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周之星 | 歐陽杏蓬:腰江老舅(2024年第3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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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欄目主持:鄧潔舲
本周之星:歐陽杏蓬
歐陽杏蓬,湖南寧遠人,現(xiàn)居廣州,經(jīng)商,自由寫作者,著有《繽紛湘南》《鄉(xiāng)關 大地之燈》等多部散文集,曾獲中國作家網(wǎng)2023年度“文學之星”,2023年“永州十佳文藝之星”。作品曾獲湖南省2020年度副刊作品年賽銀獎、湖南省2021年度副刊作品年賽金獎。
作品欣賞:
腰江老舅
腰江有一個親戚,對我家至關重要。我們叫他老舅,是奶奶唯一的兄弟。
從記事起,我就一直聽父親講述老舅的事情:有一年家里沒吃的,年過不去了,老舅聽說了,連夜挑滿滿一擔的谷子送了來。十幾里路,就靠一雙肩膀。那時候,家門口的大字報還沒有撕。親戚朋友都不敢攏邊,老舅三代貧農,根正苗紅,沒什么怕的。父親很敬重這個老舅,每年春節(jié),都和三叔去拜年,早去晚回,來回三十幾里路,沒有一次叫過辛苦。
三叔說每一年去給老舅拜年,都能吃到一點新鮮名堂。牛腦殼,豬腦殼,牛腳桿,或者野豬肉,不是名貴的食材,但都是平時見不著的菜肴。我每次聽了都心動不已。自己家里過年,都是傳統(tǒng)套路,殺年豬,做釀豆腐,炒血鴨,年三十下午祭祖殺大公雞,街上賣的魚,地里的青菜,按照來客的親密等級安排接待伙食:六個碗,四葷兩素;八個碗,六葷兩素;十個碗,八葷兩素;最尊貴的客人,十二個菜,加一個湯,十葷兩素,一大碗面湯。從初一到十五,年年如此,仿佛一道程序。那時候,家里只有兩個貴客,一個是我的舅舅,一個就是腰江的老舅。
老舅經(jīng)常一個人來去,不拖泥帶水,一身青衣,青得發(fā)亮,身材高大,紫面大眼,鼻如懸膽。話雖不多,說話先恭敬人,很講禮數(shù),多數(shù)時候是打個招呼,便自己走一旁去,生怕妨礙了人。人雖高大,酒量卻不高,兩杯酒落肚,面紅耳赤,話不多,動作多,不是拱手,便是蓋酒杯,很有分寸。來我家做客,從沒有失誤多喝一杯。待到大家吃完,散席聊天,他就告辭回家。十幾里遠路,腳力不好,走回去要歇兩天。老舅走路不貪快,一步一步,不趕急趕忙,從從容容,沒有一次失腳。
老舅婆走得很早,在最小的表叔四歲多時就病歿了。老舅扮起了老母雞的角色,安排老大老二上學,老三老四到了上學的年紀,也去上學。老大考不上學回來做農,老二考不上學,但能說會道,出門抓現(xiàn)金。四個孩子,都寫得起自己的名字。老舅忙完田里忙地里,忙完外頭回來忙屋里頭,把莊稼種好,把家事理順,把孩子養(yǎng)大。給老大在本地娶了媳婦,老二打小能說會道,在外頭抓現(xiàn)金,買了一匹布,把售貨員哄成了媳婦。待表姑出嫁之后,他帶著四表叔生活,那時,他已經(jīng)快六十了。他的一生,都給了孩子。
家里事多了,年紀也不饒人,父親和三叔跑不動了,就把去腰江拜年的事交給了我和大妹。
跟著奶奶放牛的時候,她在山上曾經(jīng)多次朝南比劃,柏家坪下面,禮仕灣,禮仕灣東邊,腰江。而當時,只能看到雙井圩,距離禮仕灣還有五里地。再南一點,煙塵迷蒙,灰白色的迷蒙里,接著的就是天空和大朵大朵波浪一樣的山脊。
