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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周之星 | 《紅棉》:紙城堡(節(jié)選)(2022年總第29期)
來源:中國作家網(wǎng) |   2022年08月05日09:33

本周之星:《紅棉》

本期本周之星為中國作家網(wǎng)原創(chuàng)頻道內(nèi)刊用戶《紅棉》,本周之星推薦作品《紙城堡(節(jié)選)》選自《紅棉》2022年夏季卷,作者陳潤庭。

《紅棉》文學(xué)創(chuàng)立于2015年,由中共深圳市龍崗區(qū)橫崗街道工作委員會、深圳市龍崗區(qū)橫崗街道辦事處主辦,是龍崗區(qū)首家正式登記注冊的綜合性文學(xué)刊物?!都t棉》為季刊,每期120個頁碼,目前已發(fā)行40000多冊,刊發(fā)國內(nèi)外文學(xué)作品300余萬字。

辦刊以來,《紅棉》推介精品力作,展現(xiàn)本土人文,兼收并蓄多種風(fēng)格,呈現(xiàn)當代文學(xué)創(chuàng)作的新風(fēng)貌。2021年,《紅棉》進行全面改版,欄目設(shè)置有“敘事時空”“非虛構(gòu)射線”“詩思光速”“名作賞析”“域外視野”“深讀城市”“平行宇宙:大家談”“開卷橫崗”“藝術(shù)次元”“文化現(xiàn)場”等,立足本地,面向全國,展示文學(xué)的豐富性和多元性,實現(xiàn)與時代精神的高度契合。《紅棉》連續(xù)多年獲得深圳優(yōu)秀文學(xué)內(nèi)刊、優(yōu)秀主編、優(yōu)秀封面、優(yōu)秀卷首語等獎項,2021年獲全國內(nèi)刊優(yōu)秀文學(xué)編輯獎,被譽為深圳五大內(nèi)刊之一。

陳潤庭,1993年生,廣東澄海人。北京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博士在讀,曾獲兩屆廣東高等院校高校校園作家杯首獎、全國大學(xué)生漢語創(chuàng)意寫作大賽銀獎、臺灣南風(fēng)文學(xué)獎、紅棉文學(xué)獎等獎項,作品見《花城》《山花》《芙蓉》《作家》《廣州文藝》等刊,并入選數(shù)種選本。

 

作品欣賞:

紙城堡(節(jié)選)

 

1

如果我跟甘蔗說,我見過你剛來的樣子,他一定會以為,是班主任把他領(lǐng)進班級的時候。班主任的手輕輕搭在他的肩膀上。他說,這是新學(xué)期轉(zhuǎn)來我們班的轉(zhuǎn)學(xué)生,大家要跟他好好相處。接著,班主任指了指我身后的空桌子,讓甘蔗到那里坐下。記憶里的甘蔗太過安靜,以至于沒有任何存在感。藝琳偷偷跟我說,他是怕生吧。我們多跟他說說話,讓他別那么緊張。一下課,她就轉(zhuǎn)過身去跟甘蔗搭訕。她問三句,甘蔗答一句。上課鈴打響之后,她不得不轉(zhuǎn)過身,朝我使使眼色。我聽說,他是別的地方的人。我這才注意到,藝琳跟甘蔗說的都是普通話。她說,我媽說了,這叫人生地不熟。等他跟我們熟了,他就會開始說好多好多話的。我說,是不是應(yīng)該反過來說?因為地不熟,所以他很生。藝琳白了我一眼,隨你怎么理解,反正你也經(jīng)常顛三倒四。

在我們的話里,記憶不叫記憶,叫“記池”。我一直不知道“池”究竟對應(yīng)哪個字。也許就是“池”字,也許就沒有字。記池就是記池,記憶的池子,一個又深又沉默的池子。有的小孩的記池淺淺,清澈如鏡,這樣的小孩一般都是班長;有的小孩記池深狹,無論投入什么東西,撲通一聲沉落池底,這樣的小孩,學(xué)習(xí)成績肯定差;還有一類小孩,他的記池好像被上帝拿著棍子,狠狠攪拌過一次。從此,清澈與渾濁失去了分界,耳朵和鼻子交換了職能,就連恍惚與清醒,似乎也成了一回事。甚至有時候,前者比后者的時間更長,因而也更加真實。這是我的記池。按我媽的說法,攪動我的棍子是發(fā)燒。在很小的時候,我已經(jīng)發(fā)過好幾場高燒。華僑醫(yī)院兒科的林醫(yī)生說,老這么燒下去,怕是要影響智力。所幸她的醫(yī)學(xué)預(yù)判并未成真。上了小學(xué)之后,我也總是時不時發(fā)高燒。有時是著了涼,有時是扁桃體發(fā)炎。總之都有一個說法。但沒有一個說法,可以解釋我為什么總是發(fā)燒。

每次一發(fā)燒,我總能請到一周的病假。等到父母上了班,我便渾身虛汗,軟乎乎地從床上爬起,快樂地打開電視機,或者翻開我的書。大病初愈之后,看動畫片和童話故事,比平時好看一萬倍,就像沙漠受困的旅人喝到的水最甘甜,饑餓的人對肉香格外靈敏。那時候我最愛看的動畫片叫《超級忍者之天下無敵》。我在紙城堡上跟甘蔗說過,他說自己也看過,還問我,最后一集講了什么?他分不清楚哪一集是哪一集,印象里青龍白虎朱雀玄武,總是和鬼怪們打成一團。這不能怪他。在每天晚上七點的《新聞聯(lián)播》開始之前,甘蔗老家的電視臺會隨意放一些動畫片。但電視臺從來不按順序播放,有時候把第一集連續(xù)放了一個星期,接著放的卻是第三集。而且七點一到,馬上切換到《新聞聯(lián)播》的片頭畫面。噔噔蹬噔蹬噔,甘蔗學(xué)著《新聞聯(lián)播》片頭的聲音。長大后,我重新找到那部動畫片。發(fā)現(xiàn)它有另外的名字,叫《鴉天狗卡布多》。這個發(fā)現(xiàn)讓我懷疑,這件事上我的記池是不是也出了毛病。幸好彈幕救了我,大家都說,那時候它叫另外的名字。我想到甘蔗,那時候他還不叫另外的名字。

不用細想都知道,我們那個年代的翻譯人員多么敷衍。他們肯定認為,小孩子都很好糊弄(他們是對的)。我在表哥家看完這部動漫。我不記得他為什么會有那套影碟。那時候他剛剛結(jié)婚,妻子在附近的小學(xué)教書。那套影碟就放在他新婚房子的電視柜上。深藍色的硬紙函套里裝著七張碟,每張碟里有兩集。最后一張碟是黑色的,和其他不同,里邊只有一集。我說,這是一部特別好看的動漫,你沒按順序看可惜了。甘蔗說,沒事,有時候亂了也是好事。這句話讓我很感動,我覺得我們雖然不太熟,但他對我,比同桌藝琳還好。自打見到甘蔗的第一眼起,我就知道他不普通。但為什么不普通,我說不上來。即使我說上來了,也沒人理會我說了什么。畢竟一個記池有問題的人,怎么跟人爭論呢?我連什么是發(fā)生過的,什么是沒發(fā)生的,都搞不清楚。我只能閉嘴,讓藝琳說我是一個顛三倒四的人。

但我還是要說,藝琳說得不對。準確來說,她錯了。甘蔗跟我們之間,始終都沒有變得熟悉。我們之間,始終橫亙著一道河。我嘗試涉水而過去接近他??梢哉f我成功了,也可以說沒有。在紙城堡的那個晚上,如果我把沒說出口的話都說出來,我們是不是就會變成好朋友。但這也不一定。畢竟他只是跟大家不一樣,我也跟大家有點不太一樣。但兩個不一樣的人,就一定要變成朋友嗎?

