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周之星 | 段猷遠：百年老宅，與一個村莊的嬗變（2022年總第3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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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欄目主持：鄧潔舲
本周之星：段猷遠
段猷遠，1977年生，甘肅山丹人。甘肅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多次在《人民日報》《中國文化報》《黨的建設(shè)》《甘肅日報》《飛天》《當代敦煌》《甘泉》等報刊發(fā)表散文、小小說、報告文學等，有作品曾在“張掖文化旅游全民宣傳行動”中獲獎。
作品欣賞：
百年老宅，與一個村莊的嬗變
在“如意”狀的甘肅版圖中段，自南向北鑲嵌著同樣形如“如意”的縣級行政區(qū)劃——山丹。在“一帶一路”大經(jīng)略下，山馬公路這條空間上的中軸線成為這個縣城立體交通網(wǎng)最繁忙的一段。侯山，一個名不見經(jīng)傳的小山村就“裸露”在這條主干的枝葉上，它四面環(huán)山，屬位奇鎮(zhèn)管轄。
千百年來，這條中軸線刻錄、凝聚著一代代山丹人民的情感、記憶和夢想。海拔明顯高出這條中軸線的“小土包”就在那里靜靜地看著山外的世界，長年積雪的祁連山、巍峨聳立的焉支山都在它的仰視下輪廓清晰、一覽無遺。歷史的車輪滾滾向前，侯山早已融入新時代“五彩山丹”渾然一體的發(fā)展卷軸中，在新時代新征途的畫卷上留下濃墨重彩的一筆。
一
面前這位老人叫陳云，盡管全身沾滿泥土，但依然口齒清晰、精神矍鑠，已經(jīng)74歲的他是這座宅子的第三代主人，加上兒孫輩，一家五代人見證了這座“百年老宅”的興衰更替。
這是一座具有西北農(nóng)村傳統(tǒng)民居建筑風格的宅院，穿斗式全木結(jié)構(gòu)，建于民國年間。2022年9月17日，宅院里出現(xiàn)了一架威猛霸氣的裝載機。拆卸工人小心翼翼地去下大梁、圓木頂柱、檁子、椽頭和雕刻著各種花紋的窗格，生怕?lián)p壞一個部件。這一件件藏壓在歷史深處的雕刻品，隱隱散發(fā)著時間的包漿；一個個鮮為人知的奮斗故事隱藏在百年荒寒歲月中，連同曾有的光輝年代一樣，即將被時光掩埋。
陳爺和他的兒子陳文華在拆遷現(xiàn)場來回踱步，眼瞅著一面面墻壁被裝載機“扒拉”下來，又被一車車拉走?？吹贸觯麄兡氐难凵窭镅陲棽蛔×魬俸筒簧?，內(nèi)心更是五味雜陳，但他們按捺下這份不舍，為了將來幾代人能有更加美好的家園。談起市縣今年實施的生態(tài)及地質(zhì)災害避險搬遷項目，村上人介紹，由于政策宣傳到位，村民們雖然有對往日家園的依戀，但對未來發(fā)展的思路都很認可，搬遷工作比較順利。
陳云家?guī)状怂枷胗X悟高，響應很積極。村上很多過去勤儉持家、耕讀傳家、孝悌和家的示范戶，也成為響應搬遷的典型戶。早年從霍城何家西坡搬遷到侯山的老何爺一輩子本分誠實、勤勞善良，“大集體年代”上溝打壩、栽樹修渠事事走在前面，是集體勞動的模范戶，他的德行和福氣傳了一代又一代，兩個孫女都是省城高校的在讀大學生；彭兆德過去是光榮的人民教師、公社干部，三個兒子里兩個是上世紀八九十年代的“名牌”大學生，一個是現(xiàn)任村干部；陳貴德是村上的資深“看水人”，默默守護了村上的自來水源頭十多年，他們都在各自平凡崗位默默奉獻著自己的聰明才智。