奶奶還在比劃,我想,她的家鄉(xiāng)在她心里,她看不見,其實心里熟悉得很。奶奶垂下手,說,過年了叫你老子帶你克(去)一回,那路好大,一直到我們橋頭。
其實,奶奶當時說的是一個大概。
真的去腰江,腳板子都要走裂。
離開東干腳,走田埂路到平田,穿過平田的石巷子,這是八百年的古物,人在巷子里渺小得像一只甲蟲,腳下的石板吹過八百年前的風,身邊的屋墻,住過八百年前的人。走過平田,呼吸都是憋著。平田太大了,太深了,太靜了,太老了。走出平田,就是馬路,平平坦坦的馬路,左拐右拐往前蛇行。上坡,下坡,拐彎,這里是柏家,那里是柏家井。過了小石橋,是農機站,姑父年輕的時候是農機站的拖拉機手。
柏家坪是一個熱鬧所在,踩高蹺的,舞獅子的,打快板的,在屋檐下帶起一團煙。還有噼噼啪啪的鞭炮聲,十來顆,很短促,但房子密集。這邊點燃一丟,那邊接著點了。所以,一條街上,噼噼啪啪,鞭炮聲接連不斷。最誘人的不是這些,雖然跟著獅子跑的人不少,但前面二層樓上舂陵電影院的喇叭聲才是最勾魂的。電影院門口早站住了一團一團人群,磕著瓜子,捏著香煙,披紅掛綠,喜笑顏開。走過那些人群的時候,我還朝電影院里瞧了一眼,學校包場的時候我來過。
走出柏家坪,路還沒走到一半。下了貓崽氹前面的大坡,一個斜角四十五度的大坡,雙井圩就在對面的坡上,煙熏火燎的,如一片墨汁。坡下面是西舂水,俗稱大河。河里的水青青藍藍微波粼粼,河底的卵石黑不秋溜歷歷可數(shù),水深不過膝蓋。
上山,下山,才到得了禮仕灣。
在寧遠北路,禮仕灣與平田齊名,村子大、人多,在本地稱王稱霸。馬路飄向東,進入眼睛的是一溜楓楊樹的虬枝,憑空描出的一樣。在陽光里,光禿禿的,白的慘白,黑的黢黑。走近了,是花橋,很有詩意的橋。站在橋上,墻上刷著標語的是花橋村,在水塘之上,如古堡。
磨蹭了一會,過了花橋,就是岔路口。腰江向東,寧遠縣城向南。
休息了一陣子,腳板子的意見可以忽略的時候,念起腰江的老舅,起身進鄭姑養(yǎng)。我的同學里有鄭姑養(yǎng)人,他們告訴我沿著路往里走到底就是腰江。我們走得很小心,人生地不熟,防狗。兩邊的房子煙熏火燎,從頭看到尾,我都沒有分辨出哪一座房子是我同學家的。過田峒,上山。油茶山,黃泥地。黃泥路光滑如鏡,沒有一個腳印子,在林子里一眼看不到頭。我想,奶奶當初是怎么嫁到東干腳的,這么遠,不是特別的緣分,找東干腳都未必能找到。
往前,下坡,前面突兀的大石頭形如鷹隼。
下了坡,形如鷹隼的大石頭原來是蹲在河岸上,俯瞰著平靜的河面,前方的石橋,石板路牽著的氈房一樣的腰江村。河邊上的石橋邊有一棵百年烏桕,半個身子懸在河面上,想起飛,樣子像雞,也像雞一樣笨拙,張開翅膀,掙扎不脫土地的牽絆。村邊的田野里,站著幾棵棕葉樹,樹干側傾著,像迎客,風卻不給力,不給它表達歡迎的機會。
我們沿著石板路進村,直接走到了院子中心公廳門口的空地。老舅負著雙手,在曬太陽,在等待,在徘徊,在準備,他一轉身,我們看到了他,他看到了我們。公廳前面的小土房子就是他的家。小門,里面烏黑,進門,閉眼,數(shù)了一二三四五,睜開眼,才看得清屋子里的東西,門邊的鍋架,角落的鍋灶,屋子中間的扁桶,里面黑乎乎的土倉,有一把梯子,掛著的就是床。這里,就是奶奶心心念念放不下的地方?
老舅生火熱菜。
正月里,很多菜都是現(xiàn)成的,熱一熱,裝碗就可以上桌招待客人。
我坐在小凳子上,伸直腳桿,腳板子好像撕裂了一樣,要散架了。
老舅一眼看見了,問我要不要熱一壺水泡一泡?
