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周之星 | 保定許城：眉眼盈盈（2023年第15期）
“本周之星”是中國作家網(wǎng)原創(chuàng)頻道的重點欄目，每天經(jīng)由一審和二審從海量的原創(chuàng)作者來稿中選取每日8篇“重點推薦”作品，每周再從中選取“一周精選”作品，最后結(jié)合“一周精選”和每位編輯老師的個人推薦從中選出一位“本周之星”，并配發(fā)推薦語和朗誦，在中國作家網(wǎng)網(wǎng)站和微信公眾號共同推介。“本周之星”的評選以作品質(zhì)量為主，同時參考本作者在網(wǎng)站發(fā)表作品的數(shù)量與質(zhì)量，涵蓋小說、詩歌、散文等體裁，是對一個寫作者總體水平的考量。
——欄目主持：鄧潔舲
本周之星：保定許城
許城，保定人，曾受教于魯迅文學院，作品散見于《鴨綠江》《清明》《山花》《邊疆文學》《啄木鳥》《小說林》《青春》《解放軍文藝》《青年作家》等，發(fā)表中、短篇小說二百萬余字，有作品獲公安部文學獎，現(xiàn)為河北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
作品欣賞：
眉眼盈盈
老唐騎著閨女雅潔丟下的舊粉紅色坤車跑出工廠，暈暈乎乎像中毒、中暑，更像一只誤食了耗子藥的大老鼠。復興路上的街心公園里綠色滿園又花枝招展，一聲鳥鳴婉轉(zhuǎn)著傳來，倏然令老唐抖擻了精神，隨口吟道，煙輕柳葉眉閑皺，露重花枝淚靜垂……又覺得矯情也前言不搭后語，呵呵笑著跳下來將坤車支在了街心公園門前。
芒種時節(jié)，凌晨三點多鐘的樣子天就蒙蒙亮了，街上跑著少有的車輛，再是忙碌著的環(huán)衛(wèi)工們……現(xiàn)在，萬惠肯定正在蒙頭大睡，神經(jīng)衰弱。常是半夜時分，老唐被一只竄進院的野貓驚動了，跑出屋見萬惠披頭散發(fā)地坐在院里，傻子一樣沖著房前那棵小杏樹發(fā)呆……老唐輕易不敢打攪那個女人，哪怕獨自躺在床上，咳一聲都忙著捂住嘴巴，像朝佛般虔誠。
街心公園臨著一座橋，橋下是從城南大清河里流過來的水，加上滿園的花草和愜意地穿行于繁枝綠葉間的鳥兒，也可謂有聲有色了。老唐順著一條鵝卵石鋪就的甬道走進來，坐在石椅上仰起頭，一線哈喇子從嘴角流出來也渾然不覺。剛才鳴叫的鳥兒似是專來引逗老唐的，或討厭老唐一身的洗衣粉味，靜得讓老唐心焦的街心公園里根本就找不到鳥兒的影子，像妖！老唐倆眼又迷迷瞪瞪的了，也是老唐有擇床的毛病，可老唐是個鍋爐工，流水線不停，鍋爐工就必須三班倒，每個月總要遇到一次或兩次前夜班，晚上十二點交接班后，去簡陋的浴室里用洗衣粉清除滿身的污垢跑回出租房，房前的蜂窩煤爐子上溫著飯，柜子里放著半盤煮花生米、半瓶二鍋頭，吃了喝了仰倒在床上就可以睡一個人仰馬翻了……可那是早先兒??！
那時候，那座被一片高樓包圍著的大雜院里住著三戶人家，雅潔和萬惠的閨女莉娜還在十三中讀高中，就是萬惠被驚動了又深更半夜傻子似地坐在小杏樹下發(fā)呆，也不能只埋怨半夜下班跑回去的老唐。老唐卻不能不埋怨自己，畢竟萬惠有兩道與亡妻極為相似的柳葉眉。老唐死了老婆，雅潔就是他唯一的牽掛，至于偷偷地將萬惠藏在了心里，還是雅潔和莉娜又一起去省城讀大學之后的事情了。曾與他們住在一起的是一對河南小夫妻，苦扒苦曳地攢了四五年錢才買了一套二手房搬走了，院子里剩下一對孤男寡女，老唐躺著站著怎么著都不會舒坦。倆閨女放假回到出租房，莉娜咋咋呼呼地拉上他們?nèi)ズ谀羌倚【起^里吃頓便飯，單自然是老唐搶著去買。吃著喝著老唐和萬惠慢慢兒地就走得近了，以至于老唐再上前夜班干脆就睡在鍋爐房里那張臟兮兮的小木床上，湊合到天亮才往出租房里跑，可他跑回去，萬惠又坐在小杏樹下發(fā)呆，依舊跟傻子一樣。