甘蔗,你想錯了。我要說的是,我見過你們家剛剛搬來的樣子。我見過你家那個蛇皮袋鼓鼓囊囊的樣子。它被放了下來,發(fā)出一聲疲憊的嘆息。男人聳了聳被化纖繩勒痛的肩膀,從褲袋里,掏出了筆記本。他對著門牌號,反復(fù)確認。最后還是一旁修摩托的老肥,給了他信心。就是這里。他轉(zhuǎn)身對妻子說。妻子聽了,松開牽著孩子的手,擦了擦額頭的汗水。沒了束縛,一陣輕松傳遍孩子的全身。他先是在短褲上蹭了蹭,擦干濕漉漉的小手,又看了看蛇皮袋。炎熱的水泥地上,袋子鼓脹癱軟的樣子,像極了一顆糯米糍,仿佛隨時有糖漿流出。他上前幾步,戳了戳袋子。質(zhì)感堅硬而熟悉。這也許是他的木頭小象。那是在舊厝——媽媽一字一頓告訴他,以后要這么說——他最愛的玩具。

還沒等他再伸手去戳,袋子嘩啦一聲,像個秤砣,被提了起來。他又被牽住了,母親拉著他往前走。時值九月,驕陽似火。水泥甬道的盡頭,是一片白色的光,晃得人眼瞎,什么也看不清。甬道的邊角,丟著兩個巨大骯臟的白色垃圾桶。跟臭味一起集聚的,還有聲音。男人們開著摩托駛過甬道,引擎聲在水泥墻壁之間來回撞擊。住在這棟單元樓里的小孩,都有一雙好耳朵。他們聽見聲音,迅速地關(guān)閉電視機,拿起鉛筆,假裝學(xué)習(xí)。擰油門的手從腰間掏出了鑰匙,打開家門。接著,那只手輕輕地按到了電視機的后蓋上。溫?zé)岬挠|感讓那只手也隨之升溫,變成巴掌,最終落在小孩的屁股上。

你燒糊涂了。我媽粗暴地打斷了我。我說,我真的聽見了蛇皮袋的嘆息,像爺爺每次起床之前那樣,哎!沉重又無力。我媽說,把粥喝了,快去上學(xué)。你要遲到了。我喝了粥,剩著一個底,又讓她說了兩句。抓起書包的時候,我心里還有些埋怨,畢竟金佛的故事我還沒來得及講呢。我媽不像別的父母,怕自己孩子不動腦子。她怕的是我動太多腦子,把腦子用壞了。她總說,你現(xiàn)在把當下的事情記清楚就好了。現(xiàn)在是什么時候?現(xiàn)在的事情又是什么?時間是不是一把長長的尺子,我們低著頭,按著刻度一個個地走下去。這是不是,就叫命運呀?

“命運”這個詞,是爺爺教給我的。他常常站在我家陽臺上,眺望我們小學(xué)的操場。目光越過一排單車房,能看到剛剛鋪上煤渣跑道的操場。那里原本是一片老厝,后來舊城改造,變成了操場。我奶奶的祖居,就藏在那片老厝里。祖居門口兩株木棉樹,被保留下來,宛若巨人扎進土里作為記號的樹枝。每年冬末春初,黑漆漆的枝干上兀自停滿了木棉花。等到春天過去了,木棉花也隨之落下。甘蔗一家搬來的消息,很快傳遍了我們單元樓。起初,大家對他們一家會不會講潮汕話一事,看法不一。因為主婦們根據(jù)他們一家的衣著猜測,這是一家外地人。甘蔗的媽媽是個瘦小而聰明的女人。因為想融入我們,她迅速地學(xué)會了潮汕話。盡管不太地道,但和這棟樓上上下下的主婦們打交道,不成問題。隨著和甘蔗媽媽交往加深,主婦們也印證了自己的猜想。

甘蔗媽媽說,退伍之前,老公是十幾公里外的軍用機場的空軍軍人。本來也有機會留在部隊繼續(xù)發(fā)展。但我那個老公啊,就是太沒出息了。說到這里,甘蔗媽媽總要露出幸福的笑容。他只想一家子團圓。等到退伍轉(zhuǎn)業(yè)的時候,他又說他喜歡上了潮汕,想留下來。所以就在鎮(zhèn)上的水利所,當了個小科員。他說把我們接過來之后,要一家子好好過。但我來了才發(fā)現(xiàn),水利所離縣城還有十幾公里,所里事情多,他時不時得住在所里,周末才能回家。說到這里,甘蔗媽媽的聲音總比平時高出幾度,一激動,就把剛剛學(xué)會的潮汕腔調(diào)又忘了,閩南語像退了潮的河床一樣裸露出來。主婦們聽了,總是安慰她,那也沒關(guān)系,起碼現(xiàn)在一家團圓了。一家人整整齊齊,比什么都強。主婦們當面奉承她語言天賦高超,會學(xué)話。轉(zhuǎn)身又說她是個閩南人,學(xué)會潮汕話沒什么了不起。閩南人和潮汕人之間,終究還是隔了一層。不是本地人,就是外地人。閩南和潮汕,只隔著一層紙,但隔了就是隔了。落到甘蔗一家身上,就是一面墻,把他們一家同我們區(qū)別開來。同樣的遭遇也發(fā)生在了學(xué)校。老師把甘蔗領(lǐng)進教室時,還未介紹,早有同學(xué)在下邊竊竊私語,伊是個外省仔,伊無日日洗浴。說這話的是阿猴。阿猴也住在我們那棟樓,但他家在第一單元,我們在第三單元,也是最末的單元。除了共享樓下的水泥地,兩家平時并沒有什么交集。但男生們相信阿猴的話。他們在甘蔗上廁所的時候起哄,說他的人比尿還騷。甘蔗永遠都像聽不見似的。他抖了抖身子,就走開了。誰也不知道。他能不能聽懂我們的話。他好像總在該聽懂的時候才聽懂。在這種時候,潮汕話是小石頭,飛過耳畔,卻從來都不能打中他。只是他紅著臉簌簌走開的樣子,還是引起了阿猴他們的快感。

說起來,甘蔗成了紙將軍,還真跟阿猴有關(guān)。那是在折紙課上發(fā)生的事情。我們的手工課每周一次。本來就少,還因為是副科,常常被語文課占用。每每到了折紙課,臺上卻站著語文老師,講臺下就有一陣低沉的哀嘆。手工課的老師是個五十歲上下的女老師。她燙著貓頭鷹般的卷發(fā),穿著少見的連衣裙,這讓我們都很喜歡她。但我們喜不喜歡她,對她來說一點都不重要。因為她快退休了。每當語文老師要占用她的課堂時,她離開教室的樣子總讓我們覺得她不喜歡我們。即使上了課,她也是這樣。她本該照著教科書上的圖例,教我們用三色的卡板紙做出一盞臺燈??伤勇闊雅_燈改成了紙鶴。

誰還不會折個鳥啊!我聽見藝琳暗暗抱怨。她眼巴巴盯著教科書上的成品圖。那盞臺燈是真好看。底座上留了空,可以裝上電池盒子,再把電線放進圓紙筒里,最后在燈罩處接上一盞小燈泡,變成一盞真的臺燈。藝琳說得對,誰還不會折個鳥?。∧贸鲆粡埣垇?,這里折兩下,再翻一翻,不就是紙鶴了嗎?何況紙鶴還不會飛,還不如折一個紙飛機呢。不過,當老師把成品拿出來,放在手里,我們還是被鎮(zhèn)住了。老師手里的白鶴太精美了。細細的脖頸修長,左右雙翅振翅欲飛。相比之下,我們好像折的更像是白色的鴕鳥。前排的同學(xué)還說,他看見了紙鶴的眼睛。那是老師用黑色自來水筆點上的。那時我們剛剛學(xué)到成語“畫龍點睛”,于是都覺得,紙鶴隨時可能歪歪腦袋,亮出翅膀飛出窗外。

我們折紙的時候,老師就在教室里來回逡巡。我拿出色紙,開始折了起來。本來以為很簡單的事情,到了翻折鼓腹的那一步,試了好幾次,卻怎么也不成功。手上的半成品,還多了幾道失敗的折痕,變得軟趴趴,失去了堅挺的棱角。我抬頭看看四周,大家也都低著頭在折紙。我的目光與老師相遇,她頓了一下,多看了我一眼,害得我馬上低下了頭。這時,我的后桌突然傳來一陣贊嘆聲。聲音很低,但我還是聽見了。藝琳停下手里的活計,轉(zhuǎn)過身去。再轉(zhuǎn)過來時,她的手里多了一只紙鶴。

你看你看,他折得好好看吶!藝琳的語氣聽起來,好像這是她的作品。我轉(zhuǎn)過頭去看看甘蔗,他在幫他的同桌折另外一只紙鶴。他的手指像刀子一樣,翻折如裁,沒有一絲猶豫。我看著折紙的甘蔗發(fā)呆,感覺這是另外一個人。你看你看!藝琳在催促我,看她手里的紙鶴。我看了一眼,紙鶴輕盈纖細,讓人無法想象這是紙做的東西。放在你手上我看不清楚,你借我看一下嘛。我從藝琳手里拿走了紙鶴,放在手心細細端詳。我發(fā)現(xiàn)甘蔗也不是全照著教科書,他做了很多改良。折成細條的鶴腿又擰了擰,看上去更加蒼勁,像烈士陵園里那兩棵松樹。你小心點!我知道藝琳在說什么。她說的是甘蔗用紅色紙片,給紙鶴的頭安上的鶴頂。我看了又看,還是不知道他怎么做到的。難道是膠水粘上去的嗎?