我問大妹,大妹臉色蒼白。十六里路,對一個十六歲女孩,是一種挑戰(zhàn)。
我們都覺得不好意思,違心地拒絕了老舅的提議。
中午安排的是牛頭肉,一個青菜,一份炒血鴨,一罐紅薯酒。
沒有桌子,就著鍋架邊的窗子,擺放了一張四方凳子,放上三只碗,一只海碗兩只飯碗,凳子上已經(jīng)滿滿當當了。拿放酒杯要非常小心,手一抖,或一碰,酒杯就可能滾落下來。桌上放不了筷子,只能一直抓在手里。這就是老舅的生活?三個兒子,一個姑娘,每個孩子伸出一條胳膊,就可以為老舅撐起一片天。我心里想三想四,老舅張羅,勸我們多吃一筷菜,多喝一杯酒,解解乏。我們動作受環(huán)境拘束,老舅有點尷尬,所以勸我們勸得更勤。
我們家過不下年的時候,老舅用一擔谷子拯救了我們。
那時候一擔谷子,是沉甸甸的。
父親說,老舅年輕的時候就是一個不喜歡講水話的人,說一不二,那一條水路的人都知道他老人家,一輩子真抓實干。在腰江,他講話當錢用。歲月不饒人,如今老舅老了,能講不能行,沒能力了,要受苦了。
腰江,老舅,就刻在心里了。
后來迫于生計,我離開了東干腳,每年回家,匆匆忙忙,以往年初一要趕往腰江,換成了去我岳父家。父親、三叔已經(jīng)走不了遠路,又不想新年新歲里麻煩別人開車,就把去老舅家拜年的時間一再往后拖。老舅四個孩子成了家,已經(jīng)完全獨立。老舅原本想跟著四表叔養(yǎng)老,四表嬸不同意,又不明說,摔東西,指桑罵槐,家無寧日。老舅是何等聰明之人,便自己一個人單獨過,說是自由,其實好多時候吃了上頓沒下頓。二表叔要建果園,二表嬸鬧了離婚,果園沒建成,二表嬸走了,二表叔也接著走了。家家都有本難念的經(jīng),老舅無能為力,搬到了二表叔果園的場屋,養(yǎng)幾只雞,靠雞生蛋這個古老的方法來維持柴米油鹽。
我放下一些錢,便又要趕往廣東。
那個時候,大家已經(jīng)急功近利。
工廠初八就要開工,有開工紅包,晚到的,不僅沒有紅包,工作都有可能不保。生活處處都是陷阱,有的像窩,有的像車站,有的像坑。打工仔就像陀螺,被生活的刷子抽到了該在的位置。人在江湖,心在家鄉(xiāng)。忙到暑假,身不由己,豁出去了,自己做了一回主決定回家看看。
回家第一個看看孩子,第二個看看老舅,第三個看看自己的舅舅。每一個計劃,每一種安排,都帶著久別重逢的甘甜。
父親還是舊時模樣,只是更能沉默,神色無奈,好像在懺悔。眼睛活泛起來,看到什么都像看到了光。他看著孩子長大了,能扛事了,不像當初一般稚嫩無知,不像剛入社會那么懵懂了,感覺自己在孩子的生活中缺席了,他不甘,又無能為力。
一個下午,我?guī)Ц赣H到縣里醫(yī)院檢查身體之后,租了一臺灰色面包車回家。到楓木鋪,父親跟我講,到鄭姑養(yǎng)的時候,拐進去,去腰江看看老舅。上一輩中,老舅是父親心里最重要的親人。他一直沒忘記那一年過年,老舅挑一擔谷子來救急的往事。親戚,朋友,陌生人,只要做一件雪中送炭的事,都會被銘記一生。我也想看看老舅。他從廳門前的小土房搬出來兩年多了,我還沒見過他呢!