萬惠很早就干保潔員，離開大雜院順著胡同走出去就從后門走進了那座商務(wù)大廈，下班后再順著胡同走回來。商務(wù)大廈旁邊有菜市場、糧油店和一家小超市，也算五臟俱全，萬惠的活動范圍不會超過五千平方米。至于衣服，大多是莉娜從網(wǎng)上訂了，再由快遞送到大雜院，卻又常被萬惠扔到一邊，不修邊幅仿佛是疏忽或故意疏忽，尤其是那兩道讓老唐看了總覺得可惜的柳葉眉。會畫眉的老唐可惜完了又無可奈何，成天穿著工裝在商務(wù)大廈里掃地、撿垃圾的萬惠基本上不化妝，被雅潔和莉娜拉著去胡同口那家小酒館里吃飯前，也不過用香皂洗洗臉罷了。老唐總是暗中感嘆，又不能說出口，憋在心里像長了一蓬草，從草里突然飛出一只花喜鵲，當然是在夢中，醒來后躁躁地坐在床上才知道，那蓬雜草里還藏著一只大刺猬。
老唐上白班或后夜班的時候，下班回到家，扎在出租屋里睡足了，喜歡將小矮桌放在房前那棵老槐樹下，就著一盤花生米喝上幾口小酒兒，花生米吃完了就回屋拿一根黃瓜或一根大蔥蘸面醬；遇到萬惠在家，悄沒聲兒地端出一盤炒雞蛋或燉雞塊，老唐受之有愧，訕笑著邀請萬惠坐下來一起吃，萬惠搖搖頭笑笑又回了屋……仿佛有意躲避著老唐。
有關(guān)萬惠的一些事情，老唐還是通過雅潔知道了一些，莉娜說起爹來總是惡狠狠地嚷，死了！跟萬惠說起丈夫的口氣一樣。真的死了嗎？雅潔曾悄悄地告訴老唐，莉娜每個月都能收到爹打進卡里的錢，爹還常去學校送衣服、吃食，卻都是由警衛(wèi)們代收，父女倆好像都承受不了見面后的難堪，抑或莉娜壓根兒就不想見爹。據(jù)說，早先，萬惠也像老唐當年那樣，拉家?guī)Э趤淼竭@座城市，丈夫先在一家工廠里干，干出了名堂被調(diào)到公司，慢慢地升任公司的業(yè)務(wù)主管，又慢慢地成了年薪多少萬的精英，接下來的故事就很流俗了，不提也罷！
天慢慢地大亮了，坐久了雙腿不免有些麻，老唐本打算揚起腿來舒舒筋骨，可一條腿卻伸到了石椅下邊，腳后跟碰到一個類似紙盒子的東西，便彎下腰來，伸出一只手探進去，是一個精致的禮品盒，纏著雙面金色絲帶，想是誰惡搞或不慎遺落也未可知。老唐將禮品盒很小心地捧在手里，猶豫再三還是打開了，里邊裝著染眉膏、眉筆、眉筆液，還有好多說不上名堂的零碎兒。老唐不認識外文，卻能從字形上判斷，那些畫眉用品來自韓國……突然又有一聲鳥鳴婉轉(zhuǎn)著傳來，老唐猶如捧著一塊燙山芋，忙不迭地將禮品盒用金絲帶綁好了又放回石椅下邊，卻兩條腿并攏擋著，頭也仰了起來，欲蓋彌彰形同不諳世事的孩童。
街上慢慢地熱鬧了起來，那些起得早的老頭老太們也三三兩兩上街走動了。老唐竟如賊一樣渾身不自在起來，額頭上冒出一層汗，手癢心也躁，眼前不住地閃一道道彎也飽滿的柳葉眉……也不怪老唐，老唐會畫眉是跟爹學的，爹是跟爺爺學的，爺爺呢當是跟祖爺爺學的……據(jù)說，唐家祖上曾出過一任知縣，知縣大人身為布衣子弟能出人頭地自然博古通今，喜歡給老婆畫眉的漢代京兆尹張敞就是想當然的楷模，加上唐家祖上就有善待女人的遺風，老唐他爹沒事兒就給女人畫眉，還擔上了怕老婆的名聲。其實，老唐他媽至死見了丈夫還是一副低三下四的模樣，究竟是從舊社會走過來的婦人！老唐小時候，問過爹為什么那么喜歡給媽畫眉，爹呵呵地笑著說，臣聞閨房之內(nèi)，夫婦之私，有過于畫眉者……老唐去鎮(zhèn)中讀書后才讀懂了那句話，也知道張敞說出那句話的緣由。
老唐沒考上高中就回家務(wù)農(nóng)了，閑暇時卻喜歡讀一些雜書，尤其是與畫眉有關(guān)的書。待老唐拉著老婆進了洞房，拿出悄悄在縣城買的廉價眉筆，將老婆那兩道柳葉眉修整得看起來也的確有滋有味了，酸秀才一樣搖頭擺腦、皺眉、咧嘴地抒情——雪洗桃花面，煙描柳葉眉……恰好爹從房門前路過，繃著臉地訓斥道，凈學些濃詞艷賦，也難怪成不了大器！老唐側(cè)耳聽聽爹遠去了，抱起老婆瞅著那兩道彎也飽滿的柳葉眉呵呵地笑著說，上梁不正下梁歪，有其父必有其子！