你有沒有覺得,他折得比老師更好?藝琳小小聲地說。她說這話時,老師剛好走過。我看著她,等老師走遠了,我才點了點頭。但沒過多久,老師就發(fā)現(xiàn)了。因為甘蔗的同桌把紙鶴傳遞到另外一組。紙鶴所過之處,都引起一陣壓縮了興奮的驚呼。我們都沒見過這樣的紙鶴,就連只對學(xué)習(xí)感興趣的美美,也對紙鶴多看了兩眼。我們的歡樂,像漂浮在海面的原木,在壓抑之間流動。只有甘蔗低著頭,好像什么都沒聽到。聽見了驚呼,老師轉(zhuǎn)身往聲音最集中的地方走去。她跟同學(xué)要來紙鶴,放在手中看了又看,目光落在了紙鶴的紅頂上。她說,這是哪位同學(xué)折的?很有創(chuàng)意啊。等了一會兒,我的身后沒有聲音響起。我轉(zhuǎn)過身去,甘蔗的同桌也只是指了指甘蔗,沒有發(fā)出聲音。只有阿猴突然叫了起來,是那個外省仔!男生們突然大笑起來。安靜安靜,下課之后每個人都要交上來一只,在紙鶴的背上寫自己的名字和座位號。老師皺了皺眉毛,放下了紙鶴。

隨著紙鶴一起回來的,還有一張紙條。紙條上沒有寫收信人。甘蔗的同桌把紙條放在甘蔗身邊,但甘蔗顧著折紙,沒有打開。他又把紙條給了藝琳。藝琳說,給我干嗎?我抬頭一看,阿猴的眼神穿過三個小組,正盯著我們。我說,紙條肯定是他寫的。藝琳打開了紙條。臉上的鄙夷一下子不見了,她嗤嗤地笑了起來。我搶過紙條,也笑了起來。抬起頭一看,阿猴羞報地轉(zhuǎn)過頭去,假裝看窗外盛開的木棉。歪歪扭扭的字跡像爬蟲:幫我拆(折)一只!不用太漂亮,老師會懷疑!

我把攤開的紙條放在甘蔗桌上。他看了一眼,點了點頭,沒說話。那只傳遞了整個班級的紙鶴,靜靜地立在他的桌子上。我突然發(fā)現(xiàn),紙鶴頭頂?shù)膬蓚?cè)還空著,沒有眼睛。我說,甘蔗,你給紙鶴點個眼睛吧?甘蔗聽了,手上的動作頓了一下。

有了眼睛,它就飛走了。

2

下了課,阿猴走過來,看了一眼甘蔗放在桌上的紙鶴。他滿不在乎地拿起甘蔗的水筆,在紙鶴身上,寫了自己的名字。喂,他轉(zhuǎn)頭看向綿澤,你幫我把他交給組長。我一會兒過去玩彈橡皮擦。阿猴說的彈橡皮擦,是他的發(fā)明。一到下課,阿猴的周圍就聚著一群拿橡皮擦的男生。他們把自己花花綠綠的橡皮擦,放到一個清空的桌面,像打臺球一般,輪流用食指作為球桿,用自己的橡皮擦擊打別人的。他們撅著屁股伸著頭,眼神聚焦,食指扣在拇指上,發(fā)射!總有人的橡皮擦應(yīng)聲滾落,從桌面跌落地上。那陣子,男生們在周圍的文具店里逛個沒完,只為了尋找又大又穩(wěn)的橡皮擦。最好的橡皮擦摸上去發(fā)澀,這樣摩擦力才大。狡猾的阿猴還用小刀,把橡皮擦削出一個平緩的斜面。對付他的橡皮擦,不能正面進攻,否則自己的橡皮擦?xí)v空飛起,然后滾落桌面。阿猴他們像發(fā)了瘋一樣愛上這個游戲。有時還沒分出勝負,上課鈴就已經(jīng)打響。阿猴會說,都放著都放著,別搞亂了,下節(jié)課繼續(xù)。

阿猴彈了一會兒,像想起什么似的,往我們這邊看了一眼。準確來說,是看了看甘蔗。甘蔗似乎從未察覺。他低著頭,眼神直勾勾地盯著手中的折紙。藝琳跟我說,其實早在手工課之前,他就已經(jīng)一直在折紙。你沒發(fā)現(xiàn)而已,他折了滿滿一桌肚的折紙!折完了紙鶴,就折紙筆筒,接著是大圣廟和烏龜,好像他要用紙把世上所有的東西,都重新做一遍似的。他折紙,紙也折他。一張薄薄的白紙,一經(jīng)對折,食指指腹滑動著按實。折痕筆直,將紙張一分為二,對照如鏡。對映的鏡子里,三維從二維里闖出,空間在平面里孕育。每經(jīng)一次翻折,空間里滴入了時間,潮濕里有生命悸動的跡象。向下凹陷,坍縮又膨脹,內(nèi)里涌進了空氣,盛起了一個魂靈最初的安寧。他折得越用心,也就越沉默;越沉默,與周遭便越隔絕。有時候我都覺得,甘蔗折的不是紙,而是蠶繭。

喂喂喂,我叫你呢!聽不見嗎?外省的?!巴馐 眱蓚€字好像刺痛了甘蔗,讓他停下了手中的紙筆筒。他抬起頭,如夢初醒地看著阿猴。阿猴背靠著課桌,往前頂著跨,睥睨的眼神里,帶著三分裝出來的散漫。阿猴背后的課桌周圍,是一群正在玩橡皮擦的男生。他們原本弓著腰,現(xiàn)在也都直起身來看著甘蔗。甘蔗眨眨眼,沒說話。手指在課桌上擦了一下,留下幾道汗?jié)n。他不知道是不是該站起來。來跟我們耍一下。愣什么啊,叫你一起玩,是瞧得起你!阿猴歪著頭,皺著眉,像電視里的古惑仔。甘蔗把手里折了一半的筆筒,收進了桌肚。雙手在桌肚里摸索了半天,最后掏出一個鉛筆盒。鉛筆盒是賽車的模樣,不少地方掉了漆,有的還生了銹。他把筆盒打開。里邊除了幾只削得銳利的鉛筆,并沒有橡皮擦。

老二,你借他一塊!老二是阿猴對綿澤的稱呼。綿澤看上去比甘蔗更瘦弱一些。你們別太過分了!藝琳站起身,徑自走到阿猴的面前,擋在他和甘蔗中間。你要是再逼他。我就告訴老師你們在玩什么。說這話時,藝琳聽見背后有窸窸窣窣的聲響。但她沒回頭看,因為阿猴正盯著她。好像所有人都在等著阿猴發(fā)怒,畢竟在此之前,他還沒受過這種脾氣。他說,好!那我就不要你的破鳥了!還沒等阿猴發(fā)完脾氣,教室外就聽見收作業(yè)的美美大喊,甘蔗飛走了,他的紙鶴!顛倒錯亂的呼喊,有如自由的七巧板。我扭過頭去,混亂中只看見甘蔗跑出教室的背影。

也不知道甘蔗有沒有幫美美找回紙鶴。但之后美美對甘蔗格外照顧,我們卻都看在眼里。美美的媽媽是我們學(xué)校最嚴格的老師。這是我表哥告訴我的,他叫她滅絕師太。美美梳著跟她媽媽一樣的馬尾,母女也有著一樣的性格。她總是在清晨最早的時候到達教室,在早讀之前來回逡巡。她筆直的步伐到了甘蔗那里,總是成了弧線。美美有意地繞過甘蔗,朝前面走去,為他留下更多的時間補作業(yè)。多數(shù)時候,甘蔗還是能按時交上作業(yè)。但有時,他就連作業(yè)本都拿不出來。這種時候,藝琳就把自己空白的本子借給他。甘蔗羞報地接過本子,總不免補上一句:下午帶新的還你。他有些憨厚的笑容,讓大家相信他只是忘了寫作業(yè)。

那天傍晚,夕照過早地闖進窗戶。教室里的人與物,無可避免地鍍上一層懷舊的橘色。結(jié)束的鈴聲打響之后,班主任走進教室。她站在講臺上像個躊躇滿志的將軍,命令我們?nèi)嗾{(diào)換座位。我們聽從她手指所向,搬起自己的小桌子,用腳踢著自己的椅子,搖晃著朝新的座位移動。桌椅的鐵腳在水磨石地板上咿呀亂叫,我們被尖銳的聲響所包圍。旁邊的班級在叫,樓上的班級在叫,整棟樓都在噪音中狂歡,我們是別人的地板磚,也是別人的天花板。我們踢著椅子,發(fā)出他們必須聆聽的聲響。有人發(fā)笑,也有人捂住耳朵,但更多的人只是移動著。我抬著桌子,忍受著周圍的噪音,腦子里還想著甘蔗的紙鶴。那只紙鶴去了哪里呢?是不是真的像甘蔗自己說的那樣,飛走了呢?如果是的話,又是誰給它點上了眼睛呢?