斗轉(zhuǎn)星移，滄海桑田。鮮有一棟建筑像“陳氏老宅”“彭氏舊宅”一樣，在過去的流金歲月中封存了那么多臉孔、身影和故事，見證并參與了農(nóng)村大地的深刻變遷，儲存了幾代人的集體記憶。昨天，它們佇立在夕陽下，等待和訴說塵封的往事；今天，它們在轟然中退出舞臺的中心，但曾經(jīng)生活其中的人們，又開啟了新的使命和征途。
二
沒有浪濤，沒有喧鬧，一年四季的山丹河與山馬線這條如銀河般閃亮的中軸線蜿蜒并行，安詳而寧靜，在褶皺的歲月中，留下滿河碎影。
但這條被山丹人民視作“母親河”的古弱水河卻跟侯山幾乎沒有多大瓜葛，極度干旱缺水的侯山先民取水地遠在距離六七十公里外的祁連山冷龍嶺北坡后稍溝南岔，屬于霍城河流域紅巖壩自流灌區(qū)。水頭北下至霍城鎮(zhèn)泉頭村，經(jīng)河西寨、周莊、沙溝，再沿山北下，經(jīng)過李橋鄉(xiāng)巴寨、吳寧，就這樣曲曲彎彎、跌跌撞撞，原本清凌凌的“高原圣水”抵達村南口的時候，夾帶了大量的泥砂、柴屑、羊糞蛋蛋......盡管已渾濁不堪，水量銳減，但男女老幼卻個個心生歡喜，以最盛大的儀式迎接“生命瓊漿”的到來。
可以說，侯山的歷史就是一部與嚴酷的自然條件、惡劣的生存環(huán)境抗爭，與上游村落爭水的歷史，自從有了第一代侯山人，與水有關(guān)的故事幾乎就是侯山的全部故事，水一直被村人視作比金子還貴重的圣物。
曾經(jīng)看過一篇權(quán)威文獻這樣描述農(nóng)耕文明與游牧文明的差別，很重要的是400mm等降雨量線，多于400mm的降雨量就可以種地了，少于400mm只能游牧。說實在話，這個條件就是整個山丹也不具備，更何況是更缺水的侯山。這個海拔高達兩千米的貧瘠山疙瘩，在貧瘠的四千畝耕地上養(yǎng)活了上千口村民，不能不說是奇跡。
我曾經(jīng)只身一人行走在侯山人民的“生命河”紅巖壩渠的吳寧段、巴寨段，看到上世紀六七十年代為修渠人開鑿的一個個“地窩式”窯洞，看到散亂的水泥石板和瓦礫，過去修渠的印跡依稀可見，遮蔽著歲月也厚待時光，讓往事在柔軟的回憶里，積字成章。站在山包上，聯(lián)想這條長蛇般的水渠汩汩奔涌，是以怎樣的情懷，護佑著侯山兒女歷經(jīng)風雨一路走來，使這片土地葆有深沉的生機與活力？也仿佛看到了在漫長的水線沿途，身強力壯、頭戴氈笠、腰捆草繩的護渠領(lǐng)水人邊吹著口哨，邊扛著鐵鍬來回穿梭，嚴防死守著一個個堤壩閘口的安全。
過去人畜飲水全靠澇池，荒冰水、頭輪苗水、二輪苗水、胡麻水……每次來水時都要先把澇池灌滿。土澇池下面沒有防滲漏的混凝土設(shè)施，再加上蒸發(fā)量大，水貴如油，鄉(xiāng)親們特別珍惜水，在澇池周圍設(shè)置了圈墻，入口還加條石過門，這些過往的記憶每一項都滲透著時間的溫度，悄無聲息地一去不返。
兩年前，村東頭很久以前人畜共飲的大澇池竟然奇跡般復活了，大自然真是太神奇。枯萎多年的蘆葦發(fā)出新芽，四周栽植上了云杉、垂柳和榆葉梅，冬天還把蘆葦墩設(shè)計成冰雕，吸引了大量游人前來觀賞打卡。
三
“一組犁鏵锃亮發(fā)光，在一片平整的土地上來回作業(yè)，干燥的深褐色土塊便像海浪被行船破開一樣，向后翻去....”這是幾年來發(fā)生在村上幾個山坳里的勞動場景，人們揮汗如雨的身影和機器的轟鳴聲打破了大山的寂靜。
2019年，五社的丁云、四社的尚玉輝、三社的陳文華等幾位離任村干部在黨的富民政策指引和各級黨委政府的大力支持下，瞄準了村里的這幾片撂荒地，先是東面的小東溝洼、南面的石溝，又到西面的紅山，再到北面的石坡，幾片地塊都基本保留有古老完好的S型梯田狀灌溉溝渠，從剛開始的幾十畝，到現(xiàn)在的幾百畝，從立春到入伏季，犁地，選種，壓膜，除草、壓秧、打杈，他們靠著辛勤勞作，硬是在這片貧瘠的土地上試種成功了香甜可口的旱地西瓜。