老唐笑著與老婆有了閨女，又笑著帶老婆和閨女來到城里，可父母一天天老、閨女一天天大，成天為錢奔波，竟有好多年沒給老婆畫過眉……直到老婆突患急癥不治而去，老唐才又拿起了眉筆，卻是在紅星街一家小化妝品商店里買來的廉價品，為老婆畫完眉將眉筆與亡人一起送進了火化爐。
老唐站起身又彎腰從石椅下拿出禮品盒，猜想失主必定是給心儀之人買的，是君子就不能奪人之美。想再把禮品盒放回石椅下邊，老唐的心里倏然如被針尖輕輕滑過，如捧著燙山芋的手也不由得抖了一下。遇到歇班，老唐去街上閑逛，能看見的都是“韓潮滾滾”的商鋪或大廈，常站在櫥窗前看看也就罷了，何況，那時候，萬惠還沒讓老唐在意或老唐還沒可惜萬惠那兩道柳葉眉……突然有一個穿著休閑裝的小女子從街心公園跑過，似乎很照顧老唐的情緒，故意將臉轉(zhuǎn)了過來。老唐見小女人那兩道肯定精心修飾過的臥蠶眉，也是瞬間 沖動，做出了一個很不要臉的決定——將禮品盒抱在懷里，賊一樣地跑過來，自行車筐里放著裝飯盒和方便面的布兜，將禮品盒塞進布兜推起自行車飛身上去就成了離弦的箭。
一輛銀灰色寶馬開過來在街心公園門前只停了幾秒鐘，駕車的男人借著搖開的車窗看見老唐像一只被狼攆著的兔子，隨即踩動油門一路追了上來。老唐出于本能回頭看了一眼，發(fā)現(xiàn)一輛窮追不舍的寶馬，竟沒有顧忌一輛與他相向而行的小客貨，穿越街道拐進一條小胡同，進入一片保留得很完美的明清風格的民居。民居里一條小胡同連接著另一條小胡同，走進小胡同就走進了迷魂陣，撅著屁股蹬著自行車再拐進一條小胡同，老唐回頭看一眼竟哈哈地笑著又隨口吟道，掃眉才子知多少，管領(lǐng)春風總不如！前言不搭后語，卻又挑不出什么不是，老唐畢竟的老唐嘛！
老唐心里揣著一群小老鼠，自己個兒卻變成了一只大老鼠，上完前夜班，也不在鍋爐房里的小木床上湊合到天亮，站著躺著都不踏實，卻又不能半夜三更地跑回出租房。騎著那輛舊粉紅色坤車到處瞎溜達，可老唐繞開復興路上的街心公園，行走在一條條大街上，哪怕遇到與他一樣騎著自行車下夜班的男人都讓他的心倏然一抖，期盼著一個星期的前夜班早早兒過去，夜里就能安安穩(wěn)穩(wěn)地扎進出租房一覺睡到大天亮……老唐覺得也不是萬全之策，只要行走在大街上，就可能遇到失主——很可能就是那個開著寶馬死乞白賴地追他的人。
那個禮品盒里的內(nèi)容的確很豐富，不只是染眉膏、眉筆之類的零碎兒，還有一枚祖母綠戒指，壓在禮品盒最底下的是一張用碳素筆寫的紙條——萬惠，將過去還給你……那時候，萬惠像才吃了早飯，還不到上班的時間，又坐在房前的小杏樹前傻子一樣發(fā)呆。五月的小杏樹枝繁葉茂，伸展著的枝杈上掛著一串串慢慢兒變黃的杏果，被晨風一吹搖搖欲墜……萬惠呢？似乎為了等老唐回來才化了淡妝，卻還是忽視或故意忽視了那兩道柳葉眉。
鍋爐里填滿煤，又將足夠的煤塊堆在了鍋爐前，老唐就有時間喘一口氣了，手邊總是放著幾本雜書。認為萬惠忽視或是故意忽視那兩道柳葉眉之后，老唐才又在意起那些與畫眉有關(guān)的書，卻都是雅潔丟在出租房里的時尚雜志。老唐悄悄將那些時尚雜志帶在身上，彩頁廣告上韓國畫眉用品火一樣烤得老唐總是坐臥不寧，將書上那些也長著兩道柳葉眉的女人與萬惠聯(lián)系在一起，越聯(lián)系越覺得可惜……當老唐發(fā)現(xiàn)撿的禮品盒與萬惠有了瓜葛之后，拿起那枚祖母綠戒指更覺得燙手了，也難怪那個開寶馬的男人死乞白賴地追著他不放。
那天早晨，老唐回到出租房又打開禮品盒，隔著窗戶看著久坐不語的萬惠，猶豫再三還是拿著那枚祖母綠戒指走了出來。萬惠見到老唐手中的祖母綠臉上現(xiàn)出了短暫的驚訝之情，繼而又回復了原態(tài)，問老唐怎么會有祖母綠。老唐覺得應(yīng)該實話實說，回身把禮品盒拿出來。萬惠從老唐手里接過那張紙條看了，冷笑了笑，隨即將紙條還給老唐冷著臉說，還給人家！
