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浪潮”訪談 | 蔣在:寫作觸及沉默,也觸及喧囂
《人民文學》“新浪潮”欄目自開設以來已有二十多年的歷史,現(xiàn)已成為雜志的品牌之一。此欄目的作者均系首次在《人民文學》發(fā)表作品。今年,將召開全國青年作家創(chuàng)作會議,中國作家網與《人民文學》雜志共同推出“新浪潮”作家觀察專題。鑒于欄目優(yōu)秀作者眾多,經過認真考慮,兼顧地域、民族、體裁等因素,我們選出第一期12位青年作家:朱婧、江汀、李晁、羌人六、栗鹿、沙冒智化、楊知寒、康巖、三三、蔣在、杜梨、焦典。作家訪談和相關視頻將陸續(xù)在中國作家網網站和各新媒體平臺、《人民文學》雜志各媒體平臺推出,敬請關注。
蔣在,小說見于《人民文學》《十月》《當代》《鐘山》等。出版小說集《街區(qū)那頭》《飛往溫哥華》,詩集《又一個春天》。曾獲“山花文學雙年獎”新人獎,鐘山之星文學獎,西湖新銳文學獎等。牛津大學羅德學者提名。北京老舍文學院合同制作家。首師大外國語言文學博士在讀。
國外留學的某一年暑假,蔣在寄居在同學家,同學一家外出旅行,近兩個月的時間,蔣在沒見過任何人,也沒有和人說過話。臨近傍晚時,她會獨自坐在院子里,在一張綠色的戶外露營折疊椅上聽遠處的蟬鳴。一個人的時候會對周圍的聲音特別敏感,她經常聽到蜂鳥靠近飲水瓶時羽翼的振動聲,或者是樹林掉落什么果實的聲響,有的時候樹枝也能在沒有大的外力下忽地斷落下來。時間在此時成了偽概念,反而聲音才是一種對流逝的推進。
蔣在說,短篇小說《飛往溫哥華》,包括《再來一次》《遺產》《小茉莉》,都是在這樣的狀態(tài)下完成的,這些小說中的人物都在渴望逃離或者移動,甚至是隱藏。
蔣在小說集《街區(qū)那頭》
蔣在小說集《飛往溫哥華》
事實上,蔣在目前出版的兩部小說集《街區(qū)那頭》(2020年)和《飛往溫哥華》(2023年),似乎都與逃離有關,而關于她的故鄉(xiāng)貴陽的元素幾乎很少。
今年《花城》第1期推出蔣在的短篇小說《許多》,講述了一個北漂女孩失敗后回到故鄉(xiāng)貴陽的故事。
“故鄉(xiāng)是童年的回憶,是一個巨大的寶庫,在你沒有準備好的時候,不要去觸碰它,不要輕易開啟它?!笔Y在說,“如果要寫‘故鄉(xiāng)’,還是要有一定的閱歷和認知,這樣才有能力寫好,或者說處理好你的童年經驗?!?/p>
中國作家網:你從11歲開始寫詩,14歲發(fā)表詩歌,19歲讀大學的那一年開始寫小說,這種轉變是否存在某種契機?僅憑3篇小說,就實現(xiàn)了詩人到小說家的華麗轉身,如何看待詩人和小說家這兩種身份?
蔣在:的確,我寫第一篇小說的時候是2013年的冬天。那個冬天我大部分時間無所事事,冬季的大雪讓我外出的時間減少了。為了省機票錢,那一年,我沒有回國。我得到了第一份工作——幫助教授的鄰居看家以及照顧她的兩只狗。后來有很多朋友過來借住,有的甚至從其他地方開車過來,他們一直在描述一路人看到的厚重的積雪和一望無際的荒蕪,他們知道越往西邊氣溫就會越暖,他們時刻都在表達對抵達的欣喜和振奮。因為只有兩個臥室,有的朋友只好睡在沙發(fā)或是地毯上。而我就是在這種極其孤獨,又極其擁擠紛亂的環(huán)境下開始了我第一篇小說《斯闊米什的森林》的寫作。
現(xiàn)在回過頭來,可以看到在這篇小說里我在嘗試用詩的語言和夢的囈語在講述。后來的小說里,這種特質在發(fā)生變化,因為小說畢竟不是詩歌。盡管如此,我依然沒有摒棄詩歌在我創(chuàng)作中的重要位置,我會將自己的詩歌融入小說,比如《舉起靈魂伸向你》和《沙漠的棕櫚樹》,都是先有了詩歌,后寫成了小說,我將兩個身份看成互相滋養(yǎng)的整體,他們都在同時演示著同一個秘密,你可以在兩個文本中彼此尋找答案。
中國作家網:詩歌和小說是兩種不同的文體,如何在這兩者之間平衡寫作?