你個傻子!美美為了救甘蔗才故意那么說的。我沒想到藝琳聽見了我的嘟囔???!藝琳給了我一個輕微的肘擊。我下意識低了頭,看了看我的椅子腿,以為自己礙著她了。畢竟她脾氣很差,動不動就對我動手??矗∷穆曇舾土?,也更不耐煩。我循著她的目光望去。遷徙的海洋里,甘蔗像在風(fēng)浪之中搖擺的一只小船。他彎著腰,步履蹣跚而笨拙地移動著。他不時撞上別人的桌子,也顧不上跟道歉,只是張開懷抱,去護住桌子上搖搖欲墜的折紙。他小小的甲板上,已經(jīng)被滿滿當當?shù)恼奂堈紦?jù):長頸鹿、尖頭的戰(zhàn)斗機、還有一座山神廟,一看就是孫悟空戲弄二郎神的那座。更多的折紙在夕照中倒伏層疊,堆成異常尖銳的形狀。這些永遠不會在現(xiàn)實相遇的物件,全部在這里匯聚起來,經(jīng)受同一場地震的考驗。你說你傻不傻?藝琳又說了我一句。桌腳的噪音還在折磨著我的耳朵,我的臉頰開始發(fā)燙,眼前有些模糊。我突然不耐煩起來,隨口應(yīng)了一句,就你聰明,萬一這世上有鬼呢?

3

藝琳沒有反駁我,只是白了我一眼。那時候我們流行一種小冊子,小開本的黑色封皮上印著“恐怖小故事”。我很早就看過了,比我們班的女生看的還要早。我還記得,封面上的字體看起來,就像有個鬼怪用自己鮮血淋漓的爪子在墻上劃出來的那樣。標題旁邊還有豎排的白色小字:千萬別不信,世上真有鬼。就是這樣的小冊子把我們唬住了。我們在課上偷看,被突然冒出的鬼嚇得齜牙咧嘴。抬頭瞄一眼四周的同學(xué),才能找到往下看的膽量。我們常常討論,世上是不是真有鬼。藝琳說,世上肯定有鬼。因為有神佛,所以有鬼怪。為什么有神佛?因為每逢初一十五,她媽媽就跪在陽臺上,雙手合十地拜神。如果沒有神,他們在拜什么?

澤強說,他見過鬼。我們不自覺地把耳朵湊近他,想聽他講下去。阿猴打斷了我們。喂喂喂,你肯定又想說那個水鬼的故事吧。那不是鬼!那是水猴。澤強被猜中了故事,臉上青一陣白一陣,想爭辯又怕阿猴打他,終于扭頭作罷,不再言語。阿猴和水猴,你們是親戚吧。這句俏皮話在我腦子里滴溜溜轉(zhuǎn)了很久,還是不敢說出口。我滿心以為,阿猴會把水猴說下去。結(jié)果他一擺手,別說那些太遠的事情。離我們最近的水猴,也要到蓮陽溪才能見到呢。要看鬼,不用跑那么遠,我們樓下的單車棚就有!上次我跟隔壁班的宏源一起去,就見到了……信你個鬼!宏源說話沒一句真的!阿猴話音未落,就被藝琳奪走聲勢。被藝琳一激將,阿猴眼睛瞪得很大。他說,明天下午放學(xué)后!要看的跟我來!

阿猴說的單車棚,就在教學(xué)樓和隔壁居民樓的中間地帶。窄窄的小道上,長長的鐵皮棚子占據(jù)了絕大部分的空間。不知道什么時候開始,鐵皮棚上還罩了一層黑色的防曬紗網(wǎng)。其實完全沒有必要。小道在兩棟建筑之間,因為常年不見陽光,而陰氣沉沉。阿猴和宏源說的話有點道理。這樣的地方?jīng)]有鬼,才怪了!但我對他們的活動不感興趣。那天下午,我還是照常放學(xué)回家。想去看鬼的幾個男生,還沒等下課,心思早就飛到了單車棚。一下課,他們就往單車棚飛奔而去。我因為要值日,就留下掃了掃地,還擦了黑板。最后提了垃圾袋,才一步步下了樓梯。

我現(xiàn)在也還記得,那天的夕陽格外美艷。最后的光線像一字排開的銅錢,由金色到暗淡飽滿的橙色,平鋪在水磨石地面上。我懷著美好的心情,經(jīng)過了單車棚小道的入口,想到阿猴他們也許正在找他們的鬼怪,忍不住往小道里看了一眼。接下來的畫面像是電影里的慢動作。我見到他們在奔跑,為首的男孩我并不認識。我認出了阿猴,他在最后邊跑著。他們看起來歡樂又恐懼,你很難從他們的肢體語言里,判斷出他們的情緒。但每個男孩子,頭上蒙著自己的紅領(lǐng)巾。他們像是在古裝電視劇里在妓院撲蝶的公子哥兒。他們興奮而忘乎所以地狂奔,每一個動作都像即將越過終點線的運動員。我就只記得那一幕。接下來的事情,應(yīng)該是我被撞倒了。但對此,我毫無印象。我只記得,我用手擦了擦鼻子,發(fā)現(xiàn)自己流了鼻血,就連校服上,也被染紅了一大塊。

他們沒有告訴我,他們是不是見到了鬼。他們也沒有告訴我,為什么要奔跑。我只記得,他們之中有一個,掏出了紙巾給我。我不認識他,他不是我們班級的男生。但我記得他的頭發(fā)有些發(fā)黃?;丶抑?,我又發(fā)起了高燒。我媽媽很著急。她先是給我請了醫(yī)生。那年頭醫(yī)生已經(jīng)很少上門問診,還是找了我在醫(yī)院上班的三叔的人情。醫(yī)生摸了摸我的額頭,又問了我?guī)拙湓?。我恍惚之間覺得自己回答得還算周全。但他的診斷毫無新意,他說我是因為上呼吸道感染才發(fā)燒的。但事實上,我只是有點咳嗽,卻沒有覺得喉嚨難受。開了藥之后,他就走了。我把藥吞了,又喝了一杯水,沒過多久眼皮開始打架,就睡著了。

但與往日睡眠不同,我感到自己頭腦昏沉,身體卻輕飄飄的。就連睡眠,也像夜里在水面浮起的大西瓜,并不安穩(wěn)。半夜醒來,原本在床邊的媽媽已經(jīng)回房去了。房間里的物件,宛若也隨我沉入夢鄉(xiāng)。拉上的窗簾留下一絲縫隙,街道徹夜不眠的路燈也勻出一些光亮,為我房間的物件披上一層薄薄的白紗。一切看起來都不太一樣了。我輕輕地下了床。腳尖剛剛觸地,一陣眩暈隨之襲來。果然還沒退燒。我在床上坐了一會兒,才站起身來。窗外的街道光亮如晝,人行道旁都是各家商戶打烊時丟出的垃圾。偶爾有一輛摩托車疾馳而過,引擎聲穿過鋁合金窗抵達耳膜,已經(jīng)變得短暫而發(fā)悶。

我轉(zhuǎn)過頭來,看到一尊金佛。我沒說錯,就是看到一尊金佛。我還記得,在這尊金佛背后的墻上,是一個八卦吊墜。墻上打了釘子,原本是掛著一個小籃子。后來小籃子掛到廚房去了,我就把吊墜掛在上邊了。吊墜上端是紅色的繩索,下端是紅色的瓔珞。中間的八卦是黃銅的。乾(?)、坎(?)、艮(?)、震(?)、巽(?)、離(?)、坤(?)、兌(?)八卦圍成一圈。八卦的中央,是一面圓形的鏡子。我曾細細觀察,發(fā)現(xiàn)鏡子是用玻璃膠粘上去的。這讓我有些失望。畢竟我可以想象到,一個工人在流水線上制造它的情景。但卻無損我對它的喜歡,所以我時常把它摘下來,放在手中撫摸。八卦摸上去的觸感,像是汽車駛過減速帶。我一時搞不清楚,這金佛究竟是從八卦中央的鏡子里走出來的,還是由我內(nèi)心走出去的。但我轉(zhuǎn)身時,它已經(jīng)在我面前。我還記得它的樣子,就像我后來無數(shù)次見到的一樣。它通體金色,但不發(fā)光。記憶中它如我一般大小而已,臉上總是笑盈盈的,就如同世上所有大雄寶殿里供奉的金佛一樣。它似乎從未開口說過話,臉上的表情也沒有變過,甚至從未朝我看過一眼。但我卻似乎被看見了。

我雙手合十,對他頂禮膜拜。它似乎聽見了我的愿望?;蛘哒f,在我問之前,我已經(jīng)內(nèi)心有了答案。

它似乎在問,你要什么?