確定車可以直接開到腰江,我心里驚了一下。當年,騎個自行車,出了腰江,在石板路上、河坡上、田埂路上要推行好長的一段路?,F(xiàn)在,面包車可以直接開到村口了。在我們向前追逐光彩的時候,身后的世界已經(jīng)悄然變化,現(xiàn)代化村莊的藍本,落在了中國大地上。眨眼之間,新的景象新的選擇新的現(xiàn)實新的生活出現(xiàn)了,光怪陸離,考驗每一個人的眼光、判斷和智慧。
路是一條簡易公路,面包車在上面顛簸,可以聽到車底傳出來的輪胎碾壓石子,石子滾動相互傾軋的聲音。
看到腰江門口的那條河了。
看到橋邊的那棵云朵一樣的烏桕樹了。
看到青磚房紅磚房相雜的腰江村了。
看到四面青山劃著弧形的天際線了。
河水還是那么平靜,碧綠,平緩,像在稻田和山之間鑲了一塊沉靜的鏡子,閃著微光。山不動,樹不動,草不動,天上的云朵也不動。靜止著,熬著,也在競賽。
車往前,過了烏桕樹。兩邊的山驟然夾緊了,山間的平地狹窄了,仿佛我們被裹進了浪濤,在浪濤的縫隙里尋求生機。天空也變成了一條,像一條帶子。百米后,到了一個略微寬敞的地方,河邊上有一塊茅草地,山腳下有一座蓋瓦的小場屋臥在草里。場屋前邊,居然是水壩。水從壩上流落下來,像織布機上的布一樣平穩(wěn)光滑。落到一米多的壩腳,濺起水花,白花花一片,轟然發(fā)聲。我完全不知道這里有水壩。
司機踩了剎車,說估摸到了,你進場屋看看。
車停在了茅草地的口子邊,我下車去找老舅。
地里的草齊腰深,都是大頭草。密密麻麻的草,在七月的陽光里一點聲音都沒有。場屋的門沒有關,土磚,屋頂離地兩米高,木板釘?shù)拈T不到肩膀高。地上放著幾塊土磚,兩個木盆,墻角放著幾根長短不一的棍子??坷飽|面一側,掛著一頂藍色家織布老式蚊帳,床對面用土磚架起一塊兩掌寬的長條木板,木板上有疊在一起的碗,三兩只,碗上架著幾根筷子。木板下面,一口烏漆嘛黑的菜鍋,一口燒水的同樣烏漆嘛黑的鋁鍋。我叫了聲老舅。沒人回應,推開木門,撈開蚊帳,床上沒人。雞呢?老舅呢?屋子里有種淡淡的腥味和雞屎味,跟外面濃郁的草香味渾然不同。我退出來,去看草地。老舅呢?果樹呢?雞呢?耳朵里,只有水壩的水飛流濺落后的嘩嘩聲,山上的嗡嗡聲和山谷里說不清的微妙的呼吸。
我繞著草地走,幾步就到了水壩。
水壩的水,清澈見底,干凈無塵,玻璃一樣透徹。水底的黑色水草被流水拽著,長短不一,像少女被風吹動的長發(fā)一樣風姿颯爽。水底的黃沙像金子一樣細膩,閃出淡淡的光輝。
我正看著水壩上的流波,突然被一個聲音打斷了思緒?!昂?,年輕人,好看吧?!被剡^頭,不是老舅,是一個陌生的中年人,小國字臉,胡子拉碴,穿青衣,挑一擔籮筐,敞著胸口,汗水干了在背上畫了一幅地圖。蠟黃臉上布滿汗珠子,眼睛小小的,眼睫毛卻長長的濃濃的。張口笑著問我是哪個院子的人,以前從沒見過面。在這條水路上,三十歲以上的人他都認得。
我掏出煙,無論生疏親近,開口說了話,就得取一支煙點上,把關系拉進,把氣氛搞起來。
李水生是你什么人?
我老舅。
你老舅啊,我認得他幾十年了。他年輕的時候,生產隊長,這一條水路上的人都曉得他。征糧統(tǒng)購,他帶隊,挑擔谷子,一肩不歇,從腰江挑到雙井圩糧站,一百四十斤,這條水路,沒幾個人能做得到。是條漢子!年輕的時候死了婆娘,一個人帶著一幫孩子,大家都不曉得他們日子怎么過的,但他沒留閑話給人講。
你今年多大年紀了?