老唐也覺得應(yīng)該還給人家，可他拿出眉筆、眉筆液和眉卡又愛不釋手，有點像喜歡調(diào)制胭脂的賈寶玉，與老唐一起燒鍋爐的人說他變態(tài)，當然是他們開玩笑地從老唐手里奪過那些時尚雜志后順嘴說的。老唐從沒當過一回事兒，心里還沒裝著萬惠的時候，總是盼著雅潔回來，雅潔也喜歡讓老唐為她畫眉，可往往畫了眉，出門前必須掩飾了才行，究竟讀了大學也不許濃妝艷抹不是？莉娜卻什么都不在乎，見老唐為雅潔畫眉，也嚷嚷著要老唐為她畫，可她剛坐下，萬惠就追了過來強迫閨女離開，弄得老唐也沒有臉面。自打那，老唐不再給雅潔畫眉了，連雅潔買的那根廉價眉筆都扔在了一邊……打算將禮品盒完美無缺地還給失主后，老唐才找出那根眉筆，可他想起萬惠的冷臉，又將那根眉筆藏了起來，像深藏贓物的賊……不能否認，萬惠肯定有故事，不只是與那枚祖母綠戒指，還與那個丟失禮品盒的人，又究竟牽扯到別人的隱私，緘默不語才是最好的選擇。
再走在街上，老唐心里就踏實了，依舊走原先的路線，依舊湊湊合合地躺在鍋爐房里的小木床上，可閉上眼就想那枚祖母綠戒指、想萬惠與失主之間究竟發(fā)生過什么故事，往往躺著比站著還累，干脆爬起來跑出鍋爐房。重新用金絲帶捆綁好的禮品盒一直放在裝飯盒和方便面的布兜里，跑出工廠，老唐赴約一樣來到街心公園，坐在石椅上，抱著禮品盒，心里唱我在馬路邊撿到一分錢，唱著唱著就笑了……直到老唐上完這個月的最后一個前夜班，又來到街心花園，才見到了失主。那人很爽快，見到老唐后自我介紹說，我叫杜康。
杜康跟老唐歲數(shù)相近或可能同年，看起來卻比老唐小不少，手里攥著一部蘋果手機、腕上戴著勞力士手表。從寶馬車上走下，杜康急切地跑到老唐面前，見到被老唐抱在懷里的禮品盒，將伸出來的手又縮了回去，想將一切說明白，可抖著嘴唇欲言又止，一副很難受的樣子，像賊！老唐笑了笑，算是打破了僵局。杜康也笑著解釋，他一直在尋找老唐的行蹤，可他幾次見到老唐從一家工廠里出來又不敢確定，只好在凌晨三四點的時候來這里等候，像守株待兔，又像苶老婆等漢子……這句家鄉(xiāng)話倏然拉近了老唐與杜康之間的距離，卻不能不向杜康提出幾個還算尖銳的問題——你怎么就斷定是我撿了你丟失的東西？我在公園里等了幾天怎么沒見你的影子……杜康回答得很干脆，他第一次在街心公園里見到老唐就有了結(jié)論，追蹤老唐時卻只能憑著背影做出判斷，也不怎么準確，應(yīng)該追蹤一個騎著一輛舊粉紅色坤車的男人……怎么說也是大海撈針，追蹤了幾次沒結(jié)果就決定放棄了，可又不甘心，悶了幾天才又走了出來，跟傻小子撞大運一樣，不想還真遇到了……老唐見杜康說話的時候，神情很緊張，倆眼還不住地向茂密的花草叢掃視，像是里邊藏著老虎……也可能是女人，女人就是老虎嘛！老唐呵呵地笑著斷定，與他面對面站著的杜康就是賊，一個曾盜取女人心中寶物的賊！
面對陌生的老唐，杜康說話藏藏掖掖也在情理之中。當初，杜康也像老唐一樣帶著老婆來到這座城市，累得恨不得自己將自己掐死，想起或看到萬惠那兩道柳葉眉心里就舒坦了。杜康慢慢兒發(fā)達后，一個長著弦月眉的小女人天天在他身邊，就忘記了長著柳葉眉的萬惠。杜康第一次從那座商務(wù)大廈里領(lǐng)到月薪后，拉著萬惠去了美容院，那是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陪著萬惠去畫眉……