早晚溫差大、紫外線強是侯山的鮮明氣候特征，這里產(chǎn)出的西瓜瓤頭厚，糖分高，液汁多，甘甜清脆，猶如冰糖在喉，實測得這里的西瓜含糖量高達24%，遠遠高出許多地方西瓜6%左右的含糖量，慕名前來批發(fā)選購的本地、外地客商也越來越多。在鄉(xiāng)村振興的大背景下，他們創(chuàng)造出了每畝平均五百到兩千元不等的收入奇跡，“侯山西瓜”也儼然成為遠近聞名一張靚麗的地方名片。
山里人愛草木，草木就是大山的孩子，草木繁茂就是大山的福分。如果說20年前國家實施的退耕還林工程使大山的人們認識到保護生態(tài)的重要性，那么山丹縣三北防護林五期等工程的縱深推進，則使“綠水青山就是金山銀山”“生態(tài)美產(chǎn)業(yè)新百姓富”的理念更加深入人心。目前，這里的全林地、草地、濕地總面積已經(jīng)達到了3.9萬畝。從溝溝坎坎，坡坡梁梁，到山峰岑石，野草、灌木、綠植就這樣一路繁茂著，用一種青青柔柔的溫暖，輕拂著侯山的每一寸土地。尤其在夏天，那滿山坳里毛糊糊的青瓜蛋子也增添到了云蒸霞蔚般的盛景當中，田野里、空氣中彌漫著甜美的清香和蔥蘢的味道。
“栽下梧桐樹，引得鳳凰來。”越來越多的外地客商來到這往日安靜落寞的村莊，越來越多的村民愿意留在家鄉(xiāng)探索和打拼。他們給村子重新帶來了生機和活力。村里的生活不再是單調(diào)如一的，洋溢著新時代、新技術(shù)帶來的多樣的可能性，人們對美好生活的盼望也愈加熱切。
村上還把原來的村委會舊址改造出來，為村上40余名65歲以上的老人開辦起了日間照料中心。這些老人年輕時大抵都是飽受磨難和辛勞的，晚年在集體溫暖力量的環(huán)抱下找到精神歸宿與依靠。
2021年夏天，村民自發(fā)捐款，重啟修建了村上的地標性建筑牌坊樓。這座矗立在山墩上的村門上書“懷瑾致遠”四個大字，遒勁有力，既是對農(nóng)耕、讀書、孝悌的敬重，也彰顯出侯山村在新時代積極貫徹新發(fā)展理念向美而生的奮斗姿態(tài)。
未來的故事還將繼續(xù)，我們相信一切都會如約而至。這片大山，真像一壇陳年古釀，那縷綿長醇香在蒼穹大地久久徘徊、飄蕩。
本期點評1：張俊平
新時代，新山村
《百年老宅，與一個村莊的嬗變》是一篇紀實性頗強的散文作品，作者從三個不同的角度再現(xiàn)了侯山村的今昔之變和時代新貌，具有鮮明的時代印記。在社會主義現(xiàn)代化建設(shè)新時代新征程的大背景下，侯山村日新月異的變化是我國鄉(xiāng)村振興和脫貧攻堅成就的一個縮影。
作者在開篇以闊大的視野錨定侯山村的地理方位和歷史方位，將侯山之小置于歷史縱深和時代洪流之中，為書寫侯山村的嬗變提供了時代依托。侯山之變，變從何來？千百年來，地理位置的偏僻和自然環(huán)境的嚴酷塑造了侯山村人堅韌不屈的性格。面對水比金子還貴的現(xiàn)實環(huán)境，在與自然條件抗衡的歲月里，侯山村人不僅以辛勤的勞動頑強地生存下來，還用智慧創(chuàng)造了厚重的傳統(tǒng)文化。以“陳氏老宅”為代表的傳統(tǒng)民居跨越歷史的河流，站在歷史與現(xiàn)實的交匯點上，見證著一個新時代的來臨。在文中，百年老宅作為一種象征物，正是侯山村人勤勞和智慧的凝結(jié)，憑借這種勤勞和智慧，他們不僅書寫歷史，也必將在新的時代條件下創(chuàng)造更加美好的現(xiàn)實與未來。
