為了戰(zhàn)友的安然，他們自斷后路，搬來石頭、磚瓦，堵死陰溝，他們視死如歸，在勸降聲中，用磚瓦、石塊砸向敵人，堅守陣地，誓不投降。敵人于是用機槍掃射，許多人被打斷雙腿，他們用帶血的身軀，爬著，爬著，拋擲石頭，至死絕不低頭。敵人沒有辦法，近又近不得，勸又勸不了，最后只得一把火燒掉了古老的祠堂。烈火硝煙，轟轟烈烈，烈火托舉起英雄的魂靈，飛上天幕，震撼鄂東大地。
著名烈士吳正紅在越墻奔逃的過程中，被敵人抱住雙腿。敵人勸說他投降，放他一條生路，他堅決不從，雙手死死地扒住墻頭，敵人無奈，最終將其殺害于矮墻上……
這片土地，侵染著志士的鮮血；這片天空，回蕩過英雄的豪氣?！盀閲鵂奚M怕刀，男兒到此是英豪。身遭繩捆心猶樂，肉被刑消志亦高。死后九泉跟馬列，生前一嘆別朱毛。捐軀革命成功日，血染荒沙盡瘁勞……”這是烈士王萬朋就義前的詩作，震撼心靈，光耀日月。
塔畈，噢，塔畈，不老的土地。
本期點評：
“大別山走到這里，放下了和緩乖順的性子，脫衣卸膀，嘿呦一聲，發(fā)起威來，山體越發(fā)豐隆，陡起陡落，忽然聳到天上去，忽然又下切到谷底……”作者在文章開端，就以頗見功力的筆法，一下子吸引了讀者的視神經(jīng)。塔畈一帶的山水，躍然紙上，并且這山，不再是一群巖石的堆砌組合，而是性情畢現(xiàn)，痛快淋漓，呼之欲出。這水也“抓”住一塊塊垂掛天地間的巨石，留下一道道青黑痕跡。這清澈無塵、清鑒天地的水流動的態(tài)勢，竟是在卵石和沙礫中沖擊，鋪排出一條路來。
惟妙惟肖的寫作，源于作者對塔畈一帶民俗風(fēng)情的深刻理解與把握。行文至此，引出了當?shù)厝嗣竦穆收?、豁達與豪放后，作者分頭詳述這片不老的土地。那凜冽寒風(fēng)中頑強復(fù)蘇的青藤，那歲月的罅隙里，艱難怒綻的小野花！似一首迂回起伏的山曲，第一部分奏響了塵封記憶的另一端，寓含平凡人物悲歡的熱烈的生活波瀾；第二部分通過茶地、銀杏樹與泉水，既寫了獨特的物產(chǎn)風(fēng)光，又寄寓深情，絲絲入扣地表現(xiàn)了人民的性情夢想。涌水開花，尤為點睛；一切在第三部分得到升華，在民族生死存亡之際，向往光明如此，信仰堅定如此，錚錚鐵骨如此，90年前痛絕人寰又十分崇高的革命史，令人一讀，便刻骨銘心。
文中幾處重復(fù)式感嘆，如開頭的“山，層層疊疊，層層疊疊”，茶樹的夢還在“輕輕淺淺，輕輕淺淺”等，增強了感情的抒發(fā)，嵌入山水，又具美感。
“黑黢黢的鳥的翅膀劃過清空，立即被青山遮蔽”，愈發(fā)襯出山野之宏大。
“石子在腳下發(fā)出細碎的清響”“陽光落在村莊，悄然無聲”，愈發(fā)襯出山村之清寧。
高坡上的三叔拉二胡，專門給予一段特寫。“他仿佛是一尊石頭……”“他分明就是一尊石頭，在夜色里，在塔畈的天空下。夜色包裹了一切?！笔堑?，面部平靜，一潭死水，波瀾不興，然而那二胡聲，那滲透了生命全部愛怨與激情的二胡聲，卻幾乎要力透紙背，縈繞天地了。不動聲色的敘述中，強烈的對比，一詠三嘆的表達，無不增強著文本的感染力。
土地，將記載非凡的一筆。在革命年代里，烈火硝煙，托舉起英雄的魂靈，飛上天幕，震撼了鄂東大地，“為國犧牲豈怕刀，男兒到此是英豪……捐軀革命成功日，血染荒沙盡瘁勞”。
生命的熱力，始終流動于不老的土地上，于是，我們記住了這里的英雄豪氣，與永昭日月的精神光芒。
（點評人：盧靜）
了解周火雄更多作品，請關(guān)注其個人空間：周火雄作品集
了解更多中國作家網(wǎng)原創(chuàng)好作品，請關(guān)注“本周之星”
往期佳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