某個午夜時分，杜康突然被一個不是很陽光的夢驚醒，看到長著弦月眉的老婆慵懶地睡在身邊，失去濃妝，兩道弦月眉也失去了光彩，再是從嘴角處溢出的哈喇子……第二天，杜康推掉公司事務(wù)，駕車在街上閑逛，突然在一座商務(wù)大廈門前見到了萬惠，萬惠穿著工裝、頭發(fā)盤著卻很凌亂，尤其是那兩道柳葉眉……回到家，杜康輾轉(zhuǎn)反側(cè)又夜難成寐。第二天在公司做完事情，杜康似乎無意地打開了保險柜，里面除了一些重要文件，還有他藏著的唯一的一點家私——一枚祖母綠戒指。那是老祖母留下的，老老祖母在兒子的新婚之日將那枚祖母綠戒指親自戴在了兒媳婦的手上，待老祖母有了兒媳婦也必須那樣做才行，母親當然也不例外……杜家輩輩單傳，杜康上頭只有三個姐姐，萬惠就是那枚祖母綠戒指唯一的繼承人，可萬惠很少戴在手指上，用手絹包起來壓在箱子底下。杜康與萬惠離婚的時候，萬惠將那枚祖母綠戒還給了他，像早先的定情物。每次去省城，杜康都想將那枚祖母綠戒指送給閨女莉娜，可又覺得讓萬惠送給莉娜合適或干脆再讓萬惠戴在手上……有了那樣的念想，杜康從網(wǎng)上訂了一套韓國畫眉用品，地址留的是公司的，確信做得滴水不漏，沒成想長著弦月眉的老婆盜用了他的淘寶賬號，發(fā)現(xiàn)后卻始終保持沉默。杜康不知道自己的淘寶號被盜，可他駕車跟蹤老唐的時候，總覺得身后尾隨著一個開北京現(xiàn)代瘋跑著的小女人，兩道弦月眉時不時地會倒立起來……也難怪啊，杜康做的本來就是一件沒譜兒的事兒，抱著裝著畫眉用品和祖母綠戒指的禮品盒又不知道送到哪里合適。這么多年，杜康偶爾能見到莉娜，從沒有見到過萬惠，也不知道她們母女倆住在哪里，通過手機或QQ問莉娜，莉娜似乎早與萬惠達成了共識——守口如瓶！杜康想起萬惠那兩道很糟糕的柳葉眉愈加煩躁，晚上借口去公司又不能成眠，深更半夜地跑出來、坐在街心公園里發(fā)呆，直到長著弦月眉的老婆打進他的手機，慌了手腳就忘記了那個裝著祖母綠的禮品盒……那怎么辦？也好辦，將禮品盒拿回家送給長著弦月眉的老婆，只要不暴露那枚祖母綠戒指和那張紙條就萬事大吉。
老唐問杜康禮品盒里裝著什么，杜康一字不差地說了出來。老唐還準備了一手，從兜里掏出一根碳素筆和一張白紙條，讓杜康一字不差地寫出來。杜康照辦，可老唐又提出了一個有點賴皮的問題——杜康為什么將禮品盒放在石椅下邊？杜康低下頭笑笑告訴老唐，禮品盒原是放在石椅上的，離開得急，可能用手碰掉了再不小心踢一腳也未可知……說得過去嗎？老唐覺得禮品盒就是被杜康碰掉了再踢上一腳也應(yīng)該在石椅前面呀？杜康看出了老唐的疑慮，卻也不能把問題說透。那天，杜康趁著天黑乎乎的來到街心公園，捧著抱著那個禮品盒都不自在，突然從繁枝綠葉中傳來一聲鳥鳴，如捧著一塊燙山芋，忙不迭地將禮品盒放在了石椅下邊，卻用兩條腿并攏在一起擋著，頭也仰了起來……可他的確像賊！老唐看得出杜康有難言之隱，將禮品盒還給了杜康，那眼前的杜康與萬惠必定有難以掙脫的干系，可有必要弄清楚嗎？老唐又沖著杜康笑了笑，起身離開了。
上完一個星期的前夜班，又該上白班了，老唐總算可以坦坦然然地出入出租房，可他從工廠出來走在路上，心里還是不踏實，像被什么東西硌著又像是埋伏著一根針，時不時蹦起來騷擾那么一小下，尤其是路過復興路上的街心公園時那種感覺更烈。好在還有鳥鳴聲誘惑著老唐停下來，再將坤車支在公園門口，坐在石椅上，眼睛四處踅摸著，一條腿往往身不由己地往石椅下邊蹭，可腳后跟再也沒有碰到什么東西。
街心公園本來就是供人們自由出入的地方，亂糟糟地一吵鬧，老唐的心里又生了草，卻還是天天來這里坐坐，說不清或不想說清為什么。往往還不到上班的時間就跑出來，也是凌晨三四點鐘的樣子，不會再遇到什么，看到一朵朵掛著露珠的花朵，吟罷“桃花臉薄難藏淚，柳葉眉長易覺愁”之后，老唐不免又有些傷懷。又一聲鳥鳴傳來，老唐仰起頭來，卻總也不見鳥兒的身影。
老唐有一部聯(lián)想手機，老舊了，可功能還行，里邊存貯著很多照片，多是雅潔的，有雅潔拷貝到他手機上的，也有老唐給雅潔拍的，悶了打開手機翻看一張張照片，老婆和閨女就雙雙地圍在了身邊……往往在公園里坐一會兒又賊一樣地逃離，站在鍋爐前老唐總是想出租房，回到出租房見到萬惠傻子一樣坐在那棵小杏樹前又沮喪之極！