六十二啦。在家種點烤煙,剛挑出到雙井圩去賣了一擔。
有沒有看到我老舅?我在這里等了一會了,沒見到人,沒見到雞,他一個人住在這荒山野嶺,萬一有個病寒傷痛,那是要吃大虧的。
李水生啊,你們親戚家可能不曉得。他家風正,但對幾個孩子可太嚴厲了。他就這點不好。他打人可不顧孩子的面子,抄起什么就用什么。追著打,按著打,捆著打,一看不對,二話不說就動手。幾個孩子小的時候沒少挨打,長大了,一樣沒少挨打。老大結婚生孩子了,不聽話還被他追著打。孩子愛面子,記仇,現(xiàn)在他老了,孩子不管,聽說每個月五塊錢的油鹽錢都賴著不給。原來的小土房子塌了沒人出頭修。他還好,搬到這里來,算有個歸宿,耳根還清凈。
不茍言笑的老舅的紫臉膛浮現(xiàn)出來。這是我的老舅么?我的老舅可是頂天立地的漢子,怎么被自己的孩子背叛拋棄呢?還是自己釀的苦酒?他的話像鋸子,殘酷地鋸斷了老舅的腿,老舅在我心里立馬矮了幾分。我假裝說這些我們都曉得,孩子嘛,就得嚴加管教,敲敲打打成好人。尤其是眼下這世道。
他聽我這么說,有些落寞。
父親在草坪子進口叫我。我應了一聲,站起來。他也站起來,一邊挑起籮筐,一邊說,謝謝你的煙,我回家還得摘烤煙,先走了。他挑上籮筐,一手把著前頭扁擔一頭,一手把著后頭籮筐繩子,在河坡淺黃色的黃泥路上,看不出邁動步伐顛簸的樣子,好像是飛一般,騰云駕霧,行云流水一樣灑脫。
是老舅回來了。老舅外形沒有變化,但細看一眼,又發(fā)現(xiàn)他變了,變輕了,變朽了,變空了。我們握了握手,他的手很涼。七月,他卻兩手冰涼。
父親說一只雞不見了,老舅以為跑回村了,到村里找了一遍。父親安慰老舅,說,你莫在意,它要出現(xiàn)的時候就出現(xiàn)了?,F(xiàn)在哪還有偷雞摸狗的?放心,放十二個心。
我逛了一圈,一棵果樹沒看見,一只雞也沒看見。老舅,雞呢?土里沒有,草里沒有,河坡上都沒有。
老舅睜著眼睛看著我,說幾年不見,長成這樣了。
父親笑笑,說還可以,還過得去。
我掏出一些錢,老舅嘴上推辭,雙手卻沒拒絕。
走的時候,老舅要我拿幾個雞蛋,言說是土雞蛋,營養(yǎng)。我拒絕了,我知道他僅有這些。我不喜歡拿走家里的東西,更不喜歡拿走親戚的東西。我總覺得自己給他們的不夠而一直心有慚愧。
走出場屋,心情頓時開朗舒暢了不少。
高山如墻,天高如幕,大地遼遠,人心如寄,有這么一個地方,就有了歸宿。老舅應該享受得了這些,安步當車,按部就班,人生不求圓滿,只有眼前心安。多少和土地莊稼打了一輩子交道的農民,不都這樣過來的?我不知道我的歸宿,我現(xiàn)在是候鳥,生活安排的。
臨走的時候,我又看了一眼水壩。
老舅站在草地入口,像一截纜樁。
向西的太陽白燦燦的,慘烈的光芒灌滿了天空。
大河平靜,沒有波瀾。
(文章有刪改,進入作者個人空間可查看原文)
本期點評1:
有滋有味的煙火生活
歐陽杏蓬的散文是有滋有味的煙火生活的延續(xù),字里行間有砸磚燒瓦的塵土撲面,也有濕漉漉的檐外芙蓉;有腌剁辣椒的嗆咳流涕,也有甜蜜蜜的祖宅橙樹。曾經(jīng)生活的故鄉(xiāng)湖南和當下居留的異鄉(xiāng)廣東,共同構成了他的文學世界的時空間。在他的筆下有形形色色的人,如親密的家人、熟絡的友人、陌生的路人……而其中,老舅的形象尤為令人印象深刻。
《腰江老舅》是一則很精彩的人物速寫,雖為散文體例,取材于真實生活的真實人物,也可以當作短篇小說片段來讀。娘親舅大,老舅是奶奶唯一的兄弟。老舅家三代貧農、根正苗紅,曾獨自一人連夜挑著滿擔谷子徒步十幾公里,從腰江走到東干腳,在那個特殊的年代,救濟了無米下鍋的“我”家。懷揣這份感恩,“我”和大妹接替年紀漸長的父親和三叔,過年時候去遠在“腳板子都要走裂”的腰江,向老舅拜年。