蔣在:開始寫小說后,寫詩歌的時間變少了。這兩種文體是不同的思維,其實很難平衡,我自己認為在一定時候是需要做一個取舍的。
中國作家網:《飛往溫哥華》這篇小說,從一個母親的視角講述了抑郁癥兒子的留學故事,從而揭示了家庭內部更為復雜的情感。如何找到并確立了母親這一視角?
蔣在:與其說是母親的視角,不如說是家庭的視角。如果是留學生的故事,直接寫他們的困惑,確實常見。如果從一個陪讀媽媽或者留在國內掙錢的父親的角度去寫,可能就比較新穎。在中國,許多家庭望子成龍,并堅信把孩子送出國就是一個絕對正確的選擇,但事實并非如此。許多家庭都是普通的中產階層或工薪家庭,他們不惜一切,甚至傾盡所有,將希望和夢想都寄托在孩子的未來和學業(yè)上,只為了改變家族的命運。我覺得現(xiàn)在越來越多的家庭開始意識到這一點,這可能是一個遙不可及的夢想,把孩子送出去,會給孩子帶來沉重的負擔。
《飛往溫哥華》中以母親的視角寫了很多植物,就是試圖用這些輕盈的事物消解沉重。我覺得,女性就像這些植物一樣,雖然外表柔軟脆弱,但在某些方面,她們的生命力卻異常堅強。它們能在最不可能的環(huán)境中綻放,有時候你能看到,在那些根本不可能有生命的夾縫中,會突然冒出一株植物,那種撐破堅硬的巖石的生命力,特別讓人震撼。
中國作家網:《飛往溫哥華》中,“另一個”是一個關鍵詞,“另一個世界”,“另一個家”,“另一個女孩”,其實也不是說此時此地有多么不好,另一個地方有多么好,其實是尋找另一種可能?可不可以理解為“生活在別處”?
蔣在:其實也不是這樣,此地和另一個地方,是雙重存在的,有點像“平行空間”,也有“另一種可能”的意思。但是,這種可能我覺得不是必須在二者之中選其一,而是,這二者本身就是并駕齊驅的,是同時存在的,既對立又統(tǒng)一。并不是說這個存在,另外一個就磨滅了,它應該是同時燃燒的一個東西。
中國作家網:當你置身國外,寫中國家庭的故事,會不會有某種獨特的觀察和體驗?難度在哪里?
蔣在:當然,我想如果沒有國外生活的經驗,很難將海外經驗寫好。我們有我們這個時代的《北京人在紐約》,現(xiàn)下海外華人的生活和之前有很大的不同,這是屬于我們這個時代的流布史。如果要說難度的話,我想更多的是實操層面上的,有一些實際的細節(jié)問題不能想當然,有一些生活邏輯和國內是不同的,這種轉換的過程需要自我覺察。
中國作家網:小說集《飛往溫哥華》中,從時空線索來看,《午后,我們說了什么》時空線索清晰可見,《飛往溫哥華》《再來一次》和《遺產》在線性的時間敘事中加入大量插敘和補敘,《等風來》和《小茉莉》的敘事更為復雜,許多畫面和場景成為一種回憶敘事,現(xiàn)實與回憶不斷交織,某種意義上已經超越了時空。在你看來,時空線索的復雜與小說內容的復雜構成一種怎樣的關系?