事情發(fā)生了轉(zhuǎn)機還是雅潔和莉娜最近一次回出租屋過雙休日，從省城回來坐火車也只需一個半小時。莉娜還是那么咋咋呼呼的，雅潔的性兒卻隨她媽，蔫巴巴兒的心里有主意。老婆死后，很多人為老唐張羅著說媒，老唐總是說，跟我閨女商量商量，說了又沒結(jié)果，慢慢兒就沒人再理老唐了。雅潔見萬惠母女倆又摟又抱、又喊又叫地折騰，蔫蔫地扎進出租房。萬惠忙著跟進來將雅潔摟在懷里，嘬著雅潔的臉蛋兒要她喊媽，莉娜緊著跟進來嚷嚷著要娶雅潔為妻，見到老唐后干脆就叫爹……莉娜咋咋呼呼地一鬧，萬惠那張臉像掉進了染缸里，老唐想躲又躲不開，胳膊突然被莉娜抱住了，嬌聲嬌氣地喊他爹地，嚷嚷著想吃油燜大蝦了才算為兩個人解了圍。
那天傍晚，老唐還走在胡同里就聽到院子里吵吵鬧鬧的并沒太在意，待他走進院子，見雅潔拿著眉筆正在為萬惠畫眉，莉娜站在一邊指指點點，不能取代雅潔卻又不甘心寂寞。雅潔做得很細致、準備得也很周全，除了手中的眉筆，還有眉型膠、眉筆液、染眉膏什么的，莉娜見老唐走了進來忙解釋說，她在火車站附近一家很小的化妝品商店里買的……老唐知道莉娜的意思，可他的注意力還在雅潔手中的眉筆上。雅潔見到老唐后突然怯場了，眉筆也跟著手一起哆嗦，畫出的眉毛當然不會上眼了。莉娜拉著老唐逼著他上場，萬惠和老唐都有些難為情，可經(jīng)不住莉娜吵鬧，老唐就是被趕著上架的鴨子。待老唐慢慢地入了境，也有了恍惚間回到過去的快慰！當兩道彎也飽滿的柳葉眉凸顯在萬惠那張圓臉上時，老唐欣欣然如酒后癲癇——柳葉眉間發(fā)，桃花臉上生……莉娜學著老唐搖頭擺腦的樣子搶著吟道，腕搖金釧響，步轉(zhuǎn)玉環(huán)鳴……萬惠沒有纖腰，也沒有步轉(zhuǎn)玉環(huán)鳴的儒雅之態(tài)，可面皮白皙、體態(tài)豐盈，見雅潔拿出手機為她拍照便扭捏了起來，可她越扭捏越顯出令老唐心顫的嬌態(tài)……雅潔臨走時悄悄將萬惠的照片通過電腦拷貝到老唐的手機上，老唐看到那些照片后贊嘆萬惠的柳葉眉好，閨女更好！
坐在街心公園里的石椅上，老唐打開手機欣賞著萬惠那兩道柳葉眉，往往又由不得抬起頭來，希望能走進一個女人，最好也長著柳葉眉，有比較才有鑒別，可留在心里的才永遠具有無法抵御的磁性……突然有一天，老唐的目光離開手機屏幕抬起頭來，見一個長著弦月眉的小女人走了進來，小女人見到老唐后仿佛故意避開什么轉(zhuǎn)身走了，停在公園門前的是一輛紅得很扎眼的北京現(xiàn)代……遇到過幾次，老唐就不怎么在意了，還繼續(xù)自己的日子，只是閨女們走了大雜院里又剩下一對孤男寡女，沒有給萬惠畫眉的時候，遇到她心情好彼此還能自如地說一些閑話；雅潔與莉娜一起離開時，拉住萬惠的手喊了一聲媽，弄得萬惠和老唐又尷尬了；早先，老唐害怕咳嗽一聲驚擾了萬惠，現(xiàn)在萬惠一咳嗽，他反倒不自在了起來……天天還是早早地跑出來，坐在街心公園里的石椅上一遍遍看手機上的萬惠，也一遍遍地品，人言柳葉似愁眉，更有愁腸似柳絲……笑著罵自己是一個自不量力的情癡后逃也似地離開了。
再一天早晨，老唐坐在街心公園里的石椅上，拿出手機看著萬惠的照片，似乎無意中將一條腿蹭在石椅邊沿上，腳后跟突然又碰到一個紙盒之類東西，忙著站起身再蹲下身來，探進去的手又摸到一個精致的禮品盒，與上次撿到的一模一樣，連綁在上邊的雙面金絲帶都不差分毫……奇怪吧？
老唐想不出個所以然又不能貿(mào)然打開禮品盒，卻可以根據(jù)禮品盒上的標識猜到里面的內(nèi)容。想起那枚祖母綠戒指，老唐心由不得一顫，坐著不自在，離開又覺得不合適，就那么站著一動不動。