散文的前半部分在用腳印一步步丈量“我”與老舅的距離,步移景異,情感層層遞進。走完田埂路,穿過平田的石巷,踏上柏家的馬路,爬過貓崽氹的大坡,淌過雙井圩的河,攀過上沙子嶺的塘口和石墻,站在花橋之上的“我”聽著壩上流水空響,感覺到仿佛整個世界都在橋上。這是一次寫意的、抒情的、詩興盎然的旅途,盡管遙遠而辛苦。這時,“我”和大妹與老舅的見面還顯得有些生疏和局促,但往日恩情似??淘谛睦?,離鄉(xiāng)之前還是常常往來。直到迫于生計離開故土,“我”足兩年有余沒再與老舅見過面。
現(xiàn)代化村莊的變化和發(fā)展日新月異,簡易公路直通腰江,新的生活方式覆蓋了過去的時光。在散文的后半部分,“我”與老舅之間距離的丈量方式,從一個個腳印變?yōu)榱艘粭l條車轍。往日的景象從車窗中快速閃過,古樸的石橋被水泥橋取代,高高的水壩濺起銀亮的水花,村民的生活已然便利得多。這是新的時代發(fā)展為鄉(xiāng)土中國帶來的新變化?!拔摇睆呐加龅拇謇锶丝谥?,聽到了一個陌生的、落寞的、凄涼的老舅,沒想到鐵骨錚錚的硬漢也有難以言說的隱憂。散文的結尾是開放式的,語言雖已收束,但情感仍在延宕。故鄉(xiāng)的老舅與異鄉(xiāng)的“我”,對應著兩種不同的生活方式,折射出傳統(tǒng)農村和現(xiàn)代農村不同代際的人生選擇。作者落筆節(jié)制,并沒有對老舅的家庭生活和晚年境況做什么價值判斷。畢竟,在鋼筋水泥中無處落腳的候鳥,又何嘗不會羨慕廣袤大地的遼遠與自由呢?
——教鶴然(《文藝報》社評論部編輯,文學博士)
本期點評2:
一個人,一截纜樁
看了標題,我想當然地預設出老舅的人物形象:勤勞質樸,能干敢拼,古道熱腸。文章最初的幾段,在親人描述和作者記憶里的老舅,也幾乎就要印證我的預設。但隨著作者逐漸走近老舅的生活,我的閱讀也逐漸深入,一個具體的、立體的、難以用大而化之的語匯概括的老舅,顯現(xiàn)了出來。
住在逼仄的小土房里,與四個孩子關系不佳,為了找一只小雞跑遍村子……褪去了別人言論中的光輝,在時間和世事的消磨中,老舅磕磕絆絆地活著。但即使時光磋磨,我們依然能從字里行間,看到一個始終立著的老舅。作者有態(tài)度,但不過分鮮明,有立場,也不過分強求。盡可能地展現(xiàn)老舅的多重面相,還原生活本真的面貌,這樣一個無法簡單概括的老舅,才是真實的蕓蕓眾生的模樣。正如評論家劉瓊所言:“對于具體的人,似不應過分苛責,他有他的百般具體。”
散文的語言細密、真切,有著與大地相連的溫度和質樸。散文的重心在寫人,但作者卻花了大量的筆墨描摹老舅所生活的地方,記錄前往老舅家一路上的所見。
“河邊上的石橋邊有一棵百年烏桕,半個身子懸在河面上,想起飛,樣子像雞,也像雞一樣笨拙,張開翅膀,掙扎不脫土地的牽絆?!崩暇艘彩沁@樣,一輩子與這片土地有著難以分割的牽絆。無論是青年當生產隊長走水路的生龍活虎,還是漫長歲月里一個人拉扯四個孩子的含辛茹苦,亦或是老年后搬去茅草地的場屋里孑然獨居的暗淡落寞,老舅始終在這片并不美麗甚至可以說是灰暗的土地上生長、生存、生活。許多年過去,作者用像來不及加標點似的急促的語氣說,“新的景象新的選擇新的現(xiàn)實新的生活出現(xiàn)了”,可年邁的老舅,在時代與人都匆匆向前的洪流中,被擱淺了。
不過,也正是腰江,在新新舊舊拉扯中的腰江,始終給老舅提供著庇護。作者說:“高山如墻,天高如幕,大地遼遠,人心如寄,有這么一個地方,就有了歸宿?!?/p>
土地,比人更長情。
腰江與老舅,其實構成了一種互文關系。也許,這也正是作者把給文章命名為《腰江老舅》的原因。
作者歐陽杏蓬青年離家,大半生在外闖蕩,他的文字總是在故鄉(xiāng)與異鄉(xiāng)之間徘徊,在理想與現(xiàn)實之間逡巡。老舅在不同的階段為作者提供一個生活的鏡像,一個外部的參照,一個回溯的索引,讓作者去反觀自己的生活,反思自己與親人、與故鄉(xiāng)的關系,去觀照自己的內心。