蔣在:是的,小說《等風來》和《小茉莉》,包括近期完成的小說《呼吸》,都選擇了不同于以往其他小說的講述方式。有時候,我想這幾個題材只能通過這樣交織的方式,而非線性的時間敘事去完成。這幾個小說,我在不同的部件下,一點點試圖剖析人物繁復精微的現(xiàn)實與內心世界,試圖穿插兩條甚至多條交替纏繞的線索,為讀者呈現(xiàn)時空交錯下,被現(xiàn)實撞擊碎裂的精神切片。這些切片掉落,然后再慢慢拼湊起來,這種打亂時間的方式,逐漸構成了生的隱秘之傷與死的恍惚之境,我試圖運用這樣的方式去最大化小說的張力。
以《等風來》為例,它探討的不僅僅是單純的人與人的關系,更多的是探索有關“夢”和“物”的歷史。故事時間和現(xiàn)實時間的對比是十分游離的:那個反反復復正在制作的風箏、死去的喜來、正在飛來的石頭、在嘴里玩弄的水果糖。故事時間被延長了,夢境也在被延長。小說里“遠處的天空中有兩只風箏總是飛得很高,在云層里輕輕浮動”,云層的移動推動著小說里的時間。波德萊爾說過,詩是某種變換比例的力量,小說又何嘗不是?!兜蕊L來》中很多元素是不對稱的,那是一個顛倒的世界。
中國作家網:你在大學本科的時候學的是古希臘文學和哲學,研究生時學的英美文學,主要方向是莎士比亞。專業(yè)上的閱讀(英文閱讀)給你的寫作帶來了哪些思考和影響?
蔣在:本科時,我做的課題研究是:什么是史詩?針對古希臘的文學和哲學范疇。研究生時,我選擇了從拉康的精神分析學去看莎士比亞悲劇。感謝那時候的選擇,讓我對西方古典作品的脈絡有了一個大致的了解。我一直對史詩,尤其是它其中所包含的悲劇性感興趣。這也是我一直探索的,古典悲劇究竟何時轉向了現(xiàn)代悲劇。簡要來說,我想古典悲劇的發(fā)生往往是由于外部世界的沖擊,而現(xiàn)代悲劇轉換成了某種“室內的游戲”,或許也就是我在上面的問答中提到的“精神困境”。此類困境也是外部環(huán)境的具象化:有關于尋回、找失、循環(huán)、欺騙、急躁的鏡像映射。因為最終還是回到個人身上,個人變成了一個裝置,他無時無刻不在觸及沉默又在觸及喧囂,因為最大的痛苦仍然無法言說。這是我所理解的現(xiàn)代悲劇,也是我在小說中想要一以貫之的,拉康口中的“缺失”。
中國作家網:你現(xiàn)在在十月雜志社擔任小說編輯,結合你的編輯工作,談一談對當下青年寫作的關注和思考?
蔣在:最近,我讀到青年批評家行超的一篇文章《空間及其意義》,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她認為,近年來,“70后”“80后”以及更年輕的作家講述歷史、書寫史詩性作品的熱情正在逐漸淡去,空間敘事超越時間敘事,在他們筆下成為更加顯著的存在,在近年來的青年作家作品中,空間變換著不同形式,構成了他們看取世界、認識現(xiàn)實的重要路徑。我認為,這或許是當下青年寫作的一種趨勢。
另外,我一直負責十月雜志的“小說新干線”欄目,閱讀了大量作品。近期也責編了一些自由投稿的作品,它們真的非常出色,展現(xiàn)出一種獨特的野性的生命力。
中國作家網:你在《飛往溫哥華》的后記中說,“飛往溫哥華,看上去是開始,其實是一種結束。這個書名的恰切,如同一段時間標識——它意味著某段異域性寫作生涯的終結。我的寫作在這之后注定會發(fā)生變化,因為視野和生活經驗的轉向,所以《飛往溫哥華》注定是我寫作生涯中一部轉折性的作品?!蹦芙榻B一下下一部小說集的內容嗎?與之前的小說集會有怎樣的不同?
蔣在:新的小說集里的故事聚焦當下的北京。所以在地理環(huán)境上是一個很大的改變。這部小說集非常幸運入選了北京作協(xié)簽約扶持作品。其他的內容就先賣個關子了,希望大家多多關注新的小說集的出版。謝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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