一輛紅色北京現(xiàn)代突然停在了街心公園門前，駕車人脖子上金光閃閃，戴著雷朋復古墨鏡卻遮擋不住那兩道精心修飾過的弦月眉……之前，她一直潛心盯著進進出出的老唐，駕車或者步行，甚至還托關(guān)系撬動了片警，將老唐和萬惠的背景資料弄得透透的……也不奇怪，自從她發(fā)現(xiàn)杜康在淘寶上訂了那套畫眉用品后就一直跟蹤，就是杜康死乞白賴地追蹤老唐時，她也駕車跟蹤來著，連老唐將禮品盒送還給杜康時，她也蹲在不遠的花叢中……可惜，老唐騎著一輛坤車扎進小胡同就銷聲匿跡了。好在老唐講誠信，將禮品盒還給了杜康，也給杜康自圓其說找到了臺階。作為妻子，她從杜康手里接過那個禮品盒后什么都明白了。當她弄清了老唐，又悄悄跟蹤老唐去了出租房，窺視到老唐被兩個女孩圍著為萬惠畫眉時，心里倏然增添了諸多難品的滋味。她不知道杜康放進禮品盒里的祖母綠戒指，卻目擊了杜康跟萬惠離婚時，萬惠從一塊手絹里拿出一枚祖母綠戒指遞給了杜康……這么多年，她一直為那枚祖母綠戒指揪心。當她看到為萬惠畫眉的老唐，也從祖母綠上看到了另一種希望，才蓄意摸清老唐的行蹤，提前進入街心公園，事先將禮品盒放在石椅下邊，掩身在花草叢中窺視老唐的一舉一動。有幾次，老唐只是低著頭擺弄手機，直到今天看到老唐彎腰從石椅下邊拿起那個禮品盒才舒了一口氣，悄悄地借助花叢作掩護繞道離開，從不遠處的停車場開出自己的車。路過街心公園，她將車停下來再看一眼抱著禮品盒發(fā)呆的老唐，似乎不只是為了求證自己的行為后果，還有一種說不清的滋味很久還窩憋在心里久久不去，就像現(xiàn)在還被杜康隱匿著的祖母綠吧？
小女人搖開車窗，摘下墨鏡、揚起一只手沖老唐嫣然一笑，雙唇合擾，將食指貼著嘴唇上發(fā)出一聲噓——隨即發(fā)動車箭一樣離開了，留給老唐的似乎不只是那兩道宛若弦月、翹然如飛的弦月眉。
一聲鳥鳴婉轉(zhuǎn)著從繁枝綠葉中傳來，老唐似乎被注射了興奮劑，身子倏然顫抖了一下，手機響了。老唐抱著禮品盒，將一直拿在手里的手機貼耳邊，萬惠問老唐，閨女們買的眉筆啊眉筆液什么的放在了哪里？老唐瞅著禮品盒上花哨的標識呵呵地笑著說，過日子嘛，還是留下一點謎好！老唐說罷眼前又閃現(xiàn)出萬惠那兩道被他精心修飾過的柳葉眉……
本期點評1：
以眉畫心
中國的詩詞曲賦中，對“眉”的描述不勝枚舉：《洛神賦》中用“修眉聯(lián)娟”寫洛神眉毛彎而細長，形容其貌美；唐代盛行柳葉眉，《長恨歌》中記楊貴妃“芙蓉如面柳如眉”；也不乏典故，比如西漢張敞為妻畫眉傳為夫妻恩愛佳話……在中國傳統(tǒng)文化意蘊中，柳葉眉通常是柔情綿綿、溫順和睦的象征。
小說《眉眼盈盈》中，作者以“眉”作為牽動故事的內(nèi)在動因，以“畫眉”為情感催化劑，從鍋爐工老唐和保潔員萬惠兩人的人生經(jīng)歷，側(cè)窺中年人的情感糾葛和精神趨向。老唐在中年喪偶后獨自帶著女兒生活。作者沒有贅述他生活的苦楚，而是通過為妻子畫眉來展現(xiàn)年輕時夫妻生活甜美，在妻子去世時只能買廉價的筆為其畫眉，畫好就火化了，寥寥幾筆，反襯在城市奔波勞碌、思想被封存擠壓的生活狀態(tài)。鄰居萬惠和過世的妻子一樣，有好看的柳葉眉，卻因丈夫出軌離婚而心事重重疏于打理。杜康送來裝著畫眉工具和家傳祖母綠戒指的禮盒，試圖彌補虧欠。柳葉眉是老唐向往美好的念想，也是萬惠前夫杜康沒放下的過往。畫眉成為了照進老唐和萬惠拘謹、狹窄、單調(diào)生活空間里的一道溫暖的光，是老唐對鄰居萬惠的惻隱之心，也是他們追求美好生活的依托。
作者非常注重細節(jié)和內(nèi)在邏輯的關(guān)聯(lián)與銜接。小說開頭的粉色坤車、柳葉眉、鳥鳴、老唐在街心公園久坐、紅色現(xiàn)代車等細節(jié)，關(guān)聯(lián)起了情節(jié)。此外作者也特意用詩文、古代典故來進行情節(jié)上的銜接，增添了小說雅致細膩的韻味，也更貼合男主老唐的人物性格和氣質(zhì)。老唐在街心公園久坐和萬惠在院子里呆坐，道出了城市勞動者的工作之外的某種生活狀態(tài)，通過獨處，完成對他們的內(nèi)心自白和情感想象，不僅關(guān)注了城市孤獨忙碌的中年人的特有的情感需求和生活狀態(tài)，同時也傳遞出作者對于生活的思考?！斑^日子嘛，還是留一點謎好”“謎”是否要留，怎么留，什么時間解，怎么解？生活自會給出答案。