我說,我想回去上學(xué)。

它沒說話。但我知道,我需要用一件物品與它交換,才能達成我的心愿。

我指了指柜子上的月餅盒。月餅盒里裝著一盒子的珠子。說是珠子,其實更多的是各色的跳棋。但其中一顆珍珠色的珠子,卻是我表姐從香港帶來送我的。我最喜歡。

我想了,但沒說出口。就用那顆珠子吧。

金佛沒有說話。

但我知道,它答應(yīng)了。

翌日醒來,我見到媽媽像我昨晚那樣跪著。只是她的手上,捧著一個紅色塑料籃子。見我醒來,她不知從哪里變出一碗水。水里漂浮著幾根枝葉。我知道了,那是我家陽臺上那盆花石榴的葉子。它一旦被摘下,放進水里,便成了有法力的“紅花仙草”。媽媽用紅花仙草沾了一點水,朝我臉上身上各處揚灑。水珠讓我熾熱的臉上,有了一陣涼意。她口中念念有詞,我能聽清楚的,不過是順利、安全等等。撒完了紅花仙草,媽媽把碗放到一旁。她看上去比剛剛輕松了不少。她說,去刷牙吧。

午飯過后,我的燒漸漸退下,四肢卻仍舊發(fā)酸。媽媽說這是常有的癥狀,讓我不用擔(dān)心。但她還是不讓我去上學(xué),讓我在家里待著,午睡過后,可以看看書。我心里埋怨,金佛言而無信,并沒有讓我去上學(xué)。但想了一想,自己昨晚燒得迷糊,也沒跟金佛限定時間,也不能怪金佛。閑得發(fā)慌,我看了幾期《米老鼠》雜志。這是我上小學(xué)前最喜歡的雜志,但也都看過了??戳艘粫海野l(fā)現(xiàn)有一期的封底上竟然也有折紙鶴的教程。它的折法讓我想起甘蔗的紙鶴。我找來一張紙,裁成正方形。按著上邊的折法,不一會兒,就折出一只紙鶴。我把紙鶴捧在手心,來來回回地觀察哪里需要調(diào)整。它看上去像模像樣,但比起甘蔗折的,總差那么一點意思。我試著調(diào)整了幾下,便丟在一旁不顧,做別的去了。日漸西斜,我又一次感到頭腦昏沉,胸口發(fā)悶。于是把體溫計拿出來,夾在腋下,走到陽臺,站在爺爺平常的位置上俯瞰操場。操場最中央的草地上,有好幾個男生在踢足球。

靠近金鳳樹的沙坑邊,有幾個男生圍著一個男生。隔著兩百米的距離,我聽不見他們在說什么。為首的男生叉著腰,伸出一只手指著另外一個男生。被圍住的男生似乎手里拿著什么。他下意識地往后退了一步,差點踉蹌摔倒。接著,那群男生都跑開了,把那個男生留在原地。他們朝著一個方向追捕,眼前似乎只有一個目標。他們在朝著操場中央跑來,差點撞到了一個帶球的男生。帶球的男生正想停下來跟他們理論。但他們轉(zhuǎn)了一個方向,又瘋狂地跑動起來,仿佛眼前有一只蝴蝶在吸引著他們。我瞇著眼睛,徒勞無功地想看清楚他們追逐的目標,但失敗了。我覺得他們都有一股瘋狂的勁兒,身上披著夕陽的光,仿佛都著了魔一般,不知疲倦地追逐著。

我突然怨恨起自己的孱弱。如果我在其中,我一定不是跑得最快的那個。無論追逐什么,我都會被落在最后邊。即使沒有人嘲笑,我也會嘲笑自己。如果可以,我突然想到一件事,如果可以……他們已經(jīng)快跑到操場的另一端,離我越來越近。突然,他們停了下來,抬頭看著。我知道,他們的目標已經(jīng)飛走了。于是他們翹首,眼巴巴地看著。我則在另一邊,他們不知道的地方,等待著他們的目標的靠近。我感覺到自己眼皮昏沉,下意識用手扶住陽臺的墻壁,瓷磚的冰涼感讓我清醒了一些。

那是一只飛翔的綠色紙鶴。它在傍晚的微風(fēng)之中飛翔的樣子,像在海里漂浮。一下向西,一下向東,搖搖晃晃的樣子,如一艘小船。夕照打在薄荷糖紙做成的身子上,半透明的綠色變得更晶瑩剔透。它似乎在朝我飛來。更準確來說,它朝著我的眼睛撲來。它變得越來越巨大,那尖尖的嘴似乎正對著我的眼珠子。我嚇得頭皮發(fā)麻,下意識用雙手擋住臉。只聽見啪的一聲,體溫計摔落在地,管內(nèi)水銀四濺開來。我像是想起什么一般,顧不上地上的玻璃碎屑,跑回房間。

裝滿珠子的月餅盒中,獨獨少了珍珠色的那一顆。

4

你又發(fā)燒啦?

是啊,怎么了?

我還以為你是流鼻血呢。

也流鼻血。你怎么知道?

阿猴他們挨批了。你不知道嗎?

我沒跟老師打小報告啊!

我知道不是你。是劉老師。

冬瓜劉?

藝琳點點頭。

他怎么啦?我說。

他都看到啦。阿猴他們幾個,在單車棚里,鬼鬼祟祟不知道搞些什么。又把紅領(lǐng)巾蒙在臉上裝神弄鬼。班主任批評他們的時候還說了,有沒有上過科學(xué)課?怎么都是封建迷信?

班主任家里就不拜神嗎?

藝琳聽了,朝我翻了個白眼。我怕她不說下去,趕緊哄回她。

你說你說。是怎么一回事?

沒什么事。聽起來,她沒什么興致講下去了。

別這樣嘛。起碼說一說,劉老師怎么就打小報告了?

你蠢啊!他看見啦。阿猴他們說自己太衰了!衰到鼻子爛掉!他們不過是去單車棚轉(zhuǎn)了一圈,要不是撞到你,也沒人知道。要是只撞到你,你不講,也沒人知道。但偏偏那天劉老師下班晚了,要去單車棚取自己的單車,正好看到他們把你撞了……

是劉老師把我?guī)Щ丶业膯幔?/p>

你自己回的家!明明流了鼻血,還老說自己沒什么事!是他們不小心。

我有那么說嗎?