于是我們看到，在黨的富民政策指引下，以丁云、尚玉輝、陳文華等為代表的侯山人，在撂荒地上種出旱地西瓜，將“侯山西瓜”打造成富民興村的靚麗名片；借著農(nóng)田水利工程和鄉(xiāng)村振興基礎(chǔ)設(shè)施項目的東風，合作社養(yǎng)殖、高效農(nóng)業(yè)等致富項目方興未艾，前景廣闊。倉廩實則知禮節(jié)，富裕起來的侯山村人沒有忘本——尊老愛幼、耕讀傳家的儒家傳統(tǒng)文化之本，牌坊樓上“懷瑾致遠”四個字正是侯山村人不變的精神寫照。
中國作為傳統(tǒng)農(nóng)業(yè)大國，鄉(xiāng)土社會在漫長的歷史長河中積累了豐厚的精神資源，并內(nèi)化為中國人自強不息的品格。在新時代百年未有的歷史機遇中，這種精神品格無疑能夠孕育出巨大的創(chuàng)造力，鄉(xiāng)村振興的要義正在于此。我們相信，侯山村會更好，我們還會有更多的“侯山村”。
（張俊平，魯迅文學院教學研究部教師）
本期點評2：野水
祁連逶迤，焉支雪寒。2000多年以來，伴隨漸漸遠去的聲聲駝鈴，張騫手持符節(jié)擊打關(guān)隘的聲音在人們的耳旁不時響起。風蝕的蘑菇和金黃的胡楊不再寂寞遙望長河落日，大漠孤煙。今日的河西走廊，眼見蒼龍翠嶺，群山妖嬈，風吹草低，天藍水美。
在以民生福祉為追求的鄉(xiāng)村振興中，如何以“正確的姿勢”安放原住民的鄉(xiāng)愁，千里通衢的河西走廊山丹縣侯山村，從一座百年老宅小心翼翼的拆除開始，交出了令人放心的答卷。
五世同堂的陳家大院前，“拆卸工人們小心翼翼把大梁、圓木頂柱、檁子、椽頭和雕刻著各種花紋的窗格取下，生怕?lián)p壞掉一個部件?！痹鴰缀螘r，我慕名前往秦嶺腳下的關(guān)中民俗博物院，一睹那些從渭北各縣拆除下來，以一比一的比例原樣建造的明清關(guān)中四合院落的舊有風采。昔日的斷垣殘碑重新雕梁畫棟，勾心斗角的榫卯密接、威嚴獰厲的屋脊瑞獸，都以歷史的痕跡，繼續(xù)儲存著百年滄桑的記憶密碼，訴說著塵封的人間往事。
文中的侯山村拆遷現(xiàn)場，“這一件件藏壓在歷史深處的雕刻品，隱隱散發(fā)著時間的包漿；一個個鮮為人知的奮斗故事隱藏在百年荒寒歲月中，連同曾有的光輝年代一樣，即將被時光掩埋?！?/p>
拆下來怎么辦呢？“2021年夏天，村民自發(fā)捐款，重啟修建了村上的地標性建筑牌坊樓。這座矗立在山墩上的村門上書“懷瑾致遠”四個大字，遒勁有力，既是對農(nóng)耕、讀書、孝悌的敬重，也彰顯出侯山村在新時代積極貫徹新發(fā)展理念向美而生的奮斗姿態(tài)。”“未來的故事還將繼續(xù)，我們相信一切都會如約而至。這片大山，真像一壇陳年古釀，那縷綿長醇香在蒼穹大地久久徘徊、飄蕩?！遍喿x至此，我懸著的心放下了。
發(fā)展與保護是橫亙當下的固有話題。以紀實散文書寫鄉(xiāng)村振興，用什么樣的觀點看待拆舊和建新是關(guān)鍵，既不能抱殘守缺，也不能隨性毀壞?！栋倌昀险?，與一個村莊的嬗變》猶如一部紀實電影，雖沒有屏蔽和剪輯掉挖掘機的長臂，卻也給讀者留下了一幅魅力十足、前景誘人的山丹圖畫。世易時移，變法宜矣，人與物都遠離自然災害頻仍的地質(zhì)區(qū)域，才是最好的發(fā)展和保護，也才是對物質(zhì)和精神歷史的最好繼承。
（野水，陜西省渭南市作協(xié)副主席，小說專業(yè)委員會主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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