——譚杰（魯迅文學院教研部副主任）
本期點評2：
畫眉深淺入時無
——許城《眉眼盈盈》讀札
許城早已是講故事的行家里手，他善于從日常不被察覺的小切口進入，凝聚出一個個完整的敘事。從中國作家網(wǎng)他個人作品集里的不同篇什中，讀者都可尋獲閱讀的“獲得感”。我相信在許多時候，正像那些能打動我們的生活枝杈一樣，許城也是被車水馬龍之間人的動作、表情、神態(tài)所打動，這些片刻或瞬間，引領(lǐng)他營造出屬于自己的文學世相。
《眉眼盈盈》找到的那個瞬間是畫眉。小說中，鰥夫老唐鐘情于街坊萬惠，正因為萬惠有兩道與亡妻極為相似的柳葉眉。他獨自養(yǎng)育女兒，干活兒昏曉不分，蓄養(yǎng)精力的方式分為兩種，身體精力的恢復來自于每日喝了半瓶二鍋頭后仰倒在床，精神的補益則源于老舊手機里保存著的家人合影。合影中那熟悉的眉眼盈盈處，對于老唐有著獨特的意義。善待女性，是他的家傳，曾祖、祖父、父親都精擅畫眉一技，到了老唐一輩也如故，他連閑暇時的閱讀都是“與畫眉有關(guān)的書”。這種有別于近代以來大多數(shù)市民家庭的性別觀念，也自帶一份古典文化的傳承。各種關(guān)于畫眉的詩詞歌賦在老唐嘴邊隨口就來，修眉時他搖頭晃腦“雪洗桃花面，煙描柳葉眉”，在公園里來了精神他不知對誰說“煙輕柳葉眉閑皺”，胡同里一邊溜達一邊念叨“掃眉才子知多少，管領(lǐng)春風總不如”。簡直是剛出了前清，又進了話本。散落在小說中的這些與眉眼有關(guān)的詩詞，把老唐這個人物點活了。可以說，畫眉之于老唐已經(jīng)不再是一門單純的技法或愛好，而是內(nèi)化進他的心智結(jié)構(gòu)，塑造了他觀看生活的方式。
基于此，老唐與萬惠的相遇也不僅是一段我們習以為常的中年男女戀愛史，還帶有著一點美學況味了。老唐與萬惠之間的距離不斷靠近，起初是因為孩子們的交往，之后則是更單獨的吸引，進而產(chǎn)生一種經(jīng)典式的“等待—被等待”的人物關(guān)系：“萬惠呢？似乎為了等老唐回來才化了淡妝，卻還是忽視或故意忽視了那兩道柳葉眉?！钡瓓y襯柳葉，濃妝遮弦月。事情的變化來自于萬惠的前夫，一個因弦月眉放棄柳葉眉的男人心生愧疚，于是讓一枚家傳祖母綠的“歸去來兮”。不過好在本已平靜的生活沒有過多地再生波瀾。到底要弦月還是柳葉，作者雖未挑明，但其中也包裹著某種美學的選擇。常言道，“眼睛是心靈的窗口”。常言之所以“?！保且驗槊黜撇A的視覺隱喻代表著內(nèi)心世界與實在世界的轉(zhuǎn)換，這種古典式美學轉(zhuǎn)換多聚焦于眼，卻少見于眉。按照現(xiàn)代現(xiàn)象學的闡釋，目光的匯聚看似是主動聚焦，其實是一個被吸引的被動式過程，觀看是一系列應(yīng)激反應(yīng)下基礎(chǔ)動作的整合與規(guī)則記憶。相比之下，眉則成為更具有主體性的身體，它抗拒意義的同時生成意義，也就達成了更大的想象空間生成的可能。
小說中未注明地引述《漢書·張敞傳》里“張敞畫眉”的閨房之樂，不由使人想到那句后世著名的唐詩“畫眉深淺入時無”。這本是“妝罷低聲問夫婿”的嬌羞情態(tài)放在《眉眼盈盈》上或可做另一番解釋：畫眉的形態(tài)不在于這般那般，而在于細致地深淺描摹后近看卻“無”。這種“無”是平淡生活中相望不厭的守候，也是結(jié)尾處所說的、言猶未盡的“留下的一點謎”。當然，倘若硬要指出一點不足也在這里，小說后半程杜康夫妻的人物邏輯或可再做展開，以期進一步的自恰，并在篇末更合理地調(diào)整作品的敘述節(jié)奏以及豐富作品的戲劇性。
——陳澤宇（中國作家網(wǎng)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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