反正這不是我說的。是阿猴他們說的。就因為這個,他們覺得你挺義氣。沒在冬瓜劉的面前,添油加醋說他們壞話。

嘀呤呤——

上課鈴打響。阿猴他們從教室外,晃晃悠悠走進來。坐下之后,阿猴還轉(zhuǎn)過身來,對我扮了一個鬼臉。他在對我示好。但我心里還有疑團未解。

我接著課間沒說完的話題。我說,可是我不記得了。記得你還會問?你個爛記池。藝琳笑我,我無言以對。苦思冥想半晌,確實沒有想起那天后來發(fā)生了什么。藝琳見我這樣,也望向講臺,不再理我。我努力地往我的記池里打撈,企圖打撈起關(guān)于那天一星半點的回憶。

但我失敗了。喂,看黑板的題啦,一會兒老師要提問的。藝琳給了我一個肘擊。我連忙俯下身子,抬眼看看黑板的題。我看看藝琳,她已經(jīng)抄完了題目,唰唰唰算出大部分的答案。見我盯著她,她先是把草稿紙挪過來讓我看看她的答案。這是她對我少有的善意。我伸過頭去看,以表尊重。但其實心不在焉。這時,藝琳說,喂,他們還亂講甘蔗的壞話。什么?小點聲。我——說!藝琳有點不耐煩。他們說,甘蔗是“紙將軍”。

我一下就想起這個稱呼的由來。這是那些小冊子里的一個故事。傳聞在很久很久之前,渭水邊上,有兩個小國。北邊的叫魏國,南邊的叫蜀國。兩國之間以渭水為界。后來魏國君主圣明,國家也日益強大。借著一點渭水旁的邊境摩擦,魏國的鐵騎便越過了渭水,開始攻打蜀國。不久,魏國軍隊攻入蜀國都城,蜀君投水而死,太子也不見蹤跡,只有零星的舊將還在抵抗。蜀國人雖激憤,但眼看蜀國氣數(shù)已盡,卻也無可奈何。一日,蜀國鄉(xiāng)野的一個農(nóng)夫叫刈的,下田時捕獲一只狐貍。狐貍自云千年修行已滿,只需再渡一劫,便可成人,求刈放過她。她可以滿足刈的愿望。刈救國心切,便說,愿為收復(fù)失土,馬革裹尸。

中間的故事我記得不太真切了。只記得狐貍女變出一副鎧甲,一桿長槍,讓刈穿戴整齊,前去應(yīng)征。刈入伍之后,戰(zhàn)斗勇猛,很快被晉升為將軍。因為刈的緣故,蜀國又重新收復(fù)了許多失地。蜀民對這位出身鄉(xiāng)野的將軍,也極為愛戴,奉為復(fù)國的希望。只有刈自己內(nèi)心疑惑。他本是一介農(nóng)夫,不諳武藝,但只要穿上那副鎧甲,提起那桿長槍,披掛上陣,便有如神助。更為神奇的是,隨軍的狐女每天晚上總要把自己的內(nèi)衣盔甲連同長槍,一并拿去河邊盥洗。是夜,刈假寐后起身,跟隨狐女的腳步來到河邊。他發(fā)現(xiàn)狐女先是燃起篝火,之后再將自己的盔甲長槍投入火中。堅硬的盔甲長槍瞬間被燃燒殆盡。爾后,狐女又從懷中掏出一卷紙和剪刀,重新織造好一副鎧甲。長槍則是用另外一卷紙卷出槍柄,再用剪刀裁出槍頭。狐女把新做好的鎧甲長槍置于地上,念念有詞。頃刻之間,紙做的鎧甲長槍又如精鋼所制,在月光之下泛著寒光。刈心中大駭。翌日,刈披掛上陣,心中早沒了往日的雄心。到了陣前,還未開戰(zhàn),敵陣傳來笑聲。他低頭一看,自己身披紙甲,手持紙槍。周圍的兵士也驚駭?shù)乜粗约?。敵陣乘著聲勢掩殺過來,蜀軍大敗……

也不知道哪來的正義感,驅(qū)使著我找到阿猴幾個,讓他們不要冤枉甘蔗。甘蔗也沒惹你們,你們就井水不犯河水吧。我很不習(xí)慣自己這樣講話,這樣義正辭嚴的腔調(diào)更像是美美才有的??墒俏液苡憛捤?。

嗬!我本來還打算感謝你呢。阿猴歪著頭,咧著嘴冷笑著。

還……還是要說個謝……謝啦!綿澤在一旁唯唯諾諾。

反正你們別欺負他!

明明是他折的破鳥會飛,嚇到我們了。你還來為他開脫?

什么破鳥???紙折的鳥還能飛嗎?說完,我理所當然地笑了起來,以為能緩解一下氣氛。但阿猴他們個個臉色復(fù)雜,綿澤的眼里甚至有一絲難掩的恐懼。正當我們爭執(zhí)不下,上完廁所的甘蔗正好經(jīng)過我們。我一下把他拉到我的身邊。

甘蔗,他們說你折的紙鶴會飛。這總不是真的吧?

見到我把甘蔗拉到身邊,阿猴他們的表情更不自然了,好像甘蔗真是什么魔術(shù)師。

你說嘛。你說嘛。告訴他們,是他們自己想看鬼又怕鬼,最后賴到你身上的。見甘蔗低頭不語,我有些不耐煩地拉了拉他的袖子。我擔(dān)心鈴聲隨時打響,想在上課前解決問題。

甘蔗受了我的鼓動。原本低著的頭,稍稍抬了一下。我能看清楚甘蔗的表情了。一種狂熱的凄慌控制了他。他看起來既像背負了千斤冤屈,又仿佛享受著重壓帶來的安穩(wěn)。他大大的眼睛睜得更大了,但眼神里沒有我們。他不看向任何人,也不看向什么,仿佛他的眼睛天生就長這樣。我突然暗暗地想起了我的金佛,他也有這樣的一對眼眸。

是我……是我的……紙鶴。它……失控了。

說完這句話,甘蔗的眼神里重新失去了光芒,恢復(fù)了往日唯唯諾諾的樣子。他卸下了重擔(dān),但腰板卻像罪人一樣佝僂,仿佛這句話耗盡了他所有的精氣神。沉默的另一端,還是阿猴最先跳了起來。他沖著我大喊,我沒說錯吧?我沒說錯吧?他自己都承認了。你替他說什么情?他都不肯教我們,還放跑了紙鶴……甘蔗打斷了阿猴的話,聲音很低,但在場的人都能聽得清楚。甘蔗說,這不是能學(xué)的。我想起那只薄荷綠的紙鶴。原來那是真的。如果紙鶴是真的,那么我的金佛應(yīng)該也是真的。這一切都是真的。你在叨叨念什么?阿猴說。沒有沒有。我矢口否認,這才意識到自己原來又把心里話都說了出來。

5

沒過多久的一天,甘蔗走進教室,手里提了一個鼓鼓囊囊的塑料袋。尖銳的棱角把袋子扎得發(fā)白。第二節(jié)下課的大課間,他把袋子解開,露出內(nèi)里幾層的木盒。他看起來有些窘迫,于是請了美美幫他,一起打開盒子。每個盒子里,都整理排列著十幾個酥餃??雌饋硎窃缟闲迈r出爐的,酥餃的角角還飽滿發(fā)亮。甘蔗端著一個盒子,一個個地分發(fā)給大家。我……這是我媽媽做的,請大家試試看。這是我……媽媽做的,請大家試試看。甘蔗像個復(fù)讀機一樣,重復(fù)著這句話。很快,大家也都知道了,這是甘蔗媽媽做的酥餃。

于是甘蔗不再說了,只是低頭發(fā)餃子??达溩佣啵n間短,美美也端起兩盒,幫起了忙。發(fā)到阿猴那兒時,美美放下托了墊紙的酥餃,忍不住多了一句嘴:見好就收吧,少欺負人。阿猴瞪了美美一眼,正欲發(fā)作,上課鈴適時打起。美美只聽見阿猴在后邊回了一句,吃人嘴要短,我不吃!

老師走上講臺,見教室里個個都有酥餃,便問從哪里來。大家異口同聲說是甘蔗媽媽做的。老師趁機多說了幾句甘蔗的好話,讓還沒吃酥餃的同學(xué),下了課再吃。那節(jié)課,我上得不專心。腦海里反反復(fù)復(fù),總是甘蔗媽媽和其他媽媽講話時,有些討好的樣子。那個瘦小的女人,像我在陽臺種過的蔥一樣,蹭蹭往上冒,但風(fēng)一吹,就彎了腰。酥餃放在那里,擾得我心神不寧。趁老師轉(zhuǎn)身不注意,我一把抓起,塞進了嘴里。竟是冬瓜糖餡兒。和我們這里的酥餃,有些不同。最妙的是,內(nèi)里還溫?zé)?,透著一股新鮮,真是早上做的!

喂,甘蔗,你這是什么意思?下了課,阿猴徑直走到甘蔗面前,手心還托著那個酥餃。

我……我媽說……

別你媽我媽的自己不會說嗎你媽我媽!

我……我說……我媽……

行了行了行了知道你講不出個屁了。這樣吧,你給我折紙,能成真東西的折紙。我就吃下你這顆酥餃,算是既往不咎了!