文末,作者回望:“老舅站在草地入口,像一截纜樁”。老舅就那樣站在生活的岔路口,為作者,為我們,提供著回望的角度,也撐開向著未來的目光。在我們每個人的身后也都有這樣的人,把我們與故鄉(xiāng)、與過去的聯(lián)系挽住,彎彎繞繞,深深淺淺,松松緊緊,像一截纜樁。
——趙雅嬌(北京大學中文系碩士,媒體人)
本期點評3:
用文學重返故鄉(xiāng)大地
歐陽杏蓬是中國作家網(wǎng)原創(chuàng)頻道的老作者,也是老“周星”,他的作品時時給人帶來閱讀的欣喜。他擁有筆耕不輟的勤奮和創(chuàng)作思考,也有匍匐大地的書寫敬畏和鄭重,更有對日常俗世的精微觀察和反思。讀他的散文,我們能清晰感受到,他所具備的在故鄉(xiāng)和他鄉(xiāng)的扎實生活體驗為其散文帶來了較高的辨識度,他對世間萬物、平凡人物所懷有的深切悲憫和良善體恤,常常令人動容。這篇《腰江老舅》和他的更多作品便是如此。
面對鄉(xiāng)村和城市,面對人生和生活,出走與回歸,一直是作者在創(chuàng)作中體現(xiàn)和探討的問題,正如文中表達的“真的要去腰江,腳板子都要走裂開?!薄叭嗽诮?,心在家鄉(xiāng)?!薄按蚬ぷ芯拖裢勇?,被生活的鞭子抽到了該在的位置,一點也不能自由,一點都不能反抗。”重返鄉(xiāng)村、重返故里,除了地理上的偏遠道阻,更有時代變化、時空挪移的疏遠淡漠。各自生活的積重難返,在大舅從“腰江”到“東腳干”雪中送炭的情義深重,在父輩、我輩兩代人的親情承接、往來,以及離開中回旋書寫和娓娓道來。作者用文學重返故鄉(xiāng)大地,落筆在景致風物的描寫上,有時清淡素描,有時工筆細勾,山重水復,起伏曲折,仿佛里面藏著許多道不盡的心事。一路上,故鄉(xiāng)萬物都讓作者動容,山水草木、村莊集市、古巷阡陌,豈止是單純風景,其實是攜帶了人的情感與記憶、理想與執(zhí)念,甚至不好言說的白日夢。寫景致風物的時候,也在寫人,寫草木一樣卑微的眾生,寫千變萬化不離其宗的生活,以及人物的曲折人生和命運遭際。
平凡人從來就是文學的主角。文中大舅是家里至關重要的親戚,他古道熱腸、善良寬厚,懂禮數(shù)知分寸,年輕時的能干勤勞,讓他在腰江一帶留下了好口碑,“他的一生,都給了孩子,給了殘缺的家庭。”“講話當錢用”的這樣的一個人,到暮年,卻生活艱辛、凄苦孤單。像大舅這樣的個體,或者群體,作者真誠地寫下他們,傾聽他們,注視他們,追尋他們,用文學觀照現(xiàn)實人生。通過對生活肌理的體察和記憶,即便身處再遠,也能嗅到故鄉(xiāng)溫熱的氣息。那些在創(chuàng)作中呈現(xiàn)的體驗體悟,在敘事中生發(fā)的同情共情,都來于對故鄉(xiāng)物事的熟悉,來于對卑微眾生的深切悲憫和體恤。
除去《腰江老舅》,再讀作者的其他作品,從語言特點、敘述架構、情節(jié)布局,字里行間都熏染著一個地方,有一個地方特有的濃厚氣息和生活特質。比如河邊放鴨的父親、漂泊途中的好友、打工生涯里的人與事,這些真誠、復雜而獨特的生活體驗,讓作者能更本真地還原過往和當下生活,用文學化解精神困境。在諸多作品中,作者推崇文學的自然、真實和趣味,把許多平凡人包括自己作為敘事主角,努力回到文學最初的質樸中,讓自己的心靈和生命得到復蘇。因此,我們可以清晰地觸摸到愛和良知的溫度。
——陳丹玲(貴州省銅仁市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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