也不知道阿猴在哪個電視劇里學(xué)會的這個四字詞。正當他捏著酥餃兩角,昂頭正要吃下,美美說話了。憑什么???憑什么只給你折?甘蔗是我們大家的,要折就給大家都折!我一時間也分不清楚,美美是在幫甘蔗說話,還是在給甘蔗挖坑。阿猴停頓了一下,照樣把酥餃吞入口中。他兩只手指在空中摩擦著,碎屑紛紛落地。嘴里的酥餃讓他口齒不清,但我們還是聽清楚了,他說,嗷嗷嗷。我們就當他答應(yīng)了。我看見坐在原地的甘蔗,他悄悄地,也跟著笑了。

很快,甘蔗就成了我們班的寶貝。我們都找他幫忙。大部分時候,他也不拒絕我們。很多女生找他,要一個最獨特的筆盒。甘蔗每次折出來的筆盒,都和上次的不一樣。美術(shù)委員負責(zé)在他折好的胚子上畫畫,再交給甘蔗。過了一節(jié)課的時間,那個筆盒再次從甘蔗手里拿出來,已經(jīng)成了真東西,拿在手里,沉甸甸的。第一次見到奇跡發(fā)生,我們都大受震撼。大家也都許下約定,無論如何,要保守這個秘密。

常常有女生說,別的班女生問她,筆盒在哪里買的。她什么也沒告訴人家,以此表示她遵守約定。綿澤把甘蔗拉到一旁,要他給自己折一塊橡皮。要最澀的。在我們的方言里,澀是一種味道,更是一種狀態(tài)。猶猶豫豫,彳亍不前的樣子,就叫澀。囊中羞澀。橡皮的澀,是物理的澀。綿澤要的是,一塊摩擦力很大的橡皮。這樣可以讓他變成彈橡皮大賽的王者。甘蔗照做了。結(jié)果這塊橡皮放在桌子上,別人的橡皮打來,它巋然不動安如山,安如山,安如山。輪到了綿澤,綿澤把中指指甲彈出一塊淤青,那塊橡皮依舊安如山,安如山,安如山。我們在一旁笑出了眼淚,只有甘蔗好像不知道自己干了什么事。

但我們都知道,必須保守秘密。

只有保守秘密,我們才是我們,秘密才是秘密。

有一天,美美突發(fā)奇想,讓甘蔗折一只大象出來。她說,我給你買最大的紙,比二開紙還要大好多的紙。看著美美難得張開雙臂的活潑,甘蔗撲哧一笑。他笑起來,也像個女孩子。等到美美描述完自己要騎著大象去旅游的幻想,甘蔗才拒絕了她。

他說,美美,你知道一頭大象每天要吃好多草嗎?我們得先擁有一個動物園……

美美,你快說呀,那我們就去建一個動物園!阿猴在旁邊故意搭腔,嘲笑美美。

聽到這話,美美竟沒發(fā)脾氣,只是白了阿猴一眼,回了一句嘴,動物園?那動物園一定要有猴山,把你鎖在里邊!

許多事情在我的記池里,都像臺風(fēng)過后,池面漂浮著的蝴蝶殘翼,美麗與缺憾并存。那段時間我的高燒時不時找上門來,讓我離開學(xué)校。就連我們要到公園后山去建造氣模的事情,也是綿澤跑到家里來告訴我的。我還記得那個傍晚,他氣喘吁吁的樣子,看起來比我發(fā)了幾天高燒還要疲累。我遞給他一瓶百事可樂,是那個夏天的新口味,青檸味。他一飲而盡,嶄新的喉結(jié)像活塞一樣上上下下。

我等著他口中的消息,卻沒想過,后來要等來的,是我和他關(guān)于過去的辯駁。

我說,這個消息,還是你告訴我的呀。還記得嗎?

對此,他倒是沒有反駁。

他只是說我搬家搬得太早了,我的記池一直都有問題。

我還記得搬家的那個晚上,媽媽拜過了福德老爺,祭過了祖宗神龕。到了新的家,我們會有一個更漂亮的紅木神龕。媽媽給了我一碗甜糯米粥,讓我不要吃完,要剩下。剩下不是剩下,剩下是有存。有存,有存折,有存款,有余存,都是好事。甜甜蜜蜜的生活,要有存。吃過了甜糯米飯,表哥新買的橋車已經(jīng)在樓下等了許久。爸爸走在最前邊,拿著香爐,媽媽在中間,也提著一個小小的米桶。最后的我,手里拿著一對柑橘。大吉大利的大吉。早在三天前,媽媽就告訴我,上了車之后是不能講話的。為了避免講錯話,壞了兆頭,我們索性全程靜默。

靜默之中,引擎發(fā)動的聲音格外刺耳。車子駛出水泥甬道,回聲還未響起,家門口電腦一條街的招牌在眼前一閃而過:天樂電腦,雅智電腦,樂樂樂電腦……那時候我用鍵盤打字的時間越來越多,咔咔咔,骨骼也跟著咔咔咔地響。我仍時不時地發(fā)燒,依舊瘦得像條竹竿。但媽媽不再像以前那樣,擔(dān)心我的身體。有時候她甚至還說,不燒不高,這次燒退了,又高了一些。果然,退了燒的我,站在瓷磚墻壁前一量,又長高了一點。

汽車在紅綠燈前停下,前邊就是國道。國道的那一頭,新區(qū)的燈火要比老區(qū)更亮一些。從四年級開始,媽媽就說,我們在新區(qū)買了房子。我們要搬走啦。爺爺說,好事啊,只是我看不到那時候了。我不明白,看不到的好事,還是好事嗎?爺爺在高興些什么?最后一次關(guān)上門之前,我想問問媽媽。但她說,不可以說話。我想說,爺爺會被留在這個房子里嗎?他會一遍遍地站在陽臺眺望操場嗎?只是命運對他來說,已經(jīng)沒有了意義。后來我想了想,他或許住到了爸爸懷里的香爐里。那總是個空間,一個時不時會冒煙的空間。像一縷煙,他飄飄忽忽,如影隨形地跟著我們。就像童年的積木一樣,許多故事都被輕易推翻。車子緩緩發(fā)動,駛過了國道,新的光亮照進了車廂。臨走前,鄰居的奶奶說,以后見不到嘍。她的語氣那么俏皮,宛若講的是一件樂事。沉入記池深處過久,人和事都泡得軟乎乎。聽任一雙后來的手,賦予嶄新的形狀。若干年后,我打撈時間的陳跡,重新辨認那個夜晚的種種,竟然發(fā)現(xiàn)那不僅僅是成長,也是一種逃離。從即將坍圮衰敗的老區(qū),逃到一無所有但注定繁華的新區(qū)。為什么當年我爸媽執(zhí)意要從老區(qū)搬到新區(qū)?仿佛是一場夢一樣,在我的記池變得正常之后,坍塌成一片廢墟,反而是現(xiàn)實。

我和綿澤重逢的那個夜晚,一開始彼此都未認出對方。他穿著一件紅馬甲,在可視監(jiān)控前探頭探腦,自稱是街道辦的人員,聽說我家有自廣州返汕的人員,要做問詢。我說回家的人就是我。我請他進門,他拒絕了,又拿出本子開始登記。他問我返鄉(xiāng)的緣由。畢業(yè)之后,我在一家廣告公司做設(shè)計,平時接一些插畫的私活。上個月因為跟老板鬧得不太愉快,索性辭了職回家,打算住幾天平復(fù)一下心情,再回廣州找工作。但我只說,回來看看爸媽。他抬起頭來,笑了笑,孝順挺好的。趁著他低頭記錄的時候,我白了他一眼。他正好抬起頭,笑了。他說,多一句嘴,你是不是在中心小學(xué)讀過書?我盯著他看了好久,終于叫出了他的名字。我把回家的緣由詳細地說了一遍,又讓他進來喝杯茶。綿澤還是拒絕了。他說他真的忙,還得趕到下一家去登記。但他明晚有空。

隔天晚上,他再次敲響我的門鈴。我開了門,他穿著一件Polo衫,臉上帶著下班后的疲倦,但神情輕松不少。坐下之后,我們開始東拉西扯。我們都想知道對方的近況。但對于彼此的工作,我們也沒什么好說的。他說自己結(jié)了婚,去年有了一個女兒。吵得很,不像我,他說。我突然想起他小時候的樣子,確實沒那么吵鬧。他總是跟在阿猴后邊。一個綽號老二的人,怎么也不吵鬧。但比起以前,他現(xiàn)在健談多了。他指著我掛在墻上的畫,夸我畫得好看。他說,你從小動手能力就強,什么畫畫手工,都是全班的尖子。我說,哪有的事情,我那時候也沒開竅,什么都不好。他說,那是你忘了,你記池不好。我差點語塞,頓了一下,我終于接上了話,那時候畫畫和手工好的,不是我,是甘蔗。

他愣了一下。甘蔗?我又說,紙將軍。

什么紙將軍?我們盯著彼此的眼睛,企圖從中找到答案,擺脫沉默的尷尬。

還是他機靈。他一拍大腿,你是說,說的是那個紙癡的阿軍!

對對對!他叫阿軍。接下了話,我突然有點失落。他是甘蔗,他不是阿軍。阿軍聽起來,更像他爸爸的名字,那個不茍言笑的男人。我想知道他后來怎么樣了。

上周我才見到他,他媽媽死了。

綿澤沒搭理我錯愕的表情。癌癥。聽說是肝癌,死之前肚子腫得像蛤蟆。一開始阿猴他們知道了,湊了點錢給阿軍。后來說是治不好,回了家,沒多久人就走了。我看也是沒錢。阿軍就是個呆子。他到現(xiàn)在埋在他那些爛紙里,不肯出來。按我說,紙就不是什么吉利的東西。何況是折紙,那跟紙扎也沒多大區(qū)別。

我們小時候,拜神比現(xiàn)在多,大家也信神明。每逢初一十五,我媽拜神前,總要在客廳折個半天。你還記得吧?香燭店買來的金紙,要變成一個金元寶,必須折過后,對著紙縫,吹上一口氣。那口氣把元寶吹臌了,也吹活了。成型的元寶在竹篾編成的竹蘿堆成了山。端的動作要小心,不然一陣風(fēng)吹來,元寶山就塌了。紙的還是紙的,終究不是金元寶。你說對吧?錢是紙做的,但紙做的換不來錢。也不對?,F(xiàn)在都用電子貨幣了,錢也不是紙做的。只有紙錢才是紙做的。要是個個像我們一樣這么虔誠,下邊不成了津巴布韋了嗎?先人們,都要背著一麻袋的錢去買超市了吧?

我急于聽到甘蔗后來的際遇,不想他絮絮叨叨地發(fā)揮想象。水正好開了,我沖了一杯茶,請他喝茶,讓話題拐一個彎。他喝了茶,沉默了半晌,突然說,他命也是挺慘的。

 

本期點評1:譚杰

美感記池與缺憾命運

《紙城堡》中,“我”追憶了一段少年時光,以第一人稱和旁觀者的視角,講述了記憶中的一段關(guān)于同學(xué)“甘蔗”從閩南搬到潮汕后,被嘲笑排擠,而后慢慢被接納的生活。

童年記憶往往既真實又虛幻?!都埑潜ぁ凡粌H真實生動地再現(xiàn)了童年的現(xiàn)實生活片段和內(nèi)心活動細節(jié),又因“我”年少時常莫名發(fā)燒造成的生理上的不清醒,以及搬家?guī)淼目臻g騰挪,而在真實生動之外散發(fā)出迷離和神奇的光彩。在看似少不經(jīng)事的純真回憶里編織進了少年時期特有的,對偏愛的或超出認知的世界和現(xiàn)實所做出的奇幻想象,比如把巧手折紙的甘蔗認定為“紙將軍”,能像“神筆馬良”一樣,折紙成真;比如對金佛虔誠許愿、對鬼的好奇與忌憚……在純真篤定的敘述中,呈現(xiàn)出真實的童趣。

同時,小說也傳遞出孩童世界的特有的認知、困惑和思考。甘蔗一家從閩南搬到潮汕,空間的轉(zhuǎn)移帶來身份的變換。在融入當?shù)氐倪^程中受到了阻隔。媽媽積極學(xué)習(xí)潮汕話,跟鄰里互動聊天,送吃食,努力融入當?shù)刂鲖D圈子,然而激動之時,“閩南語像退了潮的河床一樣裸露出來”,外地人的標簽始終存在。甘蔗作為無力改變世界的孩童,則選擇了默默隱藏自己,盡量使自己透明化,羞澀笨拙地回應(yīng)友善和好奇,忽略、過濾挑釁和嘲笑。折紙是他打發(fā)孤獨和焦灼的唯一方式,也是化解來自“阿猴”等人排擠,引起同學(xué)們的注意和喜愛,融入學(xué)校生活的方式。甘蔗一家這樣作為城市里的主動移民,對融入當?shù)匚幕怯兄鴱娏业目释?,這融入和被排斥過程中的激動與隱痛、卑微與自尊等滋味,也是非常耐人琢磨的。

文中提到的“記池”和“命運”,是提領(lǐng)這段故事的關(guān)鍵詞。作者反復(fù)插敘因為種種原因,“我”的記憶是不能夠相信,不能作為事實依據(jù)的,這段所謂的回憶是在現(xiàn)實基礎(chǔ)上,經(jīng)過“我”的理解和感受加工后的想象。小說后面,偶然與老同學(xué)重逢話舊事,展現(xiàn)出“我”的記憶偏離和“甘蔗”現(xiàn)實命運的反照,剝離想象后的落地回歸,形成一種差勢力量,更添唏噓。

( 譚杰,魯迅文學(xué)院教研部副主任)

 

本期點評2:范墩子

暈染的簡約與樸素,叢林被切割成密麻麻的碎片,夜色下的寂靜,湖水被映得藍盈盈的,白馬悠然穿過草地。此番情經(jīng),近乎夢境,或許正是被人們遺忘的夢囈,大地被死亡的影像籠罩,繁星瞬息即逝的美牢牢捆住,白馬低沉的嘶鳴暗自回蕩。夢在捕捉那些叫人心驚膽戰(zhàn)的恐懼。在幽靈般的夢里,我常??吹揭恍┕爬系挠跋窈鸵舴褋頃r卻什么都忘了,真希望自己準確地掌握夢的邊界,以此來辨識到它們的模樣,盡管它們是那么虛無,甚至并不存在。史學(xué)家永遠也不相信這些跳動的片段,它們更在折磨著哲學(xué)家不安的睡眠,只有小說家能夠感知得到它們的生命,它們的優(yōu)雅,它們內(nèi)部的熱情,小說并不是夢,但很難離得開夢。好小說的狀態(tài)其實就是夢的狀態(tài),洶涌混沌,駁雜鬼魅,有時人們根本無法理解它的布局和要義,只能隱隱感受得到某種微弱的存在。

陳潤庭的《紙城堡》就如同一場少年時代的夢境,玄妙模糊,幽深漫長,卻蘊藏著許多記憶中的痛,讀起來如在欣賞一幅山水畫。敘述者的“我”是一位常常顛三倒四的人,原因是小時候的數(shù)次發(fā)燒,于是對什么事情都印象模糊起來,比如對中心人物甘蔗的初次印象,“我見過你家那個蛇皮袋鼓鼓囊囊的樣子。它被放了下來,發(fā)出一聲疲憊的嘆息”,許多的情景和印象,似乎也正在映照著多年后甘蔗的個人命運。甘蔗話不多,卻是我們心中的紙將軍,他疊的紙鶴活靈活現(xiàn),就像真的一樣,隨時可以從我們面前飛走。但無論他紙鶴疊得有多好,我們似乎都記著他是“外省的”?;赝麄€少年時代,似乎所有的記憶都蒙上了一層神秘色彩,鬼魅卻逼真,諸多的悲傷和快樂都埋藏其間。等我高燒退去的時候,一切似又返歸正常,我長高了,一晃多年的光陰也消逝了。

多年后,我從綿澤嘴里聽到了甘蔗的消息,他母親得癌癥去世了,他過得很不好。陳潤庭似乎是在通過夢境進入童年,進入一些悲傷的過往記憶,甘蔗與我們瑣碎的日常里,并沒有發(fā)生過什么重大的變故,卻時時讓人感受到一種強烈而又清晰的哀傷,或許這正是童年記憶的實質(zhì)。當我們尾隨著作者的敘述進入到那個陌生地帶時,會有種做夢一樣縹緲而又不真實的感受,它提供給我們新的現(xiàn)實經(jīng)驗,字里行間時不時會顯現(xiàn)出文化上的時差,諸多我們知曉卻極其陌生的場景會生動地展現(xiàn)在我們面前,記憶隨著敘述的推進不斷在更新,甚至?xí)な幊鰟e的神秘感覺。這些感受,都是我在閱讀這篇小說時想到的。

(范墩子,青年作家,已出版《抒情時代》《虎面》《我從未見過麻雀》